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金光门。
马队飞奔到门口。鲁达海拿出入城文牒给城门郎看过后,众人驱马飞奔入城。马队在长安大街上飞速奔驰,整齐的马蹄声震震入耳,百姓纷纷为之侧目。慕容靖和重阳在铺子前买蒸胡,也被吸引得转头张望。
颜夺和鲁达海带着几名亲随,一路策马狂奔直奔长安,在官道上扬起高高的烟尘。他们来到城门,向城门郎出示了过所后一步也没有耽搁,滴答的马蹄声震动着整座大街,引来无数百姓侧目观看。慕容靖和重阳此时正在铺子前买蒸胡,也忍不住转头看了看。
武相府白虎厅内,武元衡正在焦急地踱着步。
管家老程疾步入厅禀报:“启禀丞相,颜帅到了。”
“那还磨蹭什么?快传!”武元衡急切道。话音未落,颜夺已带着鲁达海疾步走入议事厅,单膝跪拜。
“颜夺参见大人。”
“别多礼了,起来吧。”武元衡上前将颜夺扶起。鲁达海也起身侧立一旁。
“潼关之行,还顺利吗?”
颜夺点头道:“还算顺遂。沧州、定州、幽州三地的兵马财物货殖流转动向,目前尚未发现异常。青州……”
“我已收到消息,青州的事已办妥了。做得很好。”
颜夺躬身道:“大人,延禧门案如何了?”
武元衡叹了口气,道:“全无头绪。所以才百里加急叫你回来。此事诡谲突兀,又事关国运,除你之外无人可以胜任。”他将昙景和尚发现《乙巳占》,太子护送国宝入宫,在延禧门前遭遇血雾杀手被劫之事一一告知。
颜夺吃惊道:“长安城里竟潜藏着如此厉害的组织,我们竟全然不知?是我失职了!”
武元衡道:“这《乙巳占》的秘密,连圣人都未必知晓。贼人却能抢先一步得知消息,将其劫走。其势力隐藏之深,图谋之大,恐怕远超我们的想象。”
“大人请放心。颜夺定举紫微阁全员之力,在最快时间内找到凶手,夺回国宝。”颜夺振襟道。
武元衡缓缓走到他跟前,眼神慈爱地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掸了掸他衣袂上的尘土,关切地说:“最近身体还好?最近事情多,辛苦你了。”
颜夺躬身揖手道:“无大碍,谢大人关心。”
长安街头。
“长安百味,最好吃的还是这羊肉蒸胡。”重阳捧着刚买的蒸胡,摆着八方步,一边大嚼一边跟慕容靖高谈阔论。
此时已近晌午,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常安坊。
常安坊紧贴长安城西城墙,距南面城墙也仅有两坊的路程。长安城的达官贵胄,多居住在西北向万年县各坊,靠近皇城与大明宫。东南各坊住的多是庶民百姓。且越往南走,人烟就越稀少。
到了常安坊这里,便有很多坊宅无人居住,被开垦成了菜地。二人走在大街上,除了例行巡街的武侯,连出街的坊民都难得遇到一个。
“你确定那白猫就在坊内?”慕容靖问道。
“错不了。我跟了它大半夜呢。”
“我被神策军追捕差点被捕,你却去玩猫?”慕容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帮你找降魔铃吗!”重阳嘿嘿一笑,“我们要是都被神策军阻住了,那猫跑了可就难找了。长安城这么大,你说是吧?所以神策军刚进坊,我跳出地沟就直奔那小和尚指的方向追去了。那只猫遇墙翻墙,逢沟跳沟,你不知道多难追!我一直跟着它到了大慈恩寺附近。它转头往西,一路跑进了常安坊,就再也没出来。”重阳略有些可惜地说,“可惜在坊门口遇到两名值勤的武侯,不然我当时就跟进去了。”
“没关系,常安坊不大,应该能找出来。最重要多是师父交代的事情有了进展,不必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了。”慕容靖欣慰地说,“这件事做的甚好,我会在师父面前多夸你几句。”
“一言为定!”重阳得了他的夸奖,颇有些雀跃,“对了师兄,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慕容靖打了个喷嚏,“我好像染了点风寒,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点。昨晚翻过墙头后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有几名神策军在头顶呼喝了一阵,没发现我的藏身之处,就离开了。”
回首昨夜的经历,他的记忆影影绰绰,确实有一种空濛的不现实感。
“你不是被降魔铃给魔怔住了吧?”重阳摸了摸他的额头。
经他一提醒,昨晚的种种又从脑海里闪过。午夜马队、血雾厮杀、魔铃幻术,这与慕容靖记忆里的长安城相去甚远。
降魔铃到底是何来历?为什么会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这一切,师父都没有告诉过他。他想要完成师父交给的使命,恐怕前面的路要比想象中更加崎岖。
二人走进常安坊,一阵难闻的粪味扑面而来。坊内人烟罕至,到处都是无人的坡宅和荒芜的杂草,好似已经被废弃了多年。眼前是一片菜地,有一个老农正拿着粪瓢在给菜地上粪。他们上前询问了一番。老农说确有一只白猫经常在坊间出没。此猫通体长毛,与一般的猫颇有不同,应是番邦胡人所养。二人顺着老农所指的方向寻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发现半点白猫的踪迹。
“这破坊也太荒凉了,连野狗都见不到一只……”说着话,重阳正好拐过一个拐角,忽然张大了嘴巴,把后面的半截话咽了下去。一只大黄狗横在路中间,正冲着他们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千万别让它叫出来!”慕容靖一纵身想要扑向黄狗,却被重阳拉住腰带,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重阳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包子,远远扔了过去。那狗大概是饿了太久,不待包子落地就一口吞下,只嚼了两口,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你毒死它干嘛?”他心中不忍道。
“这是胡人的蒙汗药‘一步倒’,不会死的。”重阳得意地甩了甩头。话未落音,巷子口又蹿出两只狗,对着他们狂吠起来。二人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将二狗放倒,刚吁一口气,抬头看到从四面的巷子口跑来十几只不同花色的狗!趁它们还未发现,慕容靖拉着重阳躲进一口废弃的水缸里。
一狗吠形,百狗吠声。那群狗虽然没看到他们,却在三只狗的尸体旁边一阵狂叫。这叫声别说常安坊,恐怕隔了三坊也能听到。
“完了,这下不但打草惊了蛇,恐怕连蛇窝都搬走了。”重阳沮丧地摘着身上的蛛网和蜘蛛。
只听缸外群狗一阵惊叫,吠声戛然而止,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须臾之间,十几只狗竟然逃得一干二净。一阵铃铛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他和重阳对视一眼,薅了一把草顶在头顶,探头出缸外窥探。
那只白猫迤迤然在墙头走着,姿态优雅无比,竟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它注意到巷口倒地的三只狗,警惕地叫了一声,转身跳下了墙头。
“追!”慕容靖轻声喊道。
长安城的午夜,万籁俱寂。
宵禁下的平康坊,唯有太白楼的包厢,从窗口透出零星的灯火。在太白楼天字一号包厢里,颜夺一袭貂裘华服半倚在塌上,若有所思地吃着琉璃果盘里的蔗浆浇樱桃。他的身体慵懒而舒展,眉头却紧锁在一起。
两名仕女站在他身后轻摇着扇子一言不发。她们知道,当宗主思考问题的时候,自己最好保持绝对的安静。因为能让阁主皱眉思考的问题,必定十分棘手。他的目光频频看向门口,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鲁达海喘着粗气推门走了进来,振声道:“启禀宗主,天璇旗的报帖到了。”
天璇旗,是颜夺统帅的紫微阁旗下负责情报的堂口。紫微阁以象征万星之首的紫微星为名号。传言紫微阁旗下分为七旗,分别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为名,是北斗七颗星的名字。旗下人员分布在大唐各州各府、各行各业市井之中,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胜数。
“说吧。”
“据报帖所说,最近长安城内各方隐秘势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动,也并未发现与《乙巳占》相关的传闻。据几名在场金吾卫和钦天使的描述,劫案当晚,他们在一阵离奇袭来的血雾中,遭到十几名黑衣人的袭击。这些黑衣人在遭到反抗后,化身为极为恐怖的幽冥恶鬼。众鬼身长一丈有余,面目狰狞可怖,令人寒毛直竖。当时事出突然,不仅是护送国宝的金吾卫和钦天使,就连神策军都被吓得肝胆俱裂,扔下兵器四散逃走。一名金吾卫更是被当场吓死。不过这恶鬼却志不在伤人,分为三路逃走了。”
“有没有其他线索?”
“除了被杀的侍卫尸体和血迹,现场并未发现其他线索。十几名刺客全身而退。金吾卫和神策军那帮家伙,简直如绣花枕头一般。”鲁达海摇摇头,嘴角露出不屑的一撇。他接着说:“据神策军里的探子说,坊间开始传言是太子逆天得位,所以才遭此幽冥恶鬼索命之惩……”
“妖言惑众……他们这是想让长安城鸡犬不宁啊。”
颜夺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嘲讽神色。他慢悠悠地起身,踱步走到窗前,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里。他的眼神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深邃。一阵风吹过,搅得纱帘一阵晃动。
“你回来了?”颜夺道。鲁达海正在疑惑他是什么意思,四处张望了一下。从窗帘后却走出一名少年,向颜夺行单膝跪礼。此人唇红齿白,面容英俊,一介文弱书生模样,却正是在齐鲁古道上劫获洪振军械粮草的少年高手。
“天玑旗叶嗔,特来向宗主复命。”少年朗声道。
“一个月不见,你的轻功又精进了。”颜夺微笑着点头称赞。
少年起身,抚了抚衣上的灰尘,说:“却还是逃不过宗主的法眼。不过……”他瞄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鲁达海,继续说:“倒是瞒过了某个呆子。”
鲁达海瞪圆了眼睛,大声说:“你身为一旗旗主,整天大言不惭。这点雕虫小技,如何能瞒过我的眼睛?”
叶嗔眨了眨眼,说:“既然没瞒过,宗主招呼我时,你为何一脸茫然地四处乱瞄?明显不知道我躲在帘后嘛。”鲁达海被他一通辩驳,语塞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奇门遁甲、追踪隐匿,本来就是你天玑旗最擅长的事,天枢卫是以武力值取胜。你就别拿自己的长处来比他的短处了。若是正面交锋,你自问能扛得住几个回合?”颜夺笑道。
“我才不要跟这蛮牛硬拼。他力气大,我怕他砸坏楼里的东西。”
鲁达海忿忿不平地瞪起眼睛:“认怂就认怂,你说谁是蛮牛呢?”
“谁张着大鼻孔喘着粗气,谁就是蛮牛。”叶嗔笑嘻嘻地说。
“你!”鲁达海想要上前修理他,被颜夺用眼神阻止。
颜夺道:“你们俩多月不见,应该好好叙叙旧才是。见面就掐架,被属下们看见了,成何体统?”
“宗主说的是。”叶嗔上前揽住鲁达海的胳膊,从身后掏出一件包裹递给鲁达海。“海哥别生气,给你带了礼物。”鲁达海把包裹拆开,露出一盒阿胶。他拿起一片来闻了闻。
“什么玩意?”
“正宗的上品东珂阿胶。这玩意在长安城,你有钱都买不到真的。”
“糊弄谁呢?阿胶得用上等牛皮熬制。你看看这纹路质地,这是牛皮吗?我看是吹牛皮吧。”鲁达海嫌弃道。
叶嗔“啧啧”地摇了摇头,说:“外行了吧。如今已经不时兴用牛皮熬阿胶了。驴皮阿胶比之牛皮阿胶,品质更上了一个档次。你好好收着吧。”
他把阿胶重新用包裹裹上,塞进鲁达海怀里。鲁达海“嘿嘿”笑了两声,在他后背拍了一掌表示赞赏。叶嗔被拍得直咧嘴。三人多日不见,难免一通寒暄。颜夺示意二人在桌前坐下,话题进入正题。
颜夺问道:“长安的事,你了解过了吧?”
叶嗔点头道:“已收到天璇旗的情报。宗主加急召我回来,想来就是为了此事?”
“正是。”颜夺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也认为是恶鬼索命吗?”
叶嗔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那绝非恶鬼,而是幻术。”
“幻术?”鲁达海脸上露出诧异神色,“你是说,恶鬼是假的?”
“当然。世上怎么会有大活人当场变成恶鬼的事?若有人有此能耐,我竟然不知,岂不是太失职了?”
颜夺点头道:“叶嗔的想法跟我相同。这应该是一种高超的戏法。”他虽是对二人说话,眼睛却看着叶嗔。
叶嗔说道:“我知道有一种波斯幻术,与大唐的戏法虽在形式上颇有不同。这种异域幻术最大的特点在于,它能制造出极为弘大的幻觉场景,让人沉溺其中,丝毫不会怀疑。”
鲁达海不解道:“但若是幻术,必定有一些机关窍门。为何现场几十人全部被骗,竟无一人能够识破?”
“因为没有人见过如此大手笔的幻术,加之众人都被巨大的恐惧所震慑,所以才无人能够看出破绽。”叶嗔笃定地说。他低头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现场一定还有其他道具作为辅助。如能找到这个道具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找到幕后的主使人。”
“是不是什么特制的机关之类的?我再派人去现场仔细搜搜。”鲁达海说。
“不一定。这道具也许是一件非常寻常的物品,看不出任何蹊跷。它甚至可能连形体都没有,只是一种声音。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混淆人的视听和心智,就是幻术的终极奥义。”
鲁达海恍然大悟,道:“有了!有两名金吾卫侍卫说,当时他们不仅看到了血色的迷雾,而且在恶鬼出现之前,还曾见到一只白猫在墙上行走。坊民也听到过猫叫!”
颜夺点点头,说:“叶嗔,此事异常蹊跷,幕后绝非寻常势力。你务必用一切手段,尽快查出贼首,弄清他们目的何在。”
“是!”
“你拿着这紫微令。全阁上下,见令如见我本人。”颜夺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递给他。“查案过程中有需要其他几旗人手,你可随意调动。”
“遵命!”叶嗔躬身接过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