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四年午夜的长安城,和慕容靖儿时记忆中有所不同。在他年幼的时候,坊墙比现在更残破些,坊墙上探出的榆树,长得也没有现在这么茂盛。他记得那时候长安城的胡人也没有现在多。十五年时间不见,城中又多了好几座波斯祆祠。
唯有长安城的冬夜,还像十年前一样肃杀阴冷。
夜色深沉。
慕容靖和重阳在各坊楼宇的廊檐和屋顶上腾挪跳跃前行。重阳趁着偶尔休憩的空隙,偷偷从口袋里拿出小和尚的铃铛把玩了一下,又飞快地放回怀里。慕容靖在路口探望了一番,拐弯向北继续前行,重阳赶紧追上去。
“师兄,我们现在去哪儿?”
“今日在西市听金器行的陈掌柜说,永昌坊内给事郎李伏奴家,有一枚金制的铃铛,有驱魔避祸之功效。”
重阳闻言惊喜雀跃:“妙啊!降魔铃既然叫降魔铃,当然是有降魔的功效啦!咱们这就去夜探伏奴府!”
重阳兴致大增,不再三心二意,几个腾跃就超过了慕容靖,蹿得不见人影。
“你急什么?现在才三更天……”慕容靖急忙追上去。
二人悄无声息地走在长安大街上。躲过了几波巡夜的武侯之后,二人来到了永昌坊坊门前。
慕容靖站在坊前,看着空无一人的街头和斑驳的坊门若有所思。
原本丹凤门外本有翊善、永昌两个坊。高宗龙朔年间,为了扩展丹凤门外的大街,将两个大坊辟成了光宅、永昌、翊善、来庭四个小坊。改建后的永昌坊不再临着大明宫,距离皇城延禧门只有一街之隔。坊虽不大,却住着不少朝廷大员。
“下一波武侯要巡过来了,我们赶紧进去吧。”重阳提醒道。
慕容靖忽然拉住他:“有点不对劲。”
重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街上飘来一团血般猩红的雾霾,蒸腾翻滚,透着诡异的杀机。
“怎么这么早就起雾了?”重阳嘟囔道。
从大宁坊的方向飘来一团雾气。如血般猩红的雾霾,蒸腾翻滚,透着诡异的杀机。它遮蔽了头顶的月色,将沿途所有建筑吞噬进一片混沌朦胧之中。
重阳俯身将耳朵贴到石板砖上仔细倾听。
“有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很整齐,数量还不少!”话未说完,一队金吾卫马队从大街南边走来,正是太子的东宫卫和金吾卫队。昙景和了空和尚也跟着走在队伍当中。
“先等他们过去。”二人不想被他们发现,越过坊墙躲进永昌坊坊内。
从大宁坊的方向飘来的血雾越来越浓。倏忽之间,竟然连街对面崇仁坊的大门都看不清了。重阳搬了两个石墩子做脚垫。二人立在石墩子上,隔着坊墙观察着街上的一举一动。
一阵不急不缓的马蹄声从大街南边走来,听声音应该有四十余骑。三更的梆子刚敲过,马队已行到延禧门附近。
“是金吾卫队和那两个和尚,他们这是要连夜进宫呢。”慕容靖缓缓道。
慕容靖看了看血雾的来处方向,又看了看已经出现在街头的金吾卫马队。马队所走的方向,正与红雾在延禧门前汇合。
金吾卫被完全裹入血雾里之后,从崇仁坊的坊墙上窜出几条黑影。他们背着造型古怪的弯刀,身形甚为敏捷。
慕容靖沉声道:“果然有蹊跷。”
“你说,他们是不是冲那本……什么乙的书来的?”重阳低声询问。
“看看再说。”慕容靖摇摇头,警惕地查看了一番四周,谨防有黑衣人觉察到二人的藏身之所。
走在马队队首的右卫参军察觉到前方雾气的异样,挥手叫停队伍。他策马来到李惠昭跟前,道:“太子殿下,浓雾中视野不清,恐生变故,请殿下小心。”
“知道了。”
参军朝众金吾卫打了个手势,前后的金吾卫纷纷聚拢到中间,将李惠昭等四人团团围住。
雾气慢慢朝马队飘来,只用了十几息的工夫,就将马队笼罩住。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越来越低。众人都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了空伸手向空中摸了摸,道:“师祖,这个雾怎么是红色的呀?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雾。”
“是啊,红得像血一样!”一名金吾卫轻声说道。
昙景和尚心中一紧,用手势暗示了空噤声。
街头的雾越来越浓,顷刻之间,能见度已经不足三尺。金吾卫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心中忐忑地看了看彼此。
卜司辰大声喊道:“保护殿下和法师,不可轻举妄动。”
李惠昭内心也有些惊慌,他举起佩剑喝道:“保持队型,继续向北行进!”
金吾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此时所有辨别方向的参照物被浓雾掩住,已经很难分清哪边是北了。队伍试探性地向前挪动,忽然听到一阵马鸣声。原来是一匹马的鼻子撞到了坊墙上,疼得连连跺蹄。
李惠昭问身旁的右卫参军:“林将军,我们已失了方向了。这可如何是好?”
林参军道:“殿下莫急。”他转头拍了拍一名金吾卫的肩膀,道:“陈彪,雾气是从那个方向飘来的。你二人去打探一下。”
“是!”陈彪震了震身躯,纵马走入雾中。只听得他的马蹄声驳驳地敲出清晰的节奏,听得众人心悬一念。
忽然,浓雾中传来陈彪凄厉的惨叫声和马匹惊慌的嘶鸣声。
“啊!我的手!”接着是一声闷响,显然是陈彪坠马倒在了地上。马蹄慌乱疾行,接着又是一声闷响,人与马都恢复了宁静。
“陈彪!陈彪!”林副将高声呼唤着,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寂静。
“将军,雾中恐怕有毒!我的手脚有些酸软!”一名金吾卫大声喊道。
“金吾卫右卫参军林镇方在此。何方奸徒,胆敢伏击金吾卫军!快快现身!”他举起佩剑高声呼喝道。
血雾中一道寒光闪过,林镇方的手腕竟被齐腕砍断!鲜血从手腕中喷薄而出,溅出五尺之远。在浓雾中伸手不见五指,竟然连里的最近的金吾卫都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身后的了空却隐绰看到了这一幕,吓得尖声大叫起来。
“血!血!有人砍断了将军的手!”
“不要吵!”林镇方紧咬牙关,用手捏住正在喷血的手腕。
“阿弥陀佛!”昙景和尚口宣佛号,飞快地撕下一片僧袍下摆,紧紧箍住林镇方喷血的伤口。
“所有人下马,聚到一起将殿下和卜大人等围在中间!”林镇方咬牙指挥道。
所有人都放弃了马匹,挤成一团。卜司辰的身体颤抖不已,恐惧让他紧紧地抓住与自己紧靠在一起的金吾卫的臂膀。然而,从手臂上传来的却也是如筛糠般的颤栗。
“大家保持阵型,兵器一致对外,慢慢向前移动!只要闯出血雾圈子便可安全!”林镇方咬牙喊道。队伍缓缓向前移动,但是血雾却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只听见血雾中传来几声凄厉的猫叫,继而阴惨惨地传来一个声音:“伦常乖舛,血雾当道。德不配位,殃灾在地!”
李惠昭道:“何方肖小,不要装神弄鬼!有种出来一战!”
神秘的声音道:“李惠昭,你李氏朝廷倒行逆施,命数已尽!今夜血雾饿鬼特来取尔首级!饿鬼索命与他人无关,速速退去,可饶不死。”
林镇方道:“他在惑乱君心,大家不要听他的!大胆妖人,皇城根下竟敢行刺王驾,我看你命不长……”
他话未说完,浓雾中一阵破空声袭来,已有一支长箭穿甲而过,将林镇方钉在身后的坊墙上。血雾中又传来几声猫叫声。
这些金吾卫本都是些官宦子弟,得家荫才能入金吾卫中执戟。他们从小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两名金吾卫肝胆俱裂,扔下佩刀冲入雾中。“莫杀我!我投降!饿鬼老爷请饶命!……啊!”
卜司辰大惊道:“不要去!快回来!”他话音未落,两人便在一声惨呼后堕入尘土之中。李惠昭额头上的汗珠如雨般滴落。他全身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未过而立之年,就要横死在离太子东宫不到一里的街上。最可怕的是,他连截杀者是谁都全无头绪。
昙景和尚和了空被几名金吾卫紧紧地围挤着。也不知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还是因为恐惧而退缩,金吾卫越挤越紧,了空感到透不过气来。昙景和尚口中轻声念诵着《华严经》:
“一切众生分别彼我,互相破坏,斗诤瞋恨,炽然不息。我当令彼住于无上大慈之中。一切众生贪取无厌,唯求财利,邪命自活。我当令彼住于清净身、语、意业正命法中。一切众生常随三毒,种种烦恼因之炽然,不解志求出要方便。我当令彼除灭一切烦恼大火,安置清凉涅槃之处。一切众生为愚痴重闇,妄见厚膜之所覆故,入阴翳稠林,失智慧光明,行旷野险道,起诸恶见。我当令彼得无障碍清净智眼,知一切法如实相,不随他教。……”
此时一名更夫转过街角,跟死在地上的金吾卫撞了个对脸。金吾卫凝固在地上的血泊喷了足足半条街宽。他的头颅在与尸首隔了五六尺远的地上,惊恐圆睁的眼睛正对着更夫。
“妈啊!…救命……”
更夫吓得两腿打颤,扔掉手中的更锣落荒而逃。他惊恐的嗓子异常嘶哑,如同被塞了一团抹布。
浓雾中,金吾卫绝望的呼喊声不绝传来,昙景和尚的诵经声也越来越小。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死亡的宁静,试图用经文抚慰众人绝望的内心。
“师兄,这样下去这群金吾卫得全军覆没啊。这帮刺客手段也太凶残了。”重阳有些忧虑地说道。慕容靖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叫了空的小和尚说梦话时一脸惊恐的样子。
“你看这帮黑衣人是什么来头?”慕容靖问。
“从身形步法上来看,可能是幽州那边的獠子。可是兵刃却从来没见过。他们手段如此毒辣,应该是来寻仇的。”
“若是寻仇,他们应会集中力量攻击仇敌。他们应该是来抢东西的。”
“抢什么东西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大开杀戒?”
“他们人数处于劣势,只有用血雾作为屏障,和凶残的杀戮短时间内对金吾卫形成心里震慑,才能有胜算。”
重阳从石墩上跳下,拉着慕容靖离开:“看样子没什么悬念了,我们还是赶紧去李伏奴宅里偷铃铛吧。”
“不急,先帮两个和尚过了这一关罢。”
“什么?你要帮忙?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慕容靖思忖了一会,道:“但是我们偷了小和尚的铃铛,心里就不会有点愧疚吗?”
“一点都没有。如果偷点东西就要愧疚的话,我每天都不要出门了。我是在帮他们参悟‘钱财乃身外之物’的人生至高智慧。再说,他们人那么多,你功夫又不好,可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不是有你吗?”
“这帮亡命之徒连太子都敢截杀,我觉得我们还是别管……”
重阳话还没说完,慕容靖一纵身已越过了坊墙。
他捡起更夫跌落在地上的更锣和棒槌,用尽全身力气敲了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两名黑衣人听到锣声,向慕容靖掠了过来。两息之间,刀锋就已往他头顶砍落。他手中既无兵刃,只能凭借步伐躲闪。两人步步紧逼,招招要置他死命。黑衣人明白,如若附近几坊内巡夜的武侯被吸引至此,形势将会急转直下。几个回合下来,慕容靖已被逼到坊墙边,夜行衣已有几处被刀锋划破,凛冽的寒风顺着破冻灌进衣服里,冷如刀割。
“纳命来!”两名黑衣人低吼一声,从两个方向分砍向慕容靖的上下盘。他已避无可避。
“还不快帮忙!”慕容靖也没见着重阳在哪里,只顾大声喊道。
黑衣人诧异地顿了一顿。他趁机身形一转,重阳已从身后将二人打翻在地。慕容靖猛地一脚,将还在挣扎的黑衣人踢昏。重阳拉着他再次跳入坊墙后的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