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内,宪宗与武元衡、卜司辰的密谈仍在继续。
卜司辰徐徐说道:“李卫公天纵奇才,长于谋略。初仕隋朝时便官拜马邑郡丞。晋阳起兵后,他跟随先帝先平王世充和窦建德,南平萧铣和辅公祏,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终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七十九岁高龄病逝后,他更被册赠司徒、并州都督,享陪葬昭陵之殊荣。”
武元衡道:“当年,李淳风奉旨与他密商保唐之事时,李卫公已是古稀之年、老病之身,仍然一口应承下来。他与李大人闭门谢客半年之久,终于研究出一套万无一失的应对之策,并将这份秘策存入一个由卫公亲手设计的神机之中。此神机集二位百世人杰的无上智慧,有逆转乾坤之力。”
宪宗喟然道:“那便是卫公神机。”
武元衡道:“正是。”
宪宗道:“卫公神机既有如此神功,得之者岂有不想篡夺李唐社稷之理?”
武元衡道抚掌笑道:“这正是太宗皇帝英明之处。”他转头问道,“卜大人,您可还记得太宗皇帝曾经为萧瑀将军写过一首诗?”
卜司辰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武元衡道:“正是此诗。太宗深知如此大的权力诱惑,免不了引得朝野内外觊觎者无数。为防神机为奸佞所得,他命李淳风将这份守卫大唐江山的法宝秘存在一处极为隐秘的所在。大唐社稷安稳时,谁也无从得知神机之所在;唯有等到大唐陷入危难之时,才能选一忠臣良将领御之,以神机再造乾坤。”
宪宗疑惑道:“为何两位爱卿对这神机之事了如指掌,竟然比朕知道得更多?”
卜司辰道:“安史之乱之后,各方节度使均对卫公神机有所耳闻。一时间朝野传闻,得神机者可得天下。玄宗皇帝遂下旨,无论王公子爵,一律不得妄议此事,否则将处以极刑。所以其中内幕,仅有极少数人臣知晓。”
宪宗道:“昙景法师从护国寺藏经楼中得到的,便是卫公神机么?”
武元衡道:“卫公神机事关重大,当然不可能藏在护国寺这种毫无守备的地方。但是护国寺中此物,与卫公神机有莫大关系。此事还得听卜大人细说。”
宪宗和武元衡看着卜司辰。
卜司辰整了整衣襟,道:“卫公神机秘藏之所,天下无人可知。唯有集齐‘青龙’、‘白虎’、‘朱雀’三枚璇玑符,才能知晓秘藏神机的秘密。”
“璇玑符又是什么?”
“璇玑符,是由李淳风大人秘密铸造的三枚机巧玉符。这三枚玉符,分别由先帝指定的三位至亲至忠之臣保管。唯有当此臣弥留之际,方能将此玉符商呈陛下,另觅忠臣保管。唯有在国难将至之时,将三令聚齐,才能唤出卫公神机。之所以如此设计,是为了防止有奸臣逆子想以一己之力篡夺神机。”
宪宗道:“原来如此。先祖皇帝为了后世大唐江山,真是殚精竭虑、穷尽精力,令朕愧颜不已。可是为何神机之事,你们知道,朕却不知道?”
卜司辰道:“只因……”卜司辰和武元衡对视了一眼,沉默不语。
“只因什么?但说无妨。”
卜司辰道:“只因太宗皇帝在神机中留有密旨。若是李氏儿孙有荒淫无道似隋炀帝者,造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得神机者可……”
武元衡暗中拉了一下卜司辰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下去。卜司辰欲言又止。
“可什么?”
“可……可……可取而代之。”
“好一个取而代之!”宪宗闻言“噌”地站了起来。
卜司辰惊得五体投地趴在地上:“陛下息怒!此事也仅是口头传言而已,未必属实!”
“若非属实,你们又怎敢轻易在朕面前提起?太宗皇帝爱民如子,这……像他会说出来的话。他这是在以神机为利剑,悬于后世子孙头顶,鞭策我等以黎民百姓为重,一刻都不能懈怠啊……”
宪宗发现卜司辰还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起来吧,朕恕你无罪。继续跟朕说说,这昙景和尚所献的《乙巳占》,究竟跟卫公神机有什么关系?”
“昙景大师说,寺僧从藏经楼中意外找到《乙巳占》手稿后,发现手稿末页,竟然记述着分辨和寻找三枚璇玑符的方法。”
“什么?”宪宗和武元衡俱皆大吃一惊。
武元衡道:“也就是说,只要得到这本《乙巳占》,假以时日,就能找到三枚璇玑符的持有人,并从他们手上夺取璇玑符?”
“正是。”
宪宗拍案道:“李淳风留着这一手,岂不是要置我李唐社稷于万劫不复之地吗?即刻宣昙景和尚携书觐见!……”
“皇上息怒,请听臣一言。”宪宗正要传唤太监进来传旨,却被武元衡制止。
“武相有何见解?”
武元衡:“陛下,此事情势特殊,臣以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嗯,有理。卜司辰,那你就带朕的手谕亲自去宣,命太子率最亲近的金吾卫护送。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卜司辰跪拜起身:“是,臣这就去兴庆宫。”
“此事决不可让第四人知晓!否则就算是万死也不能免除你们的罪过!”
“遵旨!”武元衡和卜司辰躬身退下。
宪宗送走二人,向四周审视了一番空空如也的御书房,神情有点恍惚。
“朕的御书房里都能安插细作?朕绝饶不了你们这帮叛臣贼子!”他如梦初醒地猛拍案桌,“王守澄,王守澄回来了吗?”
王守澄闻声走了进来:“圣上,奴才刚从大理寺卿卢大人府上回来,他已在连夜清查通侍太监细作一案。”
“这事你也盯紧一点。你是大内总管,出了这种事,本来第一个要降罪的就是你!暂且给你记下!”
“老奴知罪,惶恐谢恩!”
宪宗不再说话,端坐了半晌,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王守澄试探着问道:“圣上,今晚是否摆驾承香殿?”
“不用了。朕现在去紫宸殿理政,你传吐突承璀过来吧。”
“领旨。”
王守澄为宪宗打开御书房门,宪宗跨过门槛离去。王守澄目送着宪宗和随从离去,转身看着门口两名金吾卫。
“刚才没可有异常发生?”
“禀公公,连一只乌蝇都未曾飞过。”
“你们俩没偷听吧?”
“公公说笑了,我等岂敢以身家性命开玩笑?”
“嗯,下去吧。”
两名金吾卫转身离开。王守澄走进御书房检视了一番,拎起摆在御书房一角的鹦鹉笼子,不紧不慢地关上房门,转身离去。王守澄拎着鸟笼一路机警顾盼,快步回到自己的宅邸,早有侍女迎了上来。他快步回到卧室,将侍女们都赶了出去,小心将门窗全部锁好,仔细查看了没有安全破绽后,激动地走到鸟笼前。
王守澄:“绿珠啊绿珠,我在东市花了二十两黄金,从波斯异人手中买了你,就是为了今日。说吧,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鹦鹉模仿人言道:“护国寺昙景和尚,藏经楼发现《乙巳占》……”
王守澄手握狼毫,认真地将鹦鹉所言全部记在一块绵布上。在静谧如谜的夜色中,他推开窗子,将一只灰白色的鸽子放出窗外。鸽子扑闪着翅膀,在空中寻找了一下方向,转身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
太子李惠昭和卜司辰带着一众金吾卫来到慈恩寺的时候,寺中正乱成一团。方丈弘法和尚与众僧拜见了李惠昭,急忙带他们前往昙景的寮房。
原来,寺僧听到了空叫喊出来查看,发现昙景和尚的房门大开,二人却沉睡不醒。
此刻,几名掌事僧人正在商议应该先报官还是先送医。
“昙景法师何在?”
李惠昭拨开众人,见到了不省人事的昙景与了空。他命一名金吾卫上前查看脉息。
“怎么回事?”卜司辰问道。
一名僧人看了一眼弘法和尚,得到许可后,期期艾艾地解释道:“小僧也不知情。适才在睡梦中听到这小沙弥大喊大叫,我便批衣过来查看,没想到法师的房门大开,二人却怎么也唤不醒。”
李惠昭道:“他喊了些什么?”
僧人道:“好像说什么‘不要杀我师祖,都是我的错!’”
金吾卫道:“殿下,二人应是中了迷香。用凉水即可泼醒。”
李惠昭:“快去取来!”
两瓢井水泼下,昙景和尚和了空果然打了个激灵,恢复了神志。
昙景醒转后看见屋内站满了人,吃了一惊:“太子殿下!卜大人,这是?”
李惠昭顾不得寒暄,急切地问道:“法师,寺内进了贼人,宝物可还在?”
昙景闻言惨然,道:“卜大人……宝物……宝物已经……”
“师祖,宝物还在!”了空从背包条里拿出包着《乙巳占》的包裹,昙景连忙拆开查看,册子果然完好无损。
“还好还好,阿弥陀佛……”他长吁一口气,这才想起向李惠昭和卜司辰问安。
李惠昭走到了空面前,一双剑目盯着他:“小和尚,你方才看到谁要杀你师祖?可有见到刺客面容?”
了空一脸懵懂:“啊?没有啊。”
僧人道:“那你为何呼喊?我听到你大声呼叫,所以才披衣过来查看。”
了空:“我昨日随师祖赶了一天的路,躺下便睡熟了。直至刚才被水泼醒,并没有见过生人。”
金吾卫道:“小和尚,若敢对太子殿下扯谎,可是要挨板子进牢房的。”
“小僧所说,句句属实!”了空打了个哆嗦,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昙景见他泼过水的脸上惊魂未定,递给他一条布巾擦拭,又用棉被裹住他身体。
“了空这孩子有说梦话的习惯。想来是怕我丢了宝物被圣上降罪,所以夜惊梦语。”昙景道。
众人听了这个解释,觉得尚且说得通。
“法师,你们来时路上可有发现什么异样?可有与生人接触?”
昙景道:“我二人此番是秘密上京,连寺中僧人知道的也仅有寥寥数人。路途中又刻意低调,与生人并无接触。”
“圣上有旨,命你二人即刻随我等进宫面圣,不得延宕。”李惠昭审视了一番有些凌乱的寮房,紧皱眉头思索着。
“遵旨。了空,快些更衣。”
众人退出寮房,等昙景和了空穿戴更衣。
卜司辰看着窗纸上的洞,低声道:“太子殿下,贼人既已将法师迷晕,却并未盗走宝物,此事颇有些蹊跷。”
李惠昭道:“现下已顾不得这许多,尽快将法师带至大明宫面圣是第一要旨。法师形迹既已暴露,到大明宫这十几里路,恐怕没那么好走……”
“殿下说的极是,我等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李惠昭正色道:“金吾卫听令!即刻启程护送昙景法师入宫面圣,不得轻慢误事!”
“领旨!”一众金吾卫齐声应道。
昙景和了空穿戴整齐走出房门时,金吾卫们肃立在外等候。
众人不再言语,金吾卫将卜司辰、李惠昭和昙景二人拱卫在队伍中心,出了慈恩寺,顺着大街向北而行。
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南方位。出西门沿着大街向北,经过昭国、永崇等五坊,便到了长安东街。站在长安东街口,向西可至旧皇城的安上门、朱雀门、含光门。向东则是平康坊、东市和兴庆宫。这里是长安城地位最尊贵、最繁华的地方,众多达官贵胄的私宅也都兴建或购置在此一带。顺着大街再往北,沿途经过皇城东面的景凤门、延禧门,便到了大明宫的城墙下。
漏鼓报了三更,街上空无一人。
太子李惠昭的马在前,卜司辰与昙景和尚的马紧随其后。了空与昙景同乘一匹,被昙景护在身前。数十名金吾卫的灯笼在暗夜中排成两条长龙,一路向北。马蹄声踏在坚硬的大街上,发出咄咄的回响。
“法师,你确定手稿还在身上么?一刻钟之后即要面圣,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
“卜大人请放心,出门之前贫僧已详细检查过,手稿完好无损。”
“我总感觉有些不对。贼人将你二人迷晕,却分毫不取地就离开,此事总归说不过去。”
“贫僧刚才也在思忖此事。兴许是了空说梦话喊叫起来,惊走了贼人?也可能只是个普通的窃贼,也未必就是为了手稿而来。”
“希望如此吧。当年太宗皇帝贞观之治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何等的光景。如今这长安城,却是鱼龙混杂、人心叵测。唉。”
了空愀然不悦,道:“师祖,贼人偷了我一件物事。”
昙景有些惊讶:“哦?何物丢失了?”
“一枚护花风铃,是去年一位在寺内挂单的游方僧人赠送给我的。我一直随身携带,来长安时也将它和手稿放在一起。谁知刚才找遍了所有行囊,却找不见。”
卜司辰问道:“这风铃可有什么特征?”
“铃身刻了一只老虎,与我的属相相同。”
昙景对卜司辰道:“卜大人,此铃只是一件寻常童趣玩物,并不打紧。”
了空闻言有些失落,低下头沉默不语。
昙景:“明日为师带你到西市再去买一枚便是。”
儿童天性未泯的了空听了此言,这才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