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白蘅从议事堂归来。
一日的议事,他眉宇还凝着思虑的肃色。
石泉行在前,提灯引路,快到洞府时,他提醒:“宗主。”
白蘅敛神,一眼看去便见洞府旁一方橘色灯影。
石泉:“是白小姐。”
白蘅亦已辨出,他眉间几不可察的一抹不赞同,但很快便逝。他提步前去,几步后传来轻弱的声音:“蘅哥哥……”
白蘅眼里一方无奈,看着低头不敢看他的白初初,到底说不出苛责的话,只和声:“这般晚来,可有何事?你身弱,往后有事遣人来也是一样。”
话虽依旧温和,但这温和却又仿佛隔绝着什么,令人更近不得。
她微微咬唇,目光注意到一侧提灯的石泉,“我……我有要事,有很紧要的事。”
白蘅看着她。
她咬唇抬眸:“是,很重要的事,我知道现在来打扰你太晚,可……此事很重要,若……去议事堂也可的……”
最后一句,声音低弱,眸子低下。
白蘅心里微微叹气,到底开了洞府。
若带她去了议事堂,便相当告知整个宗门,他对她已生分至此。她在宗门处境便愈艰难。
“谢谢蘅哥哥。”白初初在他身后很小声的说了句。
一旁的萍儿不忘把重新熬好的汤递来,她端着进去,“我深夜来此,我想有它为借口好一些……”
她轻声解释,生怕他怪责一般。
白蘅见她愈发谨小慎微的模样,到底接了那汤,放在石案上,“往后不必如此,有正事遣人寻我便是。”
他眼神宽和。
白初初小小的嗯一声,抬眸看着这个男子,他一袭白衣,温润如玉,是她一见就悄悄生了欢喜的人啊……
她将心思藏在心里,不敢表露出,恐怕不矜惹他厌恶,有那女子在对比,她早早告诫自己万不可成为她那般。
是以她蛮横,她便柔善,她霸道,她便知礼,她任性妄为肆无忌惮,她便愈发提醒自己温柔谦恭,做如水般的女儿家。
她欢喜他,从敢妄出口,后来因父,她终于与他有了更甚交集,无人知她心中欢喜,她无数次感激上苍。
即便,即便他答应父亲的并不是娶她,而是此生稳妥顾看她,安置她,但,他们婚事传开,她求他,甚至用了小小心机,说将来如果别有所爱,她会主动与他说,只是现在,她一介孤女,若无他庇护……
她求了他,虽用了心思,但,他终是应了不是吗?
她知道这是他的顾念,但无妨,她不介意。只要他娶了她,只要他们结为道侣,他的法度良知自会令他一生只她一人,即便,即便他心中有另一人……
他亦做不出违背己身法度的事。
她会用一生抚慰他,他会最终忘了她,忘了那……蛮横粗鄙的女人。
他们会是世人称道的神仙眷侣,她那么……期待着。
可是大安城归来,一切,都变了,她察觉到了,她害怕了,所以她先说出口了,对着宗里的人,说他们的婚事迟迟是因她,因她不愿分他精力,是她主动的……
许多人夸她,他们赞扬她的品格,称赞她的大义,可他还是对她坦诚了。他说他心意已定,再下去是她不公,他说曾应她父亲照料她,往后亦是不变,他说会顾全她的声名,她终于崩溃,她无法再听下去,无法听他下面的话,所以她逃了……
现在,她又至他面前,却是……
她长睫颤动一下,将眼里情绪都隐眼底,“蘅哥哥,我其实……有一桩事……”
她脸色微白,微微咬唇,几分无措几分惶恐。
“何事?”白蘅温声。
“是……晚晚……”微咬唇,她仿佛下定决心,抬眸怯怯一眼。
白蘅眸色微定,大约他自己亦无觉,在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反应甚至不自觉的紧绷了瞬。
她心如刀割,“是,我……最近几日,接连梦到了她……”她开口,面上带着迷茫和忧虑。
白蘅听清她说什么,神色不觉缓,“梦而已,”顿了下,“是因我……”
“不,”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极快的出口,“不是因你,不是因蘅哥哥的话,我梦到的晚晚,只有她自己,不是……有关蘅哥哥……”
她艰难的,说到这里微红了眼眶,“我只梦到晚晚,她一直,一直跟我求救,仿佛,仿佛是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她一直求救,我想……我想那只是梦,是我忧思之下的梦而已,但同样的梦接连几日!”
“蘅哥哥,好几日了,我一直重复做这个梦,我实在怕,晚晚,晚晚若,若当真以梦于我示警,我没告诉你岂不是……蘅哥哥,晚晚会不会,会不会……”
脸色苍白,她抓了他的衣袖。
“你先勿急,”白蘅目里思虑,仍是安慰她,“未必便是示警,”他温声,让她慢慢说,“梦里还见什么?不要急,将你梦里见的,听的,她说了什么先说与我。”
他安慰着,神思却正。
白初初轻应一声,眼尾红红的模样很是忍人怜,但身旁男子却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徐徐颤下睫,“我梦到晚晚在黑暗里,四面只她一人,她向我求救,让我救她,我追问,追问她怎么了,她却只重复,说她后悔了,说她现在快要死了,云……云公子不要她,她哭着求我救她……”
——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呢?他听到秦晚晚有难,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彼时她不愿,她质询那女人,一直以来她都避免在他面前提及那女子,现在更是,她抗拒着。
——当然要说,不止要说,还要让他救,最好把人救来!
——傻姑娘,你以为你的蘅哥哥为何不忘她?她比你美吗?有你温婉吗?有你柔善知事吗?
有吗?
她……秦晚晚亦是美的,可她亦……不输过她,何况,温婉知礼……
——你的蘅哥哥未必是不爱你,他只是,犯了天下男子都有的顽疾,他们啊,愈得不到的愈难忘却啊,你愈不提,他愈在心,得不到的才会永远让他上心!
——我就快要杀她,一个死了的秦女,你能胜过?活人,如何与死人争?
是了。
秦晚晚要死了,她亦心痛,可这人要助她,是她要帮她……
她不能死在蘅哥哥对她的念里……
顶好是她不值得蘅哥哥喜欢,顶好是她自作自受,顶好是她消耗了蘅哥哥的喜欢,顶好……
“她还……还说她有孕……”
眼眶发红,她无措紧张,仿佛生怕他的责怪。
她有孕了,有了云休厌的孩子,这样的女人,蘅哥哥……还喜爱吗?
配不上,她如何……能玷污他。
她没有说谎,她的确与云休厌厮混,她那般女人,从无礼法,有孕亦是早晚的事。
她这般说着,果然见她的蘅哥哥怔愣了下。
“是,她……扶着肚子,蘅哥哥,只是个梦,我……我只是……”
白蘅摇头,他眼里没有责怪,那愣怔也很快过去,“莫慌,”他甚至对她安抚的笑一下,“我为你探一下神脉,可方便?”
他温和有礼,白初初分明察到他对此事的看重,但依旧对她这般有礼。
她心底绽开一朵朵温柔的花,“嗯……”她慢慢侧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白蘅微微避开目,他伸出手,并不触碰到她,只用一息灵气探她神脉。
“神脉如常,”他收力,目光温和,“只是个梦。无须忧思。”
“可是……”她轻咬唇,像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有所顾忌,“是我想多了……”
白蘅见她这般小心,心里微叹,但不等他开口,便见她抬起眸来,“我只是担心,魔修界到底,不是适宜之地,晚晚现在亦不是魔修,她待在那里,如何久长……”
白蘅微顿,思及魔修界近来之况……
“我知道蘅哥哥放不下她,”眼神小心,她声音细细轻轻:“蘅哥哥,我们把晚晚姐接来罢,我……蘅哥哥不必担心,我会好好侍奉她,就像以前,不会令晚晚姐在此委屈,还有我们的婚事……”
白蘅起先怔愣,然很快反应过她此话中意,但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话出口便要一股脑速说完一般,“我知道我……牵累你的名声,可我已经想明,有些事注定无法强求,我便是……执着一名号又有什么用呢,蘅哥哥心中之人……是她啊。”
羽扇般的长睫微颤,她的难过掩在心底,却仍是对他露出一个笑:“我已经想通,等晚晚姐来了我便向她解释,她若不喜,我便搬出宗门,白家老宅已经修缮,左右我不会令她不喜。”
她笑得虽有勉强,但眼底真切,这一席话鼓起巨大勇气,她蓦地捧起那碗汤,“我,我不知如何说,蘅哥哥用了这碗汤,你用了这汤,便算,便算前事皆过,好吗?”
白蘅无论如何拒不得这碗汤。
她期待的望着他接过,望着他眼里五味杂陈,望着他终究端起一饮而尽,她唇角勾起弧度,笑意愈发愈深。
——喏,他饮了汤。
——他心神不静,饮之最有用。
——放心吧,他会将心中此刻对所爱之人的心念,全然转嫁你身……
白初初眼里渐渐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