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四门吱呀一声，在清晨的薄雾中缓缓打开，一人一骑便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急切地穿过还没完全打开的城门，一路疾驰，带起一阵风来，裹挟路人的咒骂直奔了大理寺。
那人一路风尘扑扑，脸上还挂着一夜疾驰的疲劳和朝露，见了严麾，翻身下马，跪拜在地，口称公子，“幸不辱命”递过一个包袱。
那包袱里面一封书信，一轴画卷，展开那画卷，扫了一眼。
严麾当即心中一喜，将那画卷重新卷好，对那骑士道：“辛苦了，早些下去休息。”那人刚要下去，严麾又出言拦住，“等等，你......替我多谢相爷。”
“是。公子爷。”
那骑士听见二公子对他爹爹如此客气，心中狐疑，但也只略略顿了顿，当即应下，策马而去。
小玉从大理寺跑了出来，见严麾长身玉立，远远望去正和天上那一团朝霞融在了一起，宛若脚踏云霞的谪仙，让小玉不禁想起了那年，那一人一马一鸟，踏着水雾，在云雾衙门睨了她一眼，高傲地扬起头，将手中马鞭甩给自己的模样。
严麾一回头，正瞧见小玉抱着手臂靠在门柱旁，神思飘忽，一双眼睛更是迷离失神。
“小玉？”
“大人。我......”方才那美景没了，回过神来，小玉松了松肩头，倒没生出什么怅然若失的愁绪来。
“大伙都在院里等着呢，就等着大人一声令下。”
“好。那走吧。”
门外急促的扣门声，惊醒了朱睨安，他提上鞋子，只草草披了外衣，口中应着门，心中腹诽是谁这么早，脚下却是不慢，朱家小院并不大，凭他的薪银，在京中置不起宅子，只在一处偏僻地方租了一座小院。
朱睨安打开小院，瞧见严麾只带着一人等在门外，愣了一会，这差人正是最近风头正盛，被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女差官，花柳街之事使她名声大震，大理寺都传开了，说她是个福将。
朱睨安心头一沉，只觉得大限将至，转过身去，缓缓系好了外衫，再回过身来，面上已经如常，客气拱手道：
“大人里面请，院落狭小，大人将就一二。”
严麾摆了摆手，口中淡淡道：“不必麻烦，走吧。”
朱睨安抬起那失神的双眼，对着严麾道：“大人，可容在下梳洗一二。”强作平静的眼中透出哀求来，连语气也卑微起来。
寒酸的小院不过三间， 曾经败落的世家子弟狠命攥着身上略显凌乱的外衫，指节攥到发白的手指微微抖动着，还勉强支撑着所谓风骨，求严麾给他一份体面。
严麾微微点了点头，眼瞧着脸色发白的朱睨安松了一口气。
一行人出了小院，时间还早，街道上行人不过三三两两。
邻居家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正开了院门，泼了晨起梳洗的脏水，正瞧见朱睨安夹在几个差人里，连忙热情地打起了招呼，“朱录事，这么早呀，这两位都是大理寺一起办案的官爷吧。”
那婆子一眼瞧见严麾，扯了嘴巴笑着，上下打量着，见严麾一身官服，长身玉立，很是俊俏，满心欢喜问道：“哟，这也是大理寺的大人吧？瞧瞧这俊的。啧啧。”
朱睨安尴尬地笑了笑，礼貌地回答：“李婆，我们还有事，先不聊了。我.......家里还承蒙你给照应着。”
“这你放心，平素里老婆子也没少得你的济，我那小孙子还多亏你给启蒙。”
朱睨安温文儒雅，一手好字，为人很是谦卑，虽有些破落世家子弟的不合时宜的旧习，可也无伤大雅。
严麾很是欣赏朱睨安的才情，对他也多少眷顾些。早早赶来，只带了小玉一人，本打算偃旗息鼓，消无声息将人带着就好，可好巧不巧，一出门便遇到了熟人。
严麾也不催促，容他和那李婆子闲话家长，谁知道那李婆子不依不饶，转到他面前，一双橘子皮般皱巴巴的脸上一对昏花的老眼直勾勾盯在他面上。
严麾被看得颇不自在，只得对着那好事的婆子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她。
那婆子得了他的点头才让出道来，瞧着几人远去的背景，摇头道：“模样是俊，可这脸也太冷了。”
朱睨安跟着两人进了大理寺，眼前的一切再熟悉不过，原是旁观者，今日成了局中人。一旁抄录的位置上空着，空荡荡的大堂也只有霍小玉陪在严麾身旁。
“多谢大人保全了我的颜面。”
“即便我今日保全了你的颜面，事情败落之日，你的颜面又值几何？”严麾踱到他面前，盯着那双眼睛，“朱录事，你到底是谁？”严麾将那包裹展开，一封信并一个年轻男子的画像。
朱睨安瞧见那人画像，微微闭了眼睛，压在心里的愧疚一下子潮水般涌了上来，这躯体仿佛被人拉入了阿鼻地狱，痛苦万分。
“山西大同朱家本是世代商贾之家，到了这一代出了一个叫朱睨安的读书人，天资聪颖，勤奋刻苦。为了求取功名，在闻名于世的悬空寺恒山中寻了一处僻静之处，山中不知寒暑，六年苦读，一朝进士及第。本以为朱家的祖坟算是冒了青烟了，时来运转，只可惜造化弄人......一场大火毁天灭地，朱家便剩下了朱睨安一人。他料理了家人丧事，一人赴任，只可惜也是一去未回，人变成了鬼，鬼却变成了人......”
严麾停住了话头，瞧着面色惨白的朱睨安，“我这故事说得可没有先生的《精魂》精彩，可我怎么瞧着录事却颇为动容，似乎感同深受?”
朱睨安抬头对着黑压压的屋顶一阵苦笑一声，半天才哑着声音道：“原是你早就对我起了疑惑......”
“一个山西人不喜食醋，偏爱甜食，本就少见，你身为大同人竟不知悬空寺？朱睨安曾在悬空寺外苦读六年，这如何说得通？”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三月初一亥时，你由后角门进入墨府，所为何事？”
朱睨安并不搭话，一双眼睛直环顾着四周，眼神中无比眷恋，将这大堂上一物一物挨个细细看了一遍，他心中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还可以站在大理寺瞧上一瞧。
“我......可以吗？”朱睨安眼神凝住，抬手指了指自己常坐的那方书案，得了严麾首肯，朱睨安伸手摩挲着桌上那杆狼嚎，发现笔尖竟然微微有些秃了，瞧着秃了毛的笔还宝贝似得被他妥善放在岸上，朱睨安自嘲地笑了笑。他本清流之家，家传渊源，如今出这样的事，死后也是没脸见爹娘的，朱睨安想到着，抬眼看了看，心中安自打了主意，万万不能使祖宗蒙羞。
朱睨安眼光迷离片刻，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道：“不错，墨玉玫是我......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