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心绪良多,然到底肚饿,她进得膳亭,等云休厌到时,已经用了一小碗汤。
见得等的人来了,她亦没起身,只抬手朝他招了招,云休厌便至她一旁坐下。
新换了衣,有沐浴的微微润气,他坐到她身边,她整个人心绪都松懈一息,挥手让闲杂人等下去。
她用饭时不喜说那些恼人的事,纵使心里芜杂诸多,这会也是暂且隐下,雾泽月下灯火里,她和他用了安安静静的一餐饭。
用的多是她——他已习辟谷,用饭时甚少,如今坐在这里,与其说用膳,不如说给她侍膳。
他做起这些自有一股矜雅,连带晚晚这个被侍奉的都仿佛心情舒畅了,何况这动作矜雅的人,本身长了容色可餐的貌,她饶有兴致,用几口看他几眼,到最后索性绕到他对面,明目张胆拿他“下饭”。
他始终笑着容她的动作,但晚晚发誓他一定知道他这副皮相对她的诱惑力,在她看过去时他或是抬眸或是侧动,势必让她每一眼都看得心尖乱跳。
——他配合着她,像纵容她的一个小游戏。
这一餐,二人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但一餐用完,又仿佛不言中交流甚多。
灵犀互通的轻妙。
待吃下最后一块果点,她终于心满意足了。
起身来,也没接着回去,而是捉了他的手,“吃得好多,尊主陪我消食?”
他自然不会说不。
二人出得膳亭,近处的侍人极有眼力见的悄悄隐去,偌大府中,所到处只有点起的灯火还有两个主子。
连石兰都悄隐了去。
晚晚捉着云休厌的手,走过几步又变换成十指扣起的姿势,她走得很慢,云休厌配合她的步子,亦放慢了。
“你是不是看出来了,我憋着话想跟你说?”
走近一条花道,幽香隐隐,她轻轻出了声,说话时忍不住手上微动,夹了夹他的手指。
他拇指微动,在她手背摩挲了下,带着安抚和亲昵,“若我说是,你会不会不欢喜。”
她目微动,挑眉看了看他,“会。”
“那便不曾,”他点头,语气平平常常,“本尊不曾看出晚晚有何话要与本尊说。”
她咯咯笑出声,“晚了啊,我都听到了,你说了是的。”
“本尊的错,”他从善如流,“本尊的确不知,晚晚聪敏慧黠,本尊何德何能,能堪晚晚意?”
他捏一捏她的手,“本尊如今话都不会说,还叫晚晚着恼了,不该,真是,不该。”
他说得一本正经,语气越是如常,她越是想乐,没忍住,真又乐出了声。
这一乐就说不出唱反调的话了,立在花道旁拉着他的手乐不可支。
——她哪里看不出,他是故意逗她,这个人,不光看出她有憋着话,也看出她心存郁气,他配合着她,愿意作她发泄的引子。
“你是……不该,”她还笑着,脸上都有酸意,攥着他的手用了用劲,“你认错这般良好,那只能,好吧……”
另只手在怀中一掏,掏出了布包来。
他没有立刻动,从方才起便只看着她,这会见她掏出的布包,没惊讶,只还看着她,直到她自己说,“你能看出是什么吗?”
他低眸,目光落在这布包上。
她说:“云容那里得的,我没第一时间跟你说……”心里有虚,尤其他微微抬眸的那一眼,她轻咳一声,迅速把这茬带过去,“我本来也没打算瞒你的,只是本想问多些,没想到……”
没想到云容会突然出事。
现在人没了,东西留了下,她下午时,将自己关在殿中的这一段,并非什么都没做,她……打开了布包。
但,什么都没发现。
这布包,是空的。
她以为里面包着东西,但一层层打开,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她先前捏握的手感,只是布包本身层层叠叠的布,里头什么都没有。
他已将布包接到手里,探息来看,只是一张布,不曾有端倪。
她看到他神色便知这布没什么端倪,便道,“我原以为里头有东西,现在,这布里什么都没有,布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这么看……是不是她……诓我了?”
或这本也没什么端倪,只是云容用来骗她的?
可骗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可是说这是云正天给她的东西!
心里轻轻一跳,她眼里微闪,不敢这时候直视他的眼,她到底,隐了云正天的那一段,出于自私也好,小心也罢,那一桩……
仍让她心悸,她想她还是会与他说的,只是,再缓一缓……
再缓一缓……
云休厌察着手中的布,素布,已旧,不是做旧,是真的一张年头甚久的布,察起来与寻常粗布无甚二样,他目里微深,在她目光里摇头,“此,并无端倪。”
“那它……”她说着伸手去摸,但他手心微高,避离了她的手,她口里的话便也微顿。
他摇摇头,“此物来历有疑,我一时看不出或是我技艺不精,待我查过再予你。”
他语气微低,温声。
她却心里再一跳,一时想到这么把东西给他果然鲁莽了?她还想把东西留自己身边更安心呢——云正天的东西,谁知会不会对他有害?!
谁成想他不打算给她了啊!
“不行!”
她跳起来就抢,但又怎么会抢得过他,他手臂微抬便叫她够不到,她急,“你还我啊,我给你看看不是给了你!”
她一眼瞪来,摆出一副不听道理蛮横就要抢回的架势。
他摆动手,看她在眼前蹦跳,逗猫儿似的,“本尊何时说不还你,你乖,待几日,待过几日……”
“不行!”她打断,“你现在就给我,我,我……”
说着抓了他手臂,她够不到东西,索性把他身子当树也似的攀,此时挂在他手臂上,“你都说没什么问题了,这里谁还比你还厉害?你都觉无事肯定就无事!”说着瞪眼,“你不给我我就恼了……”
后一句,纯然的威胁。
且是不讲理的威胁。
毫无武德。
但她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跟魔修尊主耍混有什么不对,并且还自信着能教尊主大人败下阵来。
果然,双方目光对上,没一会儿,云尊主便怯下阵来,他眼里徐徐退让,一分分都是她强占的阵地,没一会便再不能坚持,手臂就落下来,她立刻乘胜,一把抓向他手里的破布,他手微收,在她把东西抢回时微定。
她抓着东西,却拽不出来,抬目看他。
他目里深深,无奈之后是微重的神色,“给你可,但不许乱出,这几日在府中,不可乱走乱去。”
“嗯嗯!”她立时点头,一点迟疑没有,“我知道,我也这么想的呢,我这几日都不出!”
——这正是她接下来的打算!
这应得干脆,他才凝着她,审视她没有撒谎,这才松力。
一张破布便重回了她手里,她握成一团换再另一只手里,用一只手重新揽上他胳膊,拖也似的,“走嘛,再继续消食。”
花道中,二人继续行起,她把布包重新拿回手里了,心中便稍稍安,这一安,才能继续跟他说话,她说:“她如果是诓我,那大约是为了拖延——用这个东西故弄玄虚,拖延先保住她性命,如果不是……”
关于云正天的种种在喉里涌动,她顿了顿,“大约……亦不是什么好意。”
他目光落过来,抚了抚她的发,“她对你无善意。”
见她望过来,他声音平静,“不要将她当云府的人,将她当作魔修。”
“魔修……”
“魔修,几有善念?”
他一句,像撞开了她脑海的一扇门,让她一瞬里像打开堵塞已久的关节,她仿佛一下明了了什么,但这念头可能翻复了她以往的心念,以至她一时竟不能将其明晰。
他摸摸她的发,牵着她在花道,好一会,她才喃喃,“你是说,魔修……没有好人吗?”
脸色朦在泽雾里,月光下泛着冷白,她步子不知何时再停住。
鼻端隐香依旧,她却恍惚觉这香也凝成了毒,她有片刻深重的恍惚,“可……”
这怎么会呢?
一界之中,都无善念?
——又怎么不会呢!
几乎是一念方起,这一念便骤然,她明白了云休厌的话,他说的那般直白,魔修……少有善念……
她早已该知的,魔,魔,魔修之所以被称为魔,便是因他们……
不有善念良俗,不遵法度伦常,执念到甚,便成欲成魔,便……难为己。
这些她分明早就知道,但她却被自己迷了眼——
她身在魔修主城,身在尊主府中,府中人人尊她敬她,人人护她爱她,她所见的不落城,虽有死伤,但更多时候与剑修的城没什么大不同,魔修们亦在这里生活,他们也有茶肆、生意,她……
一叶障目了。
身在此间,受到了善意,便不知何时被自己的“念”所侵袭了,她不知在何时……
也执了。
——她太害怕魔修界会覆灭,太害怕那一场不曾到来的大战,以致将自己都欺骗蒙蔽了去。
她让自己相信这是个如常的世界,被雾泽笼绕着,只是与剑修界稍加不同的,一个如常的世界。
现在,云休厌将她眼前的迷障散了去。
她突然看清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