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长辈说她是一个寻常的女人，身无亲族，与父亲相识，成为我的母亲，后命途不佳，生下我不久病亡，是以，她于我，是模糊的面影。”
家中无有她的画像，他也的确早慧，早早就感觉到家中长辈不欲让他在父亲面前提及母亲，因而他长到总角年岁，想象中母亲模糊的面影才有了真切眉眼。
“彼时，父亲于我看了母亲的画像，她唯一留下的像，亡故几年后我父所作，父亲藏于寝房，我被允许看了一息。”
晚晚怔怔的，“她……很美吧。”
云休厌眼中没有她想象中的伤情，或许自他有记便不曾见过他的母亲，再多伤情在经年累日里也已钝却，她见他想了一下，“与我，有像。”
“那时不觉，大抵还小，见我的人都说我肖父，至我越长，后偶一日发现我亦有些像她。”
“成碧……”低低的声，她不由。
“嗯，她名讳是如此。”
她说时不觉，说完方觉悔，她不知劫境里的东西她和他看到的是否一样，她是亲眼见过成碧的美貌，见过她对腹中孩儿的“嫌弃”以及最后……
“劫境，是狡猾的东西，”他望着她，她的一只手始终被他环在手里，说话时他略略一收，一点不轻不重的力道，“它或许是真，但这真，只是它想让你看到的东西，而它，在你进入幻境时，它便可窥见你心神。它通晓人心最隐秘的幽暗，这才是劫境的最危险处。”
最幽暗……
“劫，终归是心劫，破劫便是修心，”他攥一攥她的手，“你在劫境所见，是它为我心结所造，我能看到大多数，晚晚见到了我父年轻时，对吗？”
她一瞬的失语，在他幽深却温和的目光里，说不出骗他的话，她慢慢，点头，“嗯……”
“那便是了，所谓心结，不一定是郁结于心，它也可能，危到旁人，”他温缓和声，简直把她当成脆弱的娇花一般，教给她魔修界的常事，“此次，是我顾虑了，”他并不多说他本来的打算，只握着她。“再有下次，我早些破了它回缓正常，可好？”
这是……他的歉吗？
怔怔的，她听着他的声音，一时恍然那劫境果然可影响劫境之外的人，所以他彼时是顾虑着远在云家的云正天，“那我，我破了劫，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影响到云正天？
她心头猛然一跳，跟着那藏在怀里的布包也存在感明晰一瞬似的，这个时候，偏偏这个时候她收到云正天传来的信息，难道……
“你怎会，”他摇头，失笑，看着她只觉可爱非常，“你非境中人，它困得我，困不得你。”说着摸摸她的头，“我还要谢你，我晚晚，真机警。”
晚晚想起自己最后识破劫境，“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觉得……”她勾一点笑，抬起的一眼灵动至极，他眸里几不可察的一深，少顷才嗯一声。
晚晚不知怎的，察觉到几分异样的气息，但抬眸再看向他去，却发觉他与方才看着没什么不同，牵着她手的动作也没甚小动作，她轻咳一声，不觉清了清喉头的痒，“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她敛了敛目，低头扯了一下披着的外衫，声音隐约的含糊。
“哦？”他挑挑眉，“晚晚说我何意？”
“宽我的心呗，”她抬眼，不知怎的觉得这一眼对上他眼神似乎幽深了些，她一时隐下，很快的说，“我没那么不中用，也没怎么吓到，我就是……”
她知道他是察觉到了，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察觉到她今夜的异样了，他令金蝶引她出来，正是因此……
他在细心的，婉转的，安抚她。
这些私人的旧事，他极少宣之于口，他所受的教养，也令他不轻言父辈隐私，但他却在对她说了……
这一瞬里诸念翻涌，再开口，她咬咬唇，“就是今天的……云容，就是那女子。”
“嗯，那女子怎么呢？”他简直是耐心十足，循循善诱。
“她……她来自你家……我是说，云府，”她抬起眼，像是话一旦出口后面的反而容易，渐渐顺畅，“她从云府来，还在你父院中当过差，还成了魔修，这个时间，你不觉太巧了吗？”
并不等他的回答，她径自：“我是觉得太巧，云府，我记得你家千千年没出过一个魔修……”她着顿了下。
他笑，“是，原只出了我这一个。”
她见他神色如常，心中难掩的心虚，他这个魔修……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是由她所引……
便这么一想，她便迫着自己赶紧打住，不能再想，要再多想，他一定更看出端倪！云尊主，总是聪敏的，而她……不愿意再使他忧心了。
是以她只望了他一眼，“……她在这个时候变成魔修，我怎么能放心得下，而且劫境困了你，”她微低的眼敛了一点心思，她说，“我不放心她近你。”
灵机一动，这属实是她的临时发挥了，说完她心里叫一声好，心道那云容不论什么来路，就算要害她也只能是因为云休厌——
想到此她简直打开了思路，退一万步，那云正天，多年前他要坑的不就是自己儿子嘛，谁知道他现在又想做什么呢？
如果……如果真是为他好，她当然，亦高兴，不过这对他好的方式如果真是她得远离……
心里一糟，她面上透出的愁苦倒跟她的话应了。
他看着她的眼。
“我问过她了，”她敛一下神，把她讯问云容的话拣着与他说，都是她当真问过的，所以说起来如常通顺，她说的与石兰报给他的相差无几，但末了她拧眉看着他，“她说得太正常了，你不觉得她说得太正常吗？”
“魔修啊她是，剑修成魔修，太寻常反而反常，她是因何堕的魔，又是如何通过那么远的路找到魔修界的，剑修们呢，都没有发现？”
不说尚不觉，这么一说，那云容简直满身疑点。
她越说越顺，越说越觉得如此，虽然隐了云正天的那部分，但云容的确也，“我不能信她，”她蹙着眉，“但也不能就这么把她关起来或是怎样，没了她，万一再来一个呢？”
——云容说似她这样的人并非一个，与其再引其他的人来……
“再来一个未必如她，万一是潜行深入，”她看向他，“所以云尊主，我觉得得留着她，留着她才能查她身后的事……”
她说着，便见他神情舒展，最后是露出笑来，她微停，惑地看他，他目里氲笑，“无甚，只是突然觉，晚晚与我意念相通。”
相通？
她心里一跳，眼里就亮，“你也这么想？”
他含笑点头。
“那太好了，”她立刻，“交给我，你交给我吧，我去与她交道！”怕他不答应，她不停顿的说，“她找的就是我啊，你看她被折芳捡到，冲折芳不就是冲我？”
云休厌看着她，幽深的眸子看不出是应还是不应，少顷，他才幽幽：“君子不立危墙。”
“我又不是君子！”她几乎立刻，反应快极了，“从前是妖女，现在跟你混，你看我哪时跟君子沾边？”
他一滞，仿佛被她顶了住一时想不起大道理，他拧着眉一副深想的模样。
她哪里等他想起，赶紧捉了人的胳膊，把他一只胳膊抱进怀里，求了一声，“尊主……”
他眼角轻动，不语。
“我求你了啊，”她晃他胳膊，厚颜拙劣的求，“你应嘛，我保证不让自己置于危地，一旦你查到什么……我一定听你的不近她！”
后一句下了决心般，然她自己尚亦不知，倘若她于眼前人，真的是他的劫，倘若他真会因她遭难……
只有一件事她确定得很，抱着他的胳膊，她借着他的力，一点一点与他近了，“尊主大人，我想……和你长长久久一处呢。”
非常，非常想。
大约她眼里真意太甚，无有一个男子可忍受爱人这般的恋语，他目里幽深，低眸含住了她的唇。
晚晚闭上眼睛。
如坠云端。
她想起更久以前，她还是妖女，还只听着指定做任务的时候，这人也曾把她抱在树上，炙烈而汹涌的亲吻她，那时他说他只有她了，他……将她吻到意乱神迷，要她的许诺。
她毫无心虚，那时许诺他绝不离开他，那时……说得多轻易啊，现在想起来……
她又在做同样的事了，瞒着他别有所思，热切的回吻他，却……
再难以说出那样的许诺。
她害怕他的失望。
比起最后没有得到，失去原以为永不会失的东西，更让人绝望。
她……做不到了。
这一夜，终究还是迎来困倦，她在终于得到他的首肯，在付出了长长的“代价”之后，他还是答应了她。
她终于松下这口气，再被他抱回寝殿里，这一次困倦来得很快，躺在榻上，她在困倦里拉扯着愈来愈少的神智，想着明日见到云容……不，在见她以前，那个布包……
模模糊糊里，她才想起布包还在里衣里藏着，摸索几下，摸到那熟悉的手感，她一把将布包攥在手里，想着明日醒来先处理这个，也不能不防……看看没藏什么危险了再打开……
她得……尽力保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