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景和了空一心赶路,不防重阳迎面走来,与了空擦肩而过,差点将了空撞翻在地,幸好被重阳一把扶住。
“抱歉抱歉。小师傅,你没事吧?”重阳假意殷勤地关心,手在他臂上捏摸着。了空自出寺以来还没有跟外人说过话,连忙摇头。
“阿弥陀佛,小僧没事。施主不必担心。”
走在前面的昙景和尚闻讯转头,见重阳不似良善之人,警惕地折返回来,拉起了空的手臂将他护在身后。
“了空,当真没事?”
“没事,师祖。”
“那我们快点走吧。”昙景向重阳施了一礼,转身牵着了空离开。
重阳得计一笑,等他们走远了,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裹,正是刚才从小和尚身上偷来的。他躲到一处僻静角落,打开包裹翻找,翻出一个手抄的破旧小册子。册子是用黄檗纸所做,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遒劲有力。重阳看得无聊,翻回,封面。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乙巳占》。
“这什么玩意啊?”他不禁有些失望。此时慕容靖已来到他身后,一把将抄本和包裹都抢过去。
“重阳你又胡来。被师父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
重阳不满地嘟囔着:“反正师父总是偏心你,不管我干什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哪有这样的事?”
“怎么没有。为什么他单单差遣你下山找宝贝,却不带我?”
“那你不也偷偷跑来了么?”慕容靖笑道。
重阳露出坏笑,道:“嘿嘿。他把我锁在柴房里,却不知我早就挖了条通往茅厕的地道。”
慕容靖瞪了他一眼,温言训斥道:“正是因为你老搞这些邪门歪道的伎俩,师父才不放心让你下山。”
“哎呀好了,你就别唠叨了。快看看有没有降魔铃!”
慕容靖翻了翻空空的包裹,果然拿出一个小铃铛,仔细端详,铃铛在他的摇晃下,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重阳在一旁又喜又急。
“是么?是么?”
慕容靖摇摇头:“不像。这就是个普通的铃铛。”
“确定不是?我怎么越看越像呢。还挺喜欢的。”重阳拿过铃铛,饶有兴致地摇着,嘴里念念有词。
“唉,又白忙活了。你说,师父也不告诉我们这降魔铃具体啥模样,就这样凭空让我们下山来找,不是大海捞针吗?”
慕容靖道:“师父说,连他都没有见过降魔铃的样子。但是,只要此铃出现,我们就一定能认出。因为它实在是太特别了。”
“那不是等于没说……我看要不算了……我们在长安城好好玩他几个月,回山去就跟师父说没找着。”
慕容靖拿着书翻看了一下,把包裹和手册一起塞给他。
“你偷的,你负责还回去啊。”
“啊?不用费那个劲吧。一本破书而已。小和尚不会介意的。”
“对我们而言只是一本破书,对他们而言却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重阳撅起嘴,老不情愿地拿过书和包裹。
“我好像是听到老和尚说,这东西如果丢了,会被杀头什么的。你帮我看看,这书里都写了些啥,有这么重要?”
“你自己不是看过吗?”慕容靖笑道。
重阳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拿手肘拱他:“你明知我不认识几个字,就别取笑我了。”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风水、占星之类的玩意。”
“占星的书丢了能杀头?我不信。”重阳拿着书胡乱翻了翻,想摸清点门路,被慕容靖抢下来塞进包裹
慕容靖:“这书都多少年的旧物了,能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啊?”
“翻坏了拉倒,正好不用还了。”重阳嘿嘿贼笑。
“你信不信我即刻写信给师父,让他抓你回终南山?”慕容靖瞪他一眼。
重阳即刻服软:“你能不能不要老拿师父压我,有劲吗?……”
“有!”慕容靖抿嘴一笑,拉着他向和尚的方向走去。
寒风萧索,夜幕初启。漏刻指向一更三点,长安街头浑厚的暮鼓声响彻云衢。
东、西两市商贾店铺纷纷关门上栓,停止了一天的营业。巡夜的武侯们纷纷上街,呵斥着尚未入坊的百姓。
“赶紧的,还磨蹭什么!宵禁时刻一过,抓住就是一顿板子!”被呵斥的百姓怯怯地逃入坊门内。
昙景和了空二人一番紧赶慢赶,终于在暮鼓完毕之前赶到了慈恩寺。
大慈恩寺位于唐长安城晋昌坊内,是贞观年间太子李治为了追念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所建。寺院共有十三方庭院、屋宇近一千九百间,占了晋昌坊半坊之地,是长安城内最著名、最宏丽的佛寺。高宗永徽三年,玄奘法师提议于大慈恩寺端门之阳造一座高三十丈的石塔,这便是后世闻名遐迩的大雁塔。
老僧与了空到达寺门前,一名知客僧正在关门。
老僧双手合十,对他稽首道:“阿弥陀佛,知客僧辛苦!”
知客僧:“阿弥陀佛,老菩萨所来何事?”
老僧:“今日天晚,想在贵寺挂单歇宿一晚。烦请通报一声。”
知客僧:“请问师父法号?衣钵常住哪座山门?我好回禀堂头恩师。”
“贫僧护国寺住持,昙景和尚。”
“啊,原来是昙景法师!法师快快请进!我这就去通报。”知客僧打开寺门,将二人迎了进去。
在晋昌坊对面,一名头戴箬笠的青衣男子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他压低帽檐,正待翻过寺墙进入大慈恩寺,却看见两名巡街的武侯向自己走来,急忙闪进修政坊内。
师徒二人进得寺中,见一众僧人正聚在大殿前念诵暮钟偈。妙音空灵,甚是悦耳。
“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
“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
“唵伽啰帝耶莎婆诃
“……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
“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资法界众生同归一乘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
“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南亩东郊俱瞻尧舜之日
“干戈永息,甲马休征,阵败伤亡,俱生净土
“飞禽走兽,罗网不逢,浪子孤商,早还乡井
“无边世界,地久天长,远近檀那,增延福寿
“三门镇靖,佛法常兴,土地龙神,安僧护法
“父母师长,六亲眷属,历代先亡,同登彼岸
……”
二人向坐堂交了衣钵戒碟,再在知客僧的引领下,从天王殿入,按例在弥勒菩萨、韦驮菩萨和大雄宝殿分别拜了三拜,最后来到寮房。
送走知客僧后,天已经黑了。了空将油灯的灯芯挑高一些,寮房里又明亮了几分。昙景和尚整理好衣钵包和被条包。
“师祖,这个东西这么重要,为什么下午见卜大人的时候,您不直接交给他呢?卜大人有侍卫保护,我们却只有两人。放我们身上多危险呀。”
“此物在护国寺中发现,自然需要由我等亲自向圣上呈报,并详述发现的经过。兹事体大,经手的人越少越好。如今连本寺僧人在内,知道的人也不超过四人。卜大人一来高风亮节,不愿意掠美本寺之功,二来也不愿独自担上失宝的风险。我将此物放在你身上,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相信谁也想不到,我会将如此重要的物事放在一个七八岁的僧童身上。”
“师祖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管,亲手交给皇上!”
了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着。看着他一脸童稚的天真样子,昙景法师也露出慈爱的笑容。忽然,了空拍着胸口的手忽然在胸口到处乱摸一通,继而神色大变。
“唉?唉?哪去了?”
他把全身僧衣都摸了一通,却什么也没摸到,更加慌了。他急得将僧袍脱下来找,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糟了,那件……那件……怎么不见了?我明明藏在衣服里的!”
“什么?你确定是藏在身上了么?”昙景和尚大吃一惊,急忙帮着他一起抖着脱下来的僧衣。
“绝不会错。就在衣服里贴身放着,用腰带绑定的!”了空彻底慌了。他手足无措,眼泪夺眶而出。
“阿弥陀佛。莫慌,莫慌。你再在其他地方找找。兴许是记错了。”
了空已快将身上衣物脱了个干净,依然一无所获。
“师祖,没有了!”
昙景和尚颓然长叹一声,跌坐在榻上。
“想是在人群中被贼人偷了。此时再去寻找,恐怕也无从找起……此物若是落入宵小中,我大唐恐怕再无宁日了!”他眼中的光如死灰般黯淡下来,如同被什么东西抽去了所有的精气。
“皇上定会把我们二人枭首示众的!”了空豆大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奔涌。
昙景平静下来,淡淡道,“若实在是寻不到……明日就由为师一人进大宫面圣吧。”
“师祖,那我呢?”
“我会央请慈恩寺的僧人将你带回护国寺,你且在寺中等我。”
“不行,这是欺君之罪,你会死的!我不要师祖死!我不要师祖死!”了空泪如雨下,像发了疯一样四处翻找。
“阿弥陀佛。”昙景口诵佛号,不再言语。
二人一般神色惨然。
“确认是这间吗?”
屋外院内,慕容靖看着倒悬在走廊屋梁上的重阳,指着昙景二人所住的寮房低声问道。
“错不了。刚才我不小心踩断一根树枝,老和尚还推门出来看了。”
重阳双腿挂梁,倒立悬空跟他说话,却一点都不显吃力。“我找到这里时,正好听到他们说那宝贝就藏在那小和尚的被条包里。白天若不是那两个武侯拦住聒噪,此时我已得手了。”
慕容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入夜后僧侣们各自回房歇息,庭院里空无一人。
“师弟,你能不能下来说话?四近无人,你吊在梁上不累吗?”
“你不懂,这是游侠做派!你看我这身手,是不是颇有点风尘三侠虬髯客的风范?”
“你小点声,吵醒了和尚就麻烦了。”
“放心,我早有准备。”
重阳用手指沾了点唾沫捅破窗户纸,从衣袖中拿出一包粉末,倒入一支细竹筒内,通过纸窟窿吹进寮房中。
屋内,心情沉重的昙景和了空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很快倒在榻上昏睡过去。寮房门栓被从外面拨开,慕容靖和重阳轻手轻脚走进寮房。
“搞定!怎么样?”重阳一脸洋洋得意。
“你这家伙,迷香从哪儿偷的?”慕容靖瞥了他一眼。
“偷?我重阳是偷盗钱财的小人吗?胡人商贩手上买的。只要有银子,在西市什么都能买到。”
“银子哪来的?”
“……从你的钱袋里拿的。”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慕容靖连忙从袖中取出钱袋,果然少了两锭银子。
“偷我的银子就不算偷吗?……你又背着我胡来!被师父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
“你就别唠叨了。有我做个帮手多好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该干正事儿了。”
他拿出一根篾条,挑开了寮房的门栓,摆了个夸张的姿势推开房门。
“你确定虬髯客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慕容靖忍不住讥讽他。
寮房中漆黑一片,昙景和尚和了空在沉睡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就着屋外透入的月光,慕容靖注意到昙景和尚躬身睡觉的姿势有点奇怪,朝昙景的方向努了努嘴。重阳掀开昙景的被子,果然发现他怀里抱着被条包。在慕容靖的监督下,他把包裹塞到熟睡的了空的被包条里。
“小和尚,对不起啦。我的无心之失,差点害你跟你师父掉脑袋。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借着道歉的工夫,他趁着慕容靖不备,又偷偷地将包裹中的铃铛揣回了自己口袋。
二人转身欲走,忽然听到了空大喊起来:“不要!不要杀我师祖!都是我的错!”
慕容靖大惊,担心叫声会惊醒寺僧,赶紧冲上去想捂住他口鼻。谁知了空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这憨货,中了迷香也能说梦话。”重阳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说。
屋外很快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想是有僧人听见了空叫唤后起身查看。慕容靖连忙拉着重阳闪出寮房,隐入庭院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