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巳帝宣见的地方不再是金銮殿,而是御书房。
通报毕,里面传来几声断续的咳嗽,过了半刻,一道低缓的声音传来:“九歌来了,进来。”
雍巳帝近年来大病没有,小病却不断,熬的他的身体日渐羸弱,龙袍荡在他身上,竟有些形销骨立。
穆九歌和穆九卿给他磕头请安后,雍巳帝叫他们起来,道:“宴儿说九歌脚踝伤的严重,要好生将养,都赐座。”
谢过恩典,穆九歌抬头,果然看到,除了雍巳帝,在坐的只有闫太后、萧长宴、萧长轩、闫淑仪,以及闫青云、杨光济,和寒门派代表的梅首辅。
雍巳帝将她前几日给穆九卿请爵位的折子往桌上推了推,问:“九歌下定主意,准备卸了侯爵?”
说着,他又咳了几声,接过萧长宴伺候的茶润了润喉,继续:“这可是你父亲用最后的军功,特地向朕为你请的。”
雍巳帝只字不提她和闫淑仪身份这一茬。
穆九歌便道:“作为人父,家父临走前想给臣女留一条后路;作为人臣,替君父抵御外敌侵扰是他的毕生所愿,如今臣女不良于行,已无法担起他的遗志。”
雍巳帝叹息一声:“也是为了我天圣,苦了你了。”
“陛下厚爱,臣女不苦,”场面话谁不会,穆九歌眼神坚定,“家父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九歌作为女儿去敌国为质亦是为国,自然万死不辞。”
御书房一众视线落在她身上,唯有杨光济垂下了眸,太后和闫青云不动声色的对视了一眼。
“好好好!”雍巳帝赞赏道,“但你的两个弟弟都未行冠礼,这侯爵倒可以先留在你身上。”
说罢,他的视线落在穆九卿身上:“九卿说呢?”
穆九卿一撩袍,重重跪在地上,又重重给雍巳帝磕了三个响头,喜形于色:“陛下圣明,草民的阿姐是家父和军中将领一手带大,她定能再次将南境固守成为天圣的铜墙铁壁。”
雍巳帝含笑:“是个实诚孩子,快起来。”
萧长宴抬眸盯着穆九歌。
话赶到这里,穆九歌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雍巳帝此举当然并非真的要将血衣侯的爵位留在她身上,而是为了激起杨氏和闫氏的危机,以此来试探她的态度。
果然,只听杨光济道:“陛下,穆九歌实在不可再担血衣将军侯爵之位。”
雍巳帝消瘦的脸上笑意微敛:“有何说辞?”
杨光济:“臣听闻穆九歌与淑仪郡主小时候被抱错,她恐非穆家女。”
“此事不是已经了了吗?”雍巳帝神色不变,看穆九歌。
“臣女也认为此事已了,”穆九歌望向闫淑仪,“郡主以为呢?”
闫淑仪飞速怒瞪了她一眼,起身在雍巳帝面前跪下回话:“臣女还是闫家女。”
杨光济眉心一蹙,拉一直不言不语的闫青云下水:“此事闫大人最清楚。”
闫青云:“回陛下,稳婆颠三倒四说不清楚,滴血验亲也未验明白。”
杨光济不依不饶:“但此事终归不明。”
“有何不明!”穆九卿稳身扬眸。
穆九歌望着杨光济,道:“我姓穆。”
“我还未满周岁时,是我阿爹横跨半个天圣,将我抱到了南境血衣军中亲自抚养。”
是她不肯喝人乳,穆父只能亲自挑了奶牛、羊,一勺一勺喂她。
是穆父巡防归来,见旁人家的小姑娘头上有彩色发带,亲自去集市上买了各种颜色的给她。”
是他笨手笨脚扯疼了她头皮,还要一有空就给她扎旁的小姑娘都扎的包包发。
也是穆父,他的字写的像鬼爬,为了让她好好习字,同她一起跟着夫子学。
穆九歌缓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扎马步、练骑射、研兵法,自懂事以后,阿爹到哪儿,拎我到哪儿,他说那是言传身教。”
“他活着的时候,我可以做南境上空最自由的鹰,可以骑最烈的马驰骋在延绵起伏的九雁山。”
“他要走了,还一书三份信,一用军功求陛下给我留后路,二用师徒之恩挟宸王殿下照拂我,三清理穆家让我少障碍。”
“这样待我的人,你说他不是我父亲?”
穆九歌睥睨着杨光济,“你觉得我还该‘明’什么?”
杨光济失了底气,但仍旧梗着脖子:“血脉……”
“血脉?”穆九歌冷笑一声打断他,转眼向闫青云,“逼我、算计我,丈量我的价值决定我是不是该成为他的血脉。”
“别说滴血验亲这茬不清不楚,就是一清二楚,我也断然无福消受这样的亲族家人。”
迎着一众视线,她掷地有声:“我姓穆,我叫穆九歌,我的父亲只能,也只会是血衣将军穆君霆!”
闫青云怔怔望着她,目中似有一抹愧色,原本脊骨如松的身形,也微晃了一下。
但他不重要,即便有生恩,前世在他们互相埋怨,决定下死手的时候就已经了结完了。
现在重要的是雍巳帝。
果然,看完她表态的雍巳帝眉眼舒开,大笑道:“你这孩子,没人能阻止你认君霆为父亲,快坐下,脚不疼了?”
穆九歌知道,她表忠心,绝不会背叛寒门的这一关过了。
而前世她糊里糊涂便成了闫家女,雍巳帝至死都没再见过她。
她后来才想明白,那时的雍巳帝与其说觉得她烂泥扶不上墙,不如说因她的“背叛”,真的厌恨了她。
毕竟先帝驾崩前,世家太盛,皇权式微的弊病已显。
先帝担心雍巳帝压不住闫太后党,便娶了另一个世家大族裴氏女做他的皇后,以图制衡。
可无论裴氏还是闫氏,都将萧氏皇族要他两家斗个两败俱伤的心思看的明明白白,自是不愿。
雍巳帝不仅未能得偿所愿,反而腹背都被裴、闫两家裹持。
他那时才登基,还是一个想有一番作为的皇帝,怎么会甘心就这样被钳牵制。
但朝中文臣中不仅多是世家子弟,连四方武将兵权也都在世家手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随着与天圣毗邻的大宛、云荒日渐强盛,吞并之心也昭然若揭,又有游牧族时时侵扰,连年战乱。
外忧内患,损耗着天圣早已不复强盛的国力,雍巳帝即便再不甘,又如何敢这个时候挑起世家之怒。
他便只能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