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快到站，曾悦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牛皮纸袋里的学历证书，墨尔本大学教育学学士，她以后的人生就指望它了。
但在等待面试的时候，她却因为这几张纸心绪不宁，以至于面试官喊了好几声，“曾悦到了吗？”
她压根儿一点也没听见，直到旁边坐着的女孩儿推了她一把，“是你吗？”
“啊？”
“叫曾悦呢，是你吗？”
她这才猛然站起来，跟着面试官进去。
这是一家专为高净值家庭提供服务的家政公司，曾悦面试的职位是儿童伴学师。跟她一起竞争的应聘者不乏海外名校硕士博士。
三位面试官一字排开坐在她面前，正在翻看她的简历，她有点紧张。
“用英文做个自我介绍吧。”
这是她最擅长的，昨天在机场时就提前准备好了。
“I’m Zeng Yue, a child growth companion with five years of working experience…… ”
一字不卡顿地介绍完，其中一位面试官对她友善地笑了笑，暂时缓解了她的紧张。
“你在墨大读的是四年制教育学，学历这么好，为什么回国后没有找正式工作？”
“因为……要照顾生病的家人。”
“那你的工作经验其实挺局限的，我们客户对伴学师的国际视野、工作经验要求都很高，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我觉得伴学师这份工作，除了专业能力，最重要的还是对小孩儿的爱心和耐心，我和不同年龄段的孩子都能相处的很好。”
“说到爱心和耐心，怎么也是做过妈妈的才有资格说吧，你已婚已育吗？”
曾悦摇头，沮丧地想，要玩儿完。
“你能接受长期住家吗？”
刚刚对她笑的那位问道。
“可以，我可以长期住家。”
“做六休一，每天工作时长超过十二小时能接受吗？”
“能，完全没问题。”
“不需要照顾家人吗？”
“家人去世了。”
“……我们问完了，你可以出去等通知了。”
曾悦在外面坐如针毡，预感面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很想一走了之，只是不想花在办证上的那笔钱打了水漂才按捺住没走。
结果就等到了那位不吝善意的面试官。
“曾老师，你能现在就去雇主家里面试和试讲吗？”
曾悦一激动站了起来，“可以，我现在就可以去，你告诉我地址。”
面试官把一份雇主需求递给她，“这个你路上看，雇主很挑剔，接连退了我们好几个单，现在心态有点急，你做好心理准备。”
曾悦接过看了一眼，心想打零工的这六年多，再难缠的家长她都见过，只要能进入试讲，她就有信心一举拿下。
雇主家在顺义的中央别墅区，她对那一带很熟悉，去澳洲上学前她家就安在中央别墅区的祥云小镇，只是她回国时房子已经法拍出去了。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雇主家，是一座三层的漂亮房子。接待她的是雇主的管家，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说孩子父母近期都不在国内，这个家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代管。
管家给她倒了杯白开水就开始问话。
“会开车吗？”
“会，驾龄五六年。”
“Alex的学校离得有点远，需要你每天开车接送。”
“没问题。”
“除了钢琴，还会别的乐器吗？”
“会一点大提琴。”
“那用不着，Alex不学大提琴，你雅思多少分？”
“8.5。”
“嗯，你以前带过孩子吗？有耐心吗？Alex有点淘气。”
“我学教育学，懂儿童心理学，以前教的学生都是中小学生，有耐心，知道怎么教。”
“除了平时教他学习，你还要负责规划他的周末日程，陪他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比如同学的生日会、运动会、春游什么的。在家的话，学习结束后你要陪他阅读、玩儿，还要陪他上橄榄球课和剑道课。”
“嗯没问题。”
“学过儿童心理学，那肯定能处理小孩儿的情绪和心理问题吧？”
“可以。”
“好，新加坡数学能辅导吗？”
“能辅导。”
曾悦早就听说现在的孩子都要学数学思维类课程，为了这份管吃管住的高薪工作，她在大兴机场住的那段时间，硬是把小学新加坡数学给啃下来了。
“你每天要提交陪伴日报，包括当天陪孩子做的所有事情和短期成长目标，报告内容越细越好，我检查完还会转给Alex爸爸妈妈看。”
“好。”
“我们对老师有KPI的要求，你的月奖金数额会跟Alex的考试成绩正相关。”
曾悦点头，KPI和奖金她以前也听说过。
“那你今天先教Alex一节英语，一节钢琴，看他喜不喜欢你再定。”
管家站起来看了一眼曾悦的行李箱，心有不屑，还不一定成不成呢怎么先把行李带来了。
“你跟我来吧。”
曾悦跟着管家来到一间有钢琴、架子鼓和其他杂七杂八乐器的房间，管家站在门口向楼上喊了一声，“Alex，老师来了。”
噔噔噔的下楼声过后，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拿着一个玩具消防车跑进来，管家从他手里拿过玩具，“下了课再玩儿。”
上课的时候管家坐在他们身后全程录了视频，两个小时后英语课也讲完了。
管家把Alex带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对曾悦的态度比刚才问话的时候明显好很多。
“Alex挺喜欢你的，我把你的上课视频发给他妈妈了，你能等一会儿吗？”
“可以。”
管家又出去了，曾悦本以为要看完两堂课的视频会很久，没想到一杯水刚喝了两口，管家就回来了。
“Alex妈妈正在上课，这会儿不方便看视频，她说既然Alex喜欢曾老师，就曾老师吧，视频她有空的时候再看，曾老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只负责Alex学习相关的事，其他的家务我是不做的，跟公司那边也是这么说的。”
“我们有家务阿姨，不用你做，那曾老师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曾悦拿了行李箱，跟着管家来到一楼储藏间旁边一个朝北的小房间，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不到十平方的样子，简单清爽。虽然和这院子里另一头她曾经的公主房没法比，但比起机场免费休息区，至少这是一个真正的房间，且暂时只属于她自己。
“我姓周，你叫我周姐，我是Alex妈妈的远房亲戚，从他们刚搬这儿住时我就过来帮忙了，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
“好，谢谢你周姐。”
曾悦关上门后长舒一口气，管吃管住，月薪一万八，比以前四处打零工可好太多了。
她没想到一切会这么顺利，来之前她还在担忧，万一试讲失败今晚住哪里。
她想也许是妈妈在天之灵保佑了她，一想到妈妈，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之前为了苟活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想她，现在一切终于安定下来，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这世上再没有妈妈，从此以后无论做什么，都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也很感谢Alex，要不是这个小男生跟她合的来，管家很有可能不会在Alex妈妈面前说她什么好话，毕竟盯着她的鞋子和箱子看时，就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嫌弃。
她在昏昏入睡前还在想一定要好好陪伴Alex学习和玩耍。
曾悦第二天一早就得开车送Alex去上学。吃过早饭后，周姐送他们上车，刚拉开车门，Alex大喊一声“乔泽！”
曾悦看到有个很年轻的男人坐在车后排，两人对视，他点了点头。
“叫舅舅，不许没礼貌。”
周姐轻轻呵斥Alex。
“曾老师，这是Alex的舅舅，今天陪你们去学校，带你熟悉一下路线。”周姐说。
“你好。”曾悦看着这位舅舅。
“你好，曾老师。”
在乔泽的帮助下，曾悦顺利地把Alex送到学校。其实没有他也难不倒曾悦，毕竟她在这一带住了好几年。
“你对这儿挺熟悉的，你要早说我就不跟来了。”
“学校没来过，以前……上次来这儿还没有这所学校。”
“哦。”
曾悦掉头回去，乔泽一直在后面玩儿手机，两人一路无话。
车就要拐进祥云小镇时，乔泽说话了，“能麻烦你送我去一趟市区吗？”
“市区？现在？”
“对，Alex不是下午三点半才放学嘛，反正你白天也没事干。”
曾悦心想谁说她没事干，她还得准备晚上要讲的钢琴、数学和英语课呢。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歪坐着的乔泽，她今天才刚上班第一天，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雇主的弟弟，只能咬着牙将车掉头。
“谢谢。”乔泽打了个哈欠，顺势闭上了眼睛。
曾悦从郊区开出来正好赶上市区的早高峰，真是历尽艰难才把乔泽送到他要去的地方。但从二环里回去，漫长的早高峰仍然没有结束，还好她提早跟周姐打了招呼。
这一去一回到顺义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吃过午饭曾悦匆匆准备晚上要讲的课，没多久就出发去学校接Alex，一直到晚上十点把Alex送上床，她才有自己的时间。本该从容的一天被乔泽打乱了，她心里恨着乔泽。
但更糟的是，周姐说乔泽在Alex的父母回国之前会一直住在这里，曾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曾悦带着Alex上车的时候，听到乔泽在后面喊，“曾老师，等我。”
Alex的学校不算远，但乔泽每天进城，一个来回就耗去三个多小时。曾悦出于对这份工作的珍惜，不敢说什么，只能压抑下胸中不断累积的怒火。
有一天乔泽看着曾悦拉着的脸，笑了出来。
“曾老师，我觉得你还是笑的时候更好看。”
曾悦假装没听见，她不记得她对乔泽笑过，看见他就烦，不可能笑得出来。
“哎，我可是经过我姐同意了，要不我让她再付你一份司机的钱？”
“不用了，这不是暂时的嘛，我也不可能天天当你的司机。”
曾悦巴不得他明天就滚回他自己家去。
“那倒是，下个月我姐夫一回来，我就得上任给他当牛马，到时候这段路就轮不着你跑了。哎呦呵，下个月眼瞅着就快到了，让我再多享受几天吧。”
乔泽说着彻底躺平在后面，翘着脚连形象都不顾了。
曾悦看着后视镜里他不停抖动的脚，嗤之以鼻。
“辛苦你了曾老师，我会报答你的。”
“那倒不用，就当我看在Alex的面子上了。”
“你知道吗？我不只是替我姐夫听商学院的课，光听课就够累了。我还得管他那个闹心的俱乐部，伺候一群校友吃喝玩乐。整天听一群中老年人在那儿吹牛逼，烦都烦死了真没力气开车。多亏有你曾老师，真的……我也知道你不乐意，不过对你来说，不就是个顺手的事嘛……”
声音越来越含糊，乔泽又睡过去了，每天如此。
曾悦把车停在东方广场，楼上二十层是乔泽姐夫上课的商学院，楼下一层就是他们家经营的商务会所—宁安俱乐部。乔泽说每到集中上课的那几个月，他们下了课就去会所歌舞升平，有时候喝酒到天亮。
曾悦叫醒乔泽下车，一分钟都不耽搁地往回赶。一想到回程堵车她就对乔泽恨之入骨，连带着也讨厌Alex的妈妈，明明说好了只负责小孩儿，不负责家务和其他琐事的，这是把她当傻子使。
转眼曾悦在Alex家工作了整整三周，除了每天送乔泽进城这件事让她火大以外，其他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Alex很聪明，无论学什么都不费劲儿，陪他玩儿虽然很累，但好在她也很喜欢Alex。周姐看Alex开心并依赖她，对她也就说不出什么来。Alex的父母远在国外从来没有联系过她，对她也没有任何要求，一看就是事儿少钱多的那类家长。
她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地恢复秩序，她希望尽可能长久地留在这个家工作，直到攒够可以独立生活的钱，才有资格做下一步的打算。所以她还得继续忍耐乔泽把她当司机一样使唤，继续在周姐面前表现得嘴甜勤快，以确保Alex的父母从国外回来时，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
曾悦的算盘敲得如此明白，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她刚把Alex送上楼，周姐就来到她房间，甩给她一个信封。
“这是三个礼拜的工资，你数数。”
曾悦有点懵，“工资？不是月结吗？”
“Alex妈妈觉得你不合适，你今天就可以走了，以后也不用来了。”
曾悦莫名其妙，自认为这三周自己表现得还是不错的，就算不合适也不能空口无凭辞退她。
“Alex也觉得我不合适吗？他不是挺喜欢我带他的吗？我来了之后他的成绩也提高了，再说咱们合同上也没有说辞就辞这一条……”
“曾老师，别的我也不多说了，Alex妈妈就让我转达一句话，她说你要是以后还想以这个学历找到工作，就什么都别问赶紧走人。”
曾悦犹如当头棒喝，难道是Alex妈妈去查她的学历了？既然让周姐这么转达，学历的事，家政公司那边应该还不知道，这是给她留的最后一点体面，也是赏给她的最后一点活路，她还敢说什么呢？
她忍着屈辱说，“行，我这就收拾。”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被Alex妈妈抓包。
半夜十二点，曾悦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离开祥云小镇。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夹着尾巴逃跑的丧家犬。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她这一路走来处处都是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