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
“天下第一关”潼关。
潼关隶属京畿道华州华阴县,东接洛阳,西连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南有秦岭,东南有禁谷和十二连城,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是崤函古道的必经之路。关隘所在的高塬,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形势之险要,亘古一绝。安史之乱中,安禄山从洛阳西犯长安,向函谷关疯狂进攻,却被哥舒翰的二十万军士挡在关外长达数月,一寸不得前行。
到了元和年间,这里依然是大唐帝国商旅要冲。开元盛景虽已不再,但仍有数不尽的贸易商队在崤函古道上往来。
午时一刻,太阳虚弱无力地照在黄土高原上。
潼关以西六十里,官道旁有一家茅店。店门口挂着一幅破旧的牌匾,歪歪扭扭地写着“鸿福客栈”。客栈名为鸿福,却一点都没有鸿福的样子。不仅茅草屋顶四角漏风,连四壁的墙都是用草席编成,歪七八扭地绑在几根木桩上。
李淳风曾在《乙巳占》中给风的大小定级,曰:一级动叶,二级鸣条,三级摇枝,四级坠叶,五级折小枝,六级折大枝,七级折木、飞沙石,八级拔大树及根。关中原上风大,若按此防风标准,五级的大风吹进客栈内,也仅是减为四级而已。
客栈残破如斯,掌柜的却完全不事修补。并不是因为他蠢笨。恰恰相反,贾掌柜比荒原上的野狼还要精明。因为他知道,方圆四十里之内除了他这家鸿福客栈,再无其他栖身之所。纵然曾经有过,也被他找人拆了。所以鸿福客栈的生意一直都很不错。若想在这种店里喝酒,不用说清酒白酒桂花酒,便是连黄酒都难得有一坛,更别提胡人酒肆或是达官显贵府上才有的葡萄酒了。
这里所有客人只能饮一种酒,那便是全大唐最低劣最粗粝的绿酒。这种绿莹莹、稠乎乎,如同刚从长满了青苔的浓绿池塘里舀出来一样。若非实在是穷困潦倒,稍有地位的体面人是绝不会喝这种劣酒的。贾掌柜的绿酒,卖得却比葡萄酒还贵。
然而此刻,颜夺正独自霸着客栈中央最大的一张八仙桌,用自带的夜光杯盛着一杯碧绿的绿酒,喝得津津有味。他的排场太过霸道,他的衣服太过华丽,他的杯子更是高级得有些刺眼。但是,在场的其他几桌客人,却没有一个人有丝毫意见。这群人来自大唐各府各州,长相各色各异,操着千奇百怪的方言。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认识颜夺。
扬州的张麻子刚从颜夺的手中订购了一批羊毫毛笔,鄂州的钱掌柜与他约定了一桩价值五百两黄金的绢帛生意,幽州的马大掌柜卖给他两百件上好的渤海国貂皮裘衣。他们大口地喝着混杂了糟糠的绿酒,各自用听不懂的方言招呼庆祝着,比长安城最高档的太白楼里的酒客们还要满意和陶醉。
颜夺做完了生意,却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马大掌柜,幽州那边最近可有马匹、铁器之类的生意好做?”他对路过身边的胡子大汉问道。
马大掌柜此时已经喝得有点醉醺醺的。他将大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一把抹干胡子上的残酒,“有啊!最近幽州的马匹价格尚可,还有铁锅、锄头等铁器,也颇为走俏。颜少,你若有门路,咱们也可以勾兑勾兑!”
颜夺轻笑道:“货自然是没有问题,关键是你能出多少价钱?”
“若是回鹘的良马,我能出到这个数。”马掌柜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万文?利薄了些。”颜夺慢条斯理地倒满一杯酒。
马掌柜凑到桌边坐下,道:“已然不低啦。算上往来的资费打点,还有路途上马匹的病痛折损,稍不留神我就得亏本。您是长安城的巨商,岂会跟俺计较这点小利?”
颜夺拍了拍他肥胖的肚子道:“别拍马屁,你马掌柜会做亏本的生意吗?”
马掌柜嘿嘿一笑,旁边的钱掌柜却闻声凑了过来:“回鹘马是好生意啊。若是两万五千文,钱某可收三十匹。”
“两万六,三十五匹。”
“两万七!”众人见有利可图,纷纷叫价。颜夺却始终没有表态。
马掌柜眼看价格越叫越高,有些急了,一拍桌子道:“这样吧,一口价三万两千文,抵四十匹绢!”
他这价格一出口,其他人皆默默地退了下去。马掌柜见众人不再跟价,志得意满地又倒满了一碗酒。
“我出四万文。”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娇柔婉转的女声。
众人皆是一愣,却见有人掀开布帘,几名身着素衣的女子鱼贯而入,侍立两旁。随着一袭轻纱飘动,一名身披白衣的女子走进客栈。这女子面容绝美,头戴高髻帷帽,白纱低垂的遮罩里,隐约可见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容。不颦不笑之间如仙女下凡,自有一番脱俗气质。她走进来的一瞬间,便如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掉进了暗斛,令整个客栈蓬荜生辉。一众行走江湖的粗野男子,哪曾见过如此人物?全都张大嘴巴惊呆了。便是颜夺这种在长安风月场中进出惯了的,也禁不住要多看两眼。
女子不理睬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八仙桌前坐下,对颜夺莞尔一笑。
“四万文一匹的价格,已高出市价两倍,我想应该是没人跟我争了。”她回头望了望店内诸人,果然再无人吭声。
“你要多少?”颜夺问道。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她顿了顿,道:“先要三千匹。”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颜夺却不慌不忙。
“价格倒是合适,不过……我颜某不做不明不白的生意。敢问娘子怎么称呼?”
女子道:“我姓白,大家都称我一声白娘子。”
“白娘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是从青州来的吧?”他不看白娘子,却对她身边的侍女说。
“你怎知……”侍女刚要回应,却被白娘子制止。
“我们只是绕道青州至此,并非青州人氏。”白娘子道。
“一次采购这么大批的马匹,非同小可,方便告知用途么?”
白娘子扫了一眼各桌假装喝酒吃肉,实则竖着耳朵偷听的众人,微笑道:“事关生意机密,若被旁人听了去半路截胡,恐怕我这生意就做不成了。还请颜少谅解。请颜少放心,我一介弱质女流,绝无胆量做那些作奸犯科之事。”
颜夺摸摸下巴考虑了一下。
“如此的话,我最多能保证三百匹。”
“听闻长安第一富商颜公子手眼通天。西市的绢帛三十二铺,东市万通乾宝堂都是你的产业。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七十六坊内都有你的生意,就连名满天下的平康坊第一楼‘太白楼’都被你买下,连这点生意都吃不下么?”白娘子笑道,“我不信。”
颜夺微微一笑:“那都是坊间讹传而已,白娘子切勿轻信。颜某只是一介为财奔命的商人,若真的手眼通天,又何必到这穷山僻壤之间来讨生活呢?”
“这也是我心中的疑问。”白娘子隔桌将脸凑近颜夺,吐气如兰地轻声道:“以颜公子之财势,完全可以坐在长安府中坐等生意上门。如此不辞舟车劳顿来到这荒野潼关,恐怕是别有所图吧?”她娇美的面庞与颜夺相隔仅一指有余,隔着轻纱遮罩,吐气如兰的呼声清晰可闻。更有一阵温软宜人的少女香气传来,比上等的波斯胭脂水粉更令人魄动。
颜夺眼神闪动,微微一笑道:“白娘子取笑了。颜某天生就是劳碌命,若是坐在府中三日以上,恐怕就得憋出病来。”
他将身体前倾,凑到白娘子耳边道:“倒是白娘子,以袅娜仙人之姿,不去货殖天下的长安采购,却来这穷山僻壤与一帮粗汉为伍,恐怕也不只是生意那么简单吧。”
白娘子眨了眨眼睛,也在他耳边轻声道:“既然我们都有秘密,也都知道对方有秘密,那这桩生意就好做了。对吗?”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领神会。
“今日先敲定一千匹,如何?”
“成交。”颜夺展颜一笑。
“如意,先付定金。”白娘子一拍手,已有两名侍女拉过一辆自制拉货小车,从车中捡出足有五百两黄金,摆在八仙桌上。众人见这群女子看似纤弱,出手竟如此阔绰,又是一阵惊呼。
颜夺挥挥手,早有家丁上前将黄金收好。
白娘子朗声道:“三日之后,我派人到太白楼提货。”
颜夺点头,道:“除了马匹生意,我们还可以谈点别的。”
“哦?比如?”
“我手中有一批铁器,正在寻找下家。不知白娘子有没有兴趣?”
白娘子眼珠子转了转,道:“铁器乃朝廷严管之物,我向来不沾手这种生意的。”
颜夺不再说话,却盯着白娘子的眼睛,似乎想看透她真实的内心一般。此时,昆仑奴鲁达海抓着一只鸽子匆匆走入店中,耳语一番后,将一卷布条递给颜夺。颜夺展开布条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欣慰笑容。
“颜公子,定是又得了一桩好生意吧?”
“白娘子果然冰雪聪明、慧眼如炬。”颜夺道,“我有要事需立即返回长安。马匹交接之事,三日后可到长安城太白楼详谈。”
“那我们长安再见。”白娘子露出迷人而神秘的微笑。
颜夺一行人离开后,白娘子坐在桌前坐等了一会儿。一只鸽子从屋顶的破洞中飞进客栈,停在她面前的桌上。白娘子从鸽腿上取下一张布条看完,面露复杂神色。
她对侍女说道:“如意,我们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