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安很快出院了，然而她却接连三天无法正常入睡，每天在黑暗里等待着会有一个声音喊她的名字，直到精疲力尽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到底没能等到夜枭，只等到了安晓林一个电话，告诉她程绪要出院了。
顾随安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奔医院去了。
她到医院的时候程绪妈妈正在收拾住院用品，边收拾边吐槽：“我就知道那个丫头不是真心的，出院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你。要是她过了门，早晚得把我给气死。”
半躺着的程绪不耐烦的说：“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怎么就不用我管了？我可先跟你说好，你要是真娶她进门，我一辈子都不会认她！”
“也用不着你认。”程绪的声音压在喉咙底下，“我不会带她回家去，我自己也不回去。”
“之前那知冷知热的样子多好，怎么几天不见又变回去了。”程绪妈妈不住的嘀咕，“程绪，凭你的条件，多好的女孩子找不着！你是着了什么魔，非要冲着她去？”
“就凭我喜欢她。”程绪话刚说了一半就看见顾随安进来，立刻冲着她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床上躺着的程绪似乎已经完全变回去了，脸上架着能把鼻梁压出痕迹的黑框眼镜，头发重新剃成了短短的板寸，病号服外面披着一件格子衬衫。他的眉眼轮廓从来都没变过，可他又明明白白和夜枭完全不一样。
顾随安没靠近，远远的站着问他：“你身体好点没有？”
“好多了。”程绪望着她笑，三个字就把天聊死了。
顾随安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出于礼貌的说道：“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
程绪摇摇头：“没有。”
气氛瞬间又变得尴尬了。
“你给我家程绪惹了那么多麻烦，现在来说这些假惺惺的话有什么用？”程绪妈妈气得够呛，“要搬东西你也不顶事，赶紧走吧！”
顾随安本来有许多话要问程绪，这会儿全都憋回去了，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那好，程绪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等等！顾随安你等等。”程绪忙着下床，扯痛了伤口，只好龇牙咧嘴的坐在床边上大喘气。
顾随安忙着过去扶他，结果被程绪妈妈推开了：“不用你多事！”程绪妈妈想去扶他却又被他隔开了：“顾随安，咱们找个地方单独聊聊吧。”
顾随安点了点头，上去扶着他站了起来。
程绪妈妈揪着眉头满脸担忧，好像带出去就要一去不回似的。顾随安只好安慰程绪妈妈：“阿姨你放心，一会儿我会把他完好无损的送回来。”
两个人出了病房门，顺着走廊一路往前走。
天气很好，明媚的阳光透过侧边的那一排窗户斜斜的落在地上，像一帧又一帧被漂白过的时光，有温度也有重量。
顾随安搀扶着程绪前行，这个近在咫尺曾经最熟悉的人，如今却成了她最熟悉的陌生人。那些曾经陪伴她保护她的时光，所有的甜蜜的温暖的小细节，最后都成了来不及挥别的过去。
他俩是没有默契的，即使顾随安刻意调整步伐配合他，依然会在几步之内就乱了步伐。
这一路走过去，就像踏着时光的间隙，用一种决绝而冰冷的节奏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再也无处可去，程绪停下来了，用手撑着窗台往外眺望。
一楼庭院里又不少老人正坐在一起晒太阳，年轻病人倒是没几个。
程绪做了个深呼吸，忽然开口说道：“小时候不理解老人为什么喜欢晒太阳，长大了才看明白了，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看见的听到的全是遗憾。”
“你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感性了？”顾随安笑着摇摇头，“这不像你。”
“你本来就不喜欢我，所以越不像我不是越好吗？”
顾随安咬着下唇，仔细考虑着该怎么起这个头。
“顾随安，我很喜欢你，从上学那时候我就喜欢你。”程绪眼睛望着外面的老人们，自己笑起来，“我妈跟你聊了不少，这段时间你大概也查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情，大多数你应该都知道了。”
顾随安点点头：“差不多吧。”
“但是你从来都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程绪转过脸来望着她，“我曾经觉得，我不爱自己我也不爱这个世界，我为什么要活着呢？自从有了你，我才可以说服自己，我要为你活着。”
“你这种想法也太极端了。况且你喜欢我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你的存在。”
“没关系，我不在乎。”程绪的笑容里包含着前所未有的温暖情愫，“那时候的我太普通了，你大概不乐意被我这样的人喜欢。”
顾随安噗嗤一声笑了。
这些话她都在幻境里听过，如今再让程绪复述一遍，忽然有了一种很奇妙的时光错位感。
“很耳熟是吗？在未来的游戏里游戏里的人物和真人一样出现在现实里，你可以看见他摸到他。他们有极高的AI智能可以和人互动，可以陪伴那些孤单的人，也可以慰藉在现实里遭遇的伤害。这些话你也很耳熟吧？”
顾随安笑不出来了。
如果说刚刚的话全是巧合，这些话却是她在幻境中对程绪说的，他现在一字不漏的全背出来，那就不再是巧合了。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妙，我清楚的知道我当初是怎么默默的看着你，甚至从来没和你说过话，但现在我脑子里分明有你跑来安慰我的记忆，也记得你扶着我的手抓娃娃，记得你提醒我该往什么方向研究。”
顾随安答道：“据说那是通过影响脑电波影响梦境造成的暗示，让人记忆错乱混淆真假。”
程绪笑起来：“是吗？看来我的设计真的成功了。”
“我有很多话想问你，可是……”顾随安苦笑着摇摇头，她确实有一肚子的问题，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顾随安，你别太在意我妈说的话，她其实还是挺喜欢你的。”程绪忽然起了个头，说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过几天你到家里来吃饭吧，我让她好好给你赔罪。”
哪怕程绪妈妈再怎么不客气也是长辈，顾随安想起长辈要在自己面前正儿八经赔罪就觉得过分了，赶紧摇头：“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你是不想看见她是吗？我理解你，她这几天肯定没少劈头盖脸的骂你。不想看见她也没关系，咱们一起出去吃顿大餐庆祝一下。”程绪自顾自的兴奋着，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狂热无端让顾随安联想到了彻底疯狂的汪海洋。
“程绪，我……”
“你看到《世界彼端·随遇而安》的数据报表了吗？哦，你当然不会看见。”程绪没让她打断自己，而是一股脑的往下说，“新版本成功了，上线之后玩家注册登录数量都打破了之前的记录，日活数据也很乐观！《世界彼端》的神话又回来了！这都是因为你！顾随安……”程绪热切的伸手想去攥住她的手，顾随安却下意识的往回一缩，结果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程绪，恭喜你。”顾随安想缓解一下尴尬，结果程绪没接茬，她就更尴尬了。
“顾随安，为什么？”程绪收回了手，自嘲的笑了笑，“你明明可以很乖的依偎在我身边，可以牢牢牵着我的手，可以紧紧的拥抱我……”
“你……有那时候的记忆？”顾随安愣了，“夜枭说你一直都是沉睡状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当然知道。”程绪做了个深呼吸，眼睛转向庭院里的老人们，“那天我给你发信息，刚说了一半我就发现了异状，对，就是夜枭。我以为是机器故障，结果他却忽然袭击了我……”
顾随安想都不想就立刻质疑道：“不可能！夜枭虽然看起来像是真实存在的，但是他根本没有实体，他怎么袭击你？”
“你就这么护着他吗？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程绪平静的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他向我冲过来，我以为他从我身体上穿过去了，然而他却到了我脑子里……或者换个说法会更贴切。他只是一道电子脉冲，他对我产生了冲击，暂时抑制了我的脑活动，产生了类似于沉睡的状态。”
“所以你其实并不是真的在沉睡，你什么都知道？”
“大多数时候吧，我有时候也是真的会陷入沉睡状态。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我在他身体里居然也会觉得累。”
顾随安皱紧了眉头：“那么夜枭为什么要袭击你？”
“你和他相处那么久，应该知道他的智商很高，学习能力也很强。他第一次看见你就按照程序设定爱上了你，可我没想到他会因此对你产生强烈的企图。他知道自己没有实体，所以夺取一具躯壳来接近你应该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怎么会……”顾随安摇摇头，“我了解他，他不是这样的。”
“他是我创造出来的，你不会比我更了解他。”程绪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种古怪而狭促的低笑声，“他会根据玩家的喜好调整自己的性格，他会成为一个你所期望的恋人，但那不是真正的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单纯的在取悦你，他怀着目的也有所企图。”
“或许你说得对，但是我真的喜欢他。”顾随安红了眼睛，“我喜欢那个夜枭，永远跟在我身后守护我的夜枭，陪着我一起前行的夜枭，渴望成为人类留在我身边的夜枭……”
“可是夜枭不存在！他只是一段代码！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NPC！是完全没有感觉也没办法给你回应的0和1！”
“我知道，我都知道。”顾随安咬着嘴唇，“这些话我早就和自己说过几百遍了，可是我就是没办法不爱他。”
“明明外形都是一样，为什么你不喜欢我？”程绪勃然大怒，“为什么！他做的事情我都能做！他说的话我都能说！甚至连他都是我创造的，你为什么喜欢他不喜欢我！”
“感情是没办法解释的。很奇怪，我想到他的时候心里全都是开心的事情。”顾随安压抑着心里的悲伤，自己却笑起来，“他在对的时间对的地方出现，有那么一瞬间他进了我心里，我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我选了他，就是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真的没有理由吗？”程绪忽然平静下来，表情里带着嘲讽，“你不敢说，我替你说。你这么在乎夜枭，是因为他的外形和刘霄一样，对不对？”
顾随安一愣：“什么？”
“你已经猜到了，何必还要装傻？我告诉你，夜枭的原型就是刘霄，我知道你喜欢他，我想替你弥补遗憾。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讨好你……我太傻了。”程绪冷着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喜欢刘霄，你到现在还喜欢他。”
“我……”顾随安给气笑了，“我真该早点让你知道刘霄到底带给我多少伤害……”
“你和他完全没有交集也能给你带来那么大的伤害，你怎么可能不在乎他？可惜在刘霄心里你只是一个可笑的小插曲，你在他面前只会自卑只会气急败坏，而夜枭刚好填补了你的空缺。顾随安，有一个外表和刘霄一样又对你言听计从的舔狗，你肯定特别得意……”
啪！
“程绪你够了吧！”顾随安忍无可忍的送上了响亮的耳光，“舔狗？你忘了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愿创造夜枭，又是怎么喜欢我的？你不但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你自己的心血。”
顾随安不想再理他，连电梯都顾不上，直接顺着楼梯往下奔。
“顾随安！我错了！你别走！我只是气急了……顾随安！”程绪在后面大声喊她名字，直到最后带了哭腔，“随安！”
顾随安听见声音猛地一回头，结果正看见程绪脚下一滑，直接顺着楼梯顶上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