那一路上,她都没有流泪,可如今进了大皇子府上,她的眼泪总是不自觉的流下来。
半是为了伯安,半是为了那些在路上折没的娘子军。
那都是将士们随军的家属啊!
那都是烈士的人啊!
她碧芜不过一个小小丫鬟罢了,怎的值那些英雄护着一路。
怎的那些英雄无一人活着来这儿,她这个低贱的婢女仿佛捡了一条命回来。
她真心觉着对不起那些娘子军们。
可斯人已逝,再过于难过,也无事于补。
她只得在太子的建议下,请了清源寺的和尚来替她超度那些战死异乡的姑娘。
方妍听了她的讲述,也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压了压鼻翼两边,忍着哭腔安慰了碧芜,叫下人给她收拾了一件屋子出来,叫她暂时住下来,旁的不要再管。
伯安是第六日才堪堪能下床走动的。
他抓着小厮的衣袖,直道要见皇上。
府医说他身子还未完全恢复,建议歇一两日再去也无妨。
可无论是大皇子还是太子去劝他,总是劝不动他。
他实在太犟了,无论旁人怎么说,他哪怕没有力气解释,都会一直重复道要见皇上。
无法,太子只得派人去皇宫通报,另外派了体贴的婢女和舒稳的马车送他进宫。
他午后进的宫,确是第二天夜里才出来了。
太子怕父皇会将战败的缘由全部推卸到陆伯安身上,又怕半路有人刺杀陆伯安,便同大皇子一直守在皇宫外的马车里,等着第一时间将他接走。
而就在这段时间,伯安回来的消息和战败的消息同时传入大街小巷,流言迅速蔓延到了每一个角落。
民间众说纷纭,各种无头无尾的话拼凑出数谎言,却还有可笑的人将这些“真相”奉为圭臬。
圣上体谅伯安身体抱恙,免了半月的上朝。
可朝臣们看不到伯安的痛苦,早就看他不顺眼的,一直对他的姓氏多有忌惮的,还有三皇子及谈青石可以引导的。
这些人上书千字弹劾伯安,做出一副忠臣的姿态,似乎完全忘记了陆伯安是皇上亲封的冀州王爷之一,将他贬的一无是处。
或许他们也记得他是皇上封的,可一颗“赤胆忠心”叫他们冒着忤逆圣上的风险,去弹劾这位饱经风霜的太子。
方妍在府里听了这件事,一向温柔沉稳的她竟当场砸了两个瓷杯。
许是不解气,她又将手头的抱枕狠狠砸在地上,看上去真是怒极了:“荒唐!这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谁当看不出来他们就是借着这件事去抹黑污蔑伯安。胜败乃兵家常事,伯安此去已抑制了起义军前往皇城的进度,这些他们都是看不到的嘛!”
门口的婢女迅速跪下,低头开口:“永安郡主息怒。”
方妍喘了几口粗气,又坐回榻上,一手撑着额头,闭着眼,似乎不见这一地狼藉心情便会好上一些罢。
婢女小心翼翼的站起来,麻利的收拾好了残片和抱枕,跪在榻边,抬头看了一眼方妍,又迅速低下头来:“永安郡主千金之体,何苦为了这些人来伤了神……不过,这京城如今趋势不明,伯安王爷又是风评不佳,若是您和大皇子执意将伯安王爷留在府中,只怕……”
方妍抬起眼皮,冷冷的扫了她一眼。
婢女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顷刻间烟消云散。她只来得及匆匆说了句“奴婢多言”,便站起来,迅速退出房间。
方妍叹出一口气来。
她何不知道这婢女是为了大皇子府好,可伯安如今处境如此艰难,她和大皇子又怎的忍心将他赶出去,任由外头万人唾骂?
她正思虑间,就听外头有人在说,大皇子和太子回府了。
她连忙换了身衣裳,去了书房。
大皇子和太子都刚从朝堂上退下来,身上还穿着官服,一个两个都面带怒色,看样子也是在朝堂上气的不轻。
“一帮老蠢货。”
大皇子向来脾气不好,在场也都是自家人,没必要藏着掖着,一回来便是愤怒的骂声。
伯安半靠在榻上,也在书房里,心里大致猜到了几分大皇子生气的缘由,心情也有些低落,道:“成王败寇,如今这确实是我对形势判断失误,才导致全军覆没这般严重的问题。在说,只有我一人从这场战争中逃脱了,他们要怎的说,我也没法反驳。”
“陆伯安!”大皇子怒不可竭,“你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吗?你不是天赋异禀的练兵奇才吗?你不是平定了冀州之乱的英雄吗?怎的今日却如此颓废?就任凭那些人侮你辱你?你的骨气呢!你的傲骨呢!去哪了!”
眼见大皇子越说越生气,若不是看在陆伯安如今的状态来,几乎要上了手,太子连忙站出来拉架,劝道:“伯安王爷心里此时也不好受,大皇兄你也消消气,别动怒,此事是要商量个解决方法才是,不是在这儿窝里内讧。”
陆伯安不去反驳他的话,沉闷的低下脑袋,浑身上下涌着一股颓废的死气。
少年将军?天纵奇才?异性王爷?
他将这几个名号放进嘴里咀嚼一番,嗤笑一声。
连队军都带不回京城来的废物,凭何配得上这几个字?
他算的了什么?
不过是战场上的逃兵罢了。
纵使先前战绩再过辉煌亮眼,现在的陆伯安,只是个逃兵。
他不自主的捏紧了拳头,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他的脑海里是血流成河的营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师挡在他的面前,声嘶力竭的冲着侍卫怒喊——
“快带王爷先走!”
然后他的头颅被宝剑砍下,咕噜咕噜的滚在了陆伯安的脚下。
他又看见了临别时的那一天,玉痕和他都以为不过是小小的一次任务罢,各自冲对方抱拳告别,等着回来喝那一坛庆功酒来——
许晚歌不定听了玉痕的话,埋了一坛更醇香更热烈的酒在那棵树下。
那才是真正的意气风发。
因为除了他,身边还有一水儿穿着铠甲的少年人。
他们都坚信自己能活着回来,立了大功,加官进爵,像靖安候那般,让家里人过上好的日子。
这一切也终成云烟。
少年人的脸庞很快在他的脑海里模糊起来,渐渐清晰的是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
挡在陆伯安前的那个将士不过十五岁罢。陆伯安问他为何来参军,他腼腆的同陆伯安说道,为了保护国家天下,而过不了一会儿,他又说,家里上有长嫂即将生产,下有位读书的小弟,来参军的话俸禄军饷都不少,他想多屯一点儿。
陆伯安又沉浸到之前的记忆里面,这件事几乎成为了他的一个梦魇。
府医说过,他不能过多纠结以往,否则极容易患上失心疯一类的疾病。
太子见状不对,连忙叫人扶着他回房间休息,灌了一碗安神的汤药下肚,叫他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方妍此时刚赶到书房,正巧碰见扶着伯安出门的小厮,她担忧的看了一眼,提裙踏入书房。
“这是怎么了?”方妍问。
“他心事太重,先给抬回去比较好。”太子道。
大皇子在一旁,依旧余怒未消,愤愤道:“那帮狗奸人,一个个落井下石的要比任何人都快些,如今刚有一点儿不好,便上赶着来落井下石,吃相也未免过于难看。怎的?作为武将,胜败乃兵家常事,谁也不能保证谁都输,谁也不能保证谁能一直赢。他们作为文臣,难道就没有说错过话,判错过案的时候?是不是他们但凡出了一点差错,都得跪地磕头对苍天大地说不是?对着父皇求砍头?要是如此,那谈青石便是最该去死的,怎么还见他脸皮厚的同城墙一般,站在朝堂上耀武扬威。”
方妍从来不晓得大皇子一怒之下竟然能说出这么一长串话来,有些震惊的看着他,不忘伸手替他抚背,叫他不要动怒,气坏了身子便不值得了。
太子也难见自己的大皇兄动如此大的怒火,劝也劝不来,只能寄托希望全在方妍身上。
“如今这种局面,哪怕是在生气也无用。总归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我们也逆转不来。而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想法子逆转伯安在民间的形象,查出起义军这一战的蹊跷来。”方妍温声道,“没有理由的,一支残弓破剑的军队能有如此猛烈的攻击,此事定不寻常,得细细查下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