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正天在密室中。
延续千年的家族,有这样一两个密室实在太正常,云正天的这间密室就在他的寝房里——他原先作为云家公子,还没有继任家主时候的寝房。
后来继任家主,便住进了家主的居所——这一做偌大如城的府邸,家主的居处在东正,代代延续,每一任家主都会居在那里。他亦不例外。
不久之前,或者说几年之前,他还以为他会向每一任家主一样,住在那个房里,娶妻生子,他的妻当然也随他一起。
之前他以为他和成碧永远不能现于人前,但……
他看着密室中的石台。
密室空寂,只有中央一座石台,石台的颜色澄净,说是石,更似是玉,但细细看来,才发现这不是石也不是玉——
它的内里细细潋动,仿佛流体。
云正天大步上前,他的手里握着寒光一条的薄刃,他走到这石台前伸出手臂,手臂才伸出,这石头便仿佛真的流动起来一般,它像蓦地长出了一张嘴,大口一吞,向上而起,一下裹住他整条手臂。
手臂上的衣袖没有破损,这石台化成的大口将他手臂包裹,没有让他流一滴血,但在这些东西包上来的瞬间,他还是蹙了一蹙眉。
后齿收紧。
他没有闷哼出声,但很快他额上便沁出了薄汗——这必然不是个愉快的过程。
云正天咬牙,他心中默诵着家规,云家的家规是云家每一代子弟开蒙的第一本书,在他们还不知这其中每一条的含义时早已倒背如流。
云正天遥远的记忆里总记得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入睡时念着这些轻轻哄,这让它将家规当成了睡前的小谣,但再大一点他却问,仆妇们却笑着告诉他,并没有这样一首童谣。
——少爷想是记岔了。
——谁会将这个当歌谣呢?
仆妇们如是说。后来他才知道,他当时的确有照顾他的许多仆妇,她们有很多人,以至他那时都不能分辨清,但给他开蒙的师者却只有一人。
——是咱们云家的家师父呢。
——少爷幼时可不喜欢背那么,那时候老是哭呢,一哭起来家师就要生气,一气少爷就怕,一怕哭得更厉害。
家师父便是他们云家养着的师者,他们的祖辈无一都曾是当世的大家,后来被云家蓄养,代代便做起了云家子弟的家师。
云正天那时才知道原来他背诵家规时曾那么“痛苦”,是他的记忆出了岔,才让他将幼时最缓适的记忆和最痛苦的记忆移挪到了一起。
他当时只是一笑,但痛苦时诵读家规却成了遗留的习惯。可见记忆可以做假。
他诵读着家规,抽神想到这一句,但很快就是难忍的痛意,他眉心拧了下,将涣散的神志重新聚拢,将这痛苦剥离五感之外。
记忆可以作假,谁知这痛是不是有假?
他做这般心理架设已不是第一回,但次次的痛却都能比上一回更甚——这东西也似成了精,在不让他身死的前提前,每一次都在他的忍耐限度。
是了,这是一个活物。
是属于云家的东西。云家有许多不世的宝物,它们代代相传,这些东西有的流落在外,有的被赏赠出,也有一些会永远在密室中,云家祖辈有言,这些东西不可流于外,云家人更不可用。
若是用了,便会被逐出云家,便永不再是云家人!
规矩严苛,但当他知道这些东西的用处,便懂得了先祖们的遗思——
这些全都是惑人的东西,如他正在用的这一个,它通体若一块无瑕玉石,但可以吞食人的献祭,而后,化予他想要之物。
它当然不是无所不能的,它所化出的东西不会是世上绝无可能出现之物,但倘若世间可有,譬如一把不世的宝剑,譬如功法大盛的仙草,譬如长生,它都可做到。
云正天一见便知了先祖之意,这些东西被藏在这里,与其说云家收藏了它们,不若说封印了它们。
几乎不用想便知这些东西重现江湖会引出何样的动荡,云家有着不令它们重现的职责,但现在……
云正天能感觉到血髓里有什么被不断吸出,这痛叫人难以忍受,但他还是没有将手抽出。
——如果他抽离的话,这东西就会放开他。它从不取不甘愿的献祭。
但他是甘愿的。
“七……”
低低的,他犹如喃喃。
还有七日,便是成碧临盆之日。
他早已推算了这个孩儿降生的日子。
七日,再有七日……
他脸上的血色在逐渐褪去,他依旧有着年轻的面貌,但身上开始现出丝丝的青白,这渐渐的变化像石台在吞食他的生气,但它显然又机会把握危险的尺度——再又一炷香后,它松开了他。
石台里的流体开始缓动,从慢到快,很难说它是凝结成了什么还是吐出了什么,总之当它停止流动的时候,石台之上出现了一粒圆圆的东西。
像一颗药。
云正天伸手拿走了那粒药。
这就是晚晚今夜看到的所有。
她很确定,这就是成碧现在日日吞服的药。
她站在石台的一侧,好一会才想起去追云正天,是了,她现在需要继续看他做什么!
云正天没有离开密室,他进入了另一间密室了,不得不说云家的密室也豪阔,这里与其说密室,不如说是一个地下宫殿了。
只是这里无人,只有幽幽灯火,明知道这是在幻境,她还是觉得四下毛毛,迅速找到云正天,看到他果然在……制药。
他手臂已经挽起了袖子,正在用一柄玉杵捣药,晚晚随着过去,并不能辨认出那些是什么药草,她就看着他捣了很久,最后这些药草与那粒圆圆的东西一同,制成了真正的“药”。
他仔细将这粒药包起,带着它出了密室,然后往高院而去。
仿佛已是意料之中,晚晚跟在他的身后,有一种麻木的抽痛——非要形容的话,好比被雷劈过了,劈得都麻了当然知觉暂离,但被劈的痛还是在的。
她不知自己现在什么心绪。
最初,她只是直觉有异,除却她直觉性的不安,再有就是理智上的,这里是云休厌的劫境,都是劫了,怎会是岁月静好平静无波?
所以越平静她反而愈难安。这一难安,便警醒警惕了许多,找到云正天身上,是在她日夜不息的守了成碧一日一夜后——
先前那几日她每每到夜里便自觉远离成碧的寝殿,但随着成碧肚子越来越大,她觉得也不可能撞到什么尴尬事,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因为这点尴尬而错过了破境。
终于压下那点微不足道的心思,她盯了成碧一日一夜,却没见她丝毫有异,她还是不喜腹里的孩子,一天里没有提到他一句,她还是美艳火爆,对云正天或柳眉倒竖或伸手就是一道法力,但这与先前并无不同。
一日夜后,她转而盯云正天,在先前她将目标转到成碧身上时,她对云正天的盯守大多是他来高院或忙碌与成碧相关的事时,她没有一刻不离的盯过他,尤其他忙那么繁杂的事务时。
但这一次,她没有想到只是第一日的盯守,就让她看到了……这个秘密。
秘密。
她双脚轻一下重一下的迈步,脸上是一团的复杂,云正天能在密室做这些,这必然是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秘,若是他用这些做外面的事她当然不会置喙,但他用这个秘密,做出了药。
给成碧的药。
云正天不会害成碧——他深切的爱着她!
那么这药……
她想到他那日发誓的话语,这应当……不会伤害到他的孩子。
这般燥乱的思绪里,她想到成碧的身份,如果云正天现在有什么迫切的执念的话,他定然不忍让成碧一生在那高院里……
步下一空,她稳住堪堪踩空的身体,看着近在咫尺的高院,她也想到了,最初她见到成碧的当晚,她是把药反吐了出来的……
那她会不会……
心头一刺,她听到开门声,云正天已进了高院里。
成碧就在花亭外的一架秋千上。
这日晴好,现在时候不早了也有微微的暖风,她脚下各色的花,坐在一架秋千椅上,慵懒靠着,秋千微摇,她的裙角好像一片翠蝶。
晚晚看到她缓缓睁开眼,云正天已经快步到她身边,“不要起,”他快步走过去扶住她,“怎么样,今日可乏累?”
他温柔的声音,听到她哼他一声也不恼,只扶着她的肩让她稳稳坐好,他小心控制秋千的摇动,成碧嫌他摇得太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温柔的笑,哄着她说待过几日就好。
“再几日,再几日就好。”
“还有几天啊!”
“七天。”
成碧又翻一个白眼,给他天大的面子,“好吧,再忍七日。”
云正天含笑为她推秋千,直到她腻了倦了,他扶着她走到殿里,取出怀中的药给她服下。
——这是每一日他会做的事,但这一次晚晚一下冲到了近前!
她喘息急促,也不知是要阻还是什么,但不论她想做什么都影响不了成碧,她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看到药时眼皮微微低下,然后吞服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