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日光将陆家中西合璧的大宅子拢入怀中。书桌前，白薇神色严厉地握着笔，在画纸上用力地画着，没了往日的温柔娴静。白薇放下笔，伸手抚摸着桌上的笔记本和那些厚厚的信件，继而充满怨恨地望向刚完工的画像，画中人竟是白日里遇见的白天女南兰。
另一边，刚刚晨起的金碧云四处寻找金碧华的身影，终于在公园的角落里发现了正在小声啜泣的金碧华。金碧华拿起手帕替妹妹拭泪：“怎么了，我的金二小姐，你怎么还哭上了？”
金碧华哽咽着吼道：“今天就叫那个家庭教师走人，不然，我就不再认你这个姐姐！”
“她招惹你了？”
“没有！”
金碧云哄小孩般安慰道：“就是啊，你的雪亭哥哥不是每天都开车带你出去兜风嘛。”
金碧华收起了眼泪，凶巴巴地说：“是带我出去了，可一直心不在焉的，吃到什么好吃的，都要带回来，我以为他要孝敬他妈呢，结果都是给那个白薇的！更可气的是，昨天，我看上一瓶香水，他买了，我以为是要送给我的，可他……”
金碧华气得不想再提那人的名字，金碧云接着道：“他送给白薇了？”
“是啊！他说那香水淡雅，不适合我，适合白薇！气死我了！”
金碧云叹了口气：“竟有这样的事，那我只能解雇她了。可你也要想好了，就算是白薇走人了，你能栓得住陆雪亭吗？”
刚高兴的金碧华又咧起嘴：“陆雪亭跟我姐夫一样，见一个爱一个，是不好拴呐！”
金碧云皱眉：“怎么扯上你姐夫了？”
金碧华自知失言，金碧云也不计较，同妹妹分享着自己的经验：“其实男人都这样，三弟年轻，心思又正飘着呢，你想栓住他，恐怕也是吃力不讨好啊。”
“那我咋办呢？”金碧华有些着急。
金碧云望着妹妹露出无奈的神情：“这一家之主是谁你不知道？你把老太太哄开心了，陆雪亭自然就得娶你。我早就让你多陪陪老太太，你怎么就不肯呢？”
“我肯！只要能嫁给陆雪亭，现在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可我怎么才能把那老古董哄高兴了呀？姐，你教教我……”说着，金碧华拉住姐姐的手。
金碧云早已想好对策：“自从那天被南兰惊着了，这几天就没胃口，你去煮她最爱吃的绍兴鸡粥给她送去吧。”
金碧华面露难色：“煮粥？我哪会啊？我只会吃！”
金碧云悄悄地凑到碧华耳边：“一大早我就吩咐过了，灶上正炖着呢，你直接捧了去，谁知道是哪个做的？”
金碧华抿着嘴笑道：“姐，你真疼我！”
将陆展元送上学后，白薇闲来无事便去灶房逛逛，迎面遇上了黄妈，便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黄妈对白薇印象不错，点头微笑道：“白小姐这是送小少爷回来了？饿了吧，我给你准备点心。”
“我不饿，我就是实在闲着没事，来找事情做的。”
“你是教书的先生，厨房哪有事情让你做呀？”
正说着，金碧华摇摇摆摆走进来，一见白薇也在，便道：“哟，家庭教师有没有规矩？跑到厨房偷吃来了？”
黄妈听着皱起了眉头。
白薇却不急不躁，落落大方地回答：“金小姐早呀，陆家请我来教书是管一日三餐的，我若来吃，也不能算偷呀。”
金碧华瞪了白薇一眼，得意地说着：“你嘴真厉害，难怪要跟我抢雪亭哥哥。你的贼心思不会得逞的，我已经跟我姐说了，她让你现在就收拾行李走人。”
白薇一时语塞。
金碧华“哼”了一声，不再理会白薇：“给老太太炖的绍兴鸡粥好了吗？”
黄妈没好气地答道：“正炖着呢。”
“还没好？太阳都这么高了，你们是不是偷懒，起晚了？”说着用手一一指向众人。两个厨娘明面上唯唯诺诺，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黄妈是家里的老人，不与她多说什么。见无人说话，金碧华径直走向灶前。灶上炖着的三个小砂锅中，打头第一个里面的粳米中浮着鸡肉，拿起勺子搅了搅，尝了一口道：“好香呀！这不已经熟了嘛！黄妈，你是光顾着跟白小姐讲闲话，根本没看粥吧？”黄妈仍不说话。
金碧华见一旁早已准备好了精致瓷碗、勺子和小菜，自己拿着大勺子在锅里盛了起来，动作十分笨拙。黄妈看不过去了，开口道：“怕这火候还不到……”
“我都尝了，早熟了！”
“你这是……待会儿我会给老太太送到屋里去的。”
黄妈支吾着想要解释什么，却被金碧华打断：“不用了，今天这粥，本小姐亲自去送，你看着点家庭教师，别让她把陆家的好东西带走了。”
说着，金碧华捧了托盘，白了一眼白薇走出灶间。白薇自是恼怒地转身就走，刚要进门，身后传来黄妈的声音：“白小姐。”白薇闻声回头。
黄妈走到白薇身边面露难色道：“白小姐，想麻烦你帮我个忙，刚刚你看见了，金小姐给老太太送粥去了，她走了我才发现盛错了，那锅粥是给二少爷煮的，这才是给老太太的。”说完，黄妈示意手里的托盘，上面粥、小菜、勺都与金碧华端走那碗相似。
黄妈一脸恳切地望着白薇：“老太太牙不好了，喝粥喜欢煮得烂烂的，白小姐，能不能麻烦你给老太太送去？”
白薇为难道：“来了这么多天，我一直没机会跟老太太打个招呼，现在去送粥，合适吗？”
“合适！”黄妈低声道：“白小姐是个顶聪明的人，能不能继续留在陆家，就看你自己了。”说完，将托盘径自放在了白薇手上。
梳妆镜前，陆陈氏从首饰盒里取出一串碧绿的翡翠，在脖子上比了比，点了点头，丫鬟立刻上前帮她戴好。陆陈氏瞟了一眼镜子，看到金碧云正在插花，瓶子却放歪的不正。陆陈氏冷语道：“左边一点。”
金碧云转过头，望着陆陈氏的后背谦恭地说：“是……妈，您这眼神真好，在镜子里瞟一眼都比我看得准。”
陆陈氏摸着颈上戴的翡翠项链，瞥了一眼金碧云：“唉，一瓶花也摆不好，也不知道你们金家的小姐都是怎么教的。”金碧云赔笑着，插花的手不觉加了力度。
门外高跟鞋的声音“当当”作响，陆陈氏皱眉向门口望去。金碧华捧着托盘走了进来，一见陆陈氏瞪着自己，吓得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金碧云忙走过去，接下金碧华手里的托盘：“妈，碧华听说您这几天胃口不好，就起了个大早，亲手给您炖了绍兴鸡粥。”
“她？亲手？”
金碧华讪笑了两声，忙点头。
金碧云恭敬地将粥放在桌上：“她是听我说的，知道您最爱这个粥，您尝尝？”
陆陈氏将信将疑地起身，来到小圆桌旁坐下。
金碧云冲着金碧华使了眼色。
金碧华连忙上前，拿起勺子递给陆陈氏。
陆陈氏接过勺子，有意嘲讽道：“金二小姐，竟有这份孝心？”
金碧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金碧云打圆场：“碧华是我亲妹妹，您是知道的，我们的妈去得早，在我们姐俩的心里，您就跟我们亲妈一样！”
陆陈氏瞧着金碧华：“金二小姐有意思呀，平日看见我，跟条黄鱼似的悄没声音的就溜了，听你姐姐这么说，我才知道，你是把对我的孝心藏在心里了？”
金碧华高兴了，故意抬高音量：“啊，对！老太太，我在心里头可孝顺您了！”
见妹妹着实不会回话，金碧云忙补充道：“妈，我嫁进陆家的时候她不是还小嘛，每次来家里作客，我都叮嘱她守规矩，所以见着您，有些怕，才躲的。”
陆陈氏听了这话，十分满意，笑着点了点头。
金碧云见状忙奉承道：“您快尝尝吧，这粥从厨房端过来，应该不烫了。”
陆陈氏低头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细细品了品，又歪头思忖片刻。
金家两姐妹颇为在意陆陈氏的反应，屏住呼吸不敢言语，一时间，房内鸦雀无声。
金碧华见陆陈氏嘴角似乎露出一丝笑意，不合时宜问了句：“好喝吧？”
陆陈氏却一张嘴要吐，一旁的小大姐连忙递过空碗。陆陈氏将粥吐在碗里，轻轻的“呸”了一声，顺手又抓起一碗茶水漱口吐在碗里。
金碧华直咧嘴不知说些什么，金碧云忙上前，卑微地问道：“是不合您的口味吗？”
陆陈氏用手帕擦着嘴角：“好硬的米呀，这是要硌掉我的牙吗？”
“啊呀，妈，那是碧华没做好！她头一回煮这个粥，您千万担待！
陆陈氏不满道：“我说什么了？我这不担待着呢吗？””
金碧云扭身看向金碧华：“碧华，你快去厨房，再给老太太做一份绍兴鸡粥来！”
“重做呀？那要熬够火候。”陆陈氏有意加重声量。
“这回一定！”
“那还不得中午了？为了这碗粥，午饭我也不吃了吗？”
金碧云一时语塞：“那……”
陆陈氏长叹一声：“算了吧，我也没指着你们金家这样的破落户调教出来的二小姐，能给我煮出顺口的粥。”
金碧云面色凝重道：“妈，您这么说，碧华……”说着瞥见金碧华气得瞪大眼睛就要骂街，金碧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白薇捧着个托盘站在门口，金碧华和金碧云对视一眼。
白薇道：“老太太，您的粥，我能给您送进来吗？”
陆陈氏见白薇落落大方、举止优雅，一时愣了神，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
白薇进门，将粥轻轻放在桌子上。
陆陈氏紧紧盯着白薇：“你是谁呀？怎么在我家里？”
“回老太太话，我叫白薇，是二少奶奶给小少爷请的家庭教师。
陆陈氏看向金碧云：“家庭教师？教展元什么？”
未等金碧云开口，白薇回道：“我帮小少爷补习英文。”
陆陈氏点了点头。
“那您慢慢吃，我先出去了。”
陆陈氏叫住白薇：“别走。”
白薇只好站在一旁，可陆陈氏也不说话，只是拿起勺来喝粥，一勺接着一勺。
转眼一碗粥见了底，陆陈氏用手绢擦了擦嘴，笑道：“这碗粥，想必是白小姐做给我的了？”
金碧云没想到陆陈氏会这么问，盘算着不能因小失大误了妹妹的前程，一定要将白薇开除。
金碧华更是瞪大眼睛，恨不得吃了白薇。
白薇解释道：“不是我……”
“那是谁？”陆陈氏望向白薇。
白薇思索片刻道：“其实……粥是金二小姐煮的，我去厨房时正见她忙得不亦乐乎，应该是怕您饿着，着急送过来，又正赶上别人给二少爷盛粥，就拿错了，厨房这才发现，就让我帮忙给您送来。”
金碧云没想到白薇会为妹妹说话，也不关心白薇到底装的什么心思，连忙上前，亲热地望着白薇：“白小姐谢谢你呀！我就说嘛，碧华知道妈牙口不好，怎么会把粥煮得那么硬呢，原来是拿错了……碧华，下回你可不能这么粗心！”
“呃，是……我不是着急嘛……”
陆陈氏笑道：“那我错怪了金二小姐了，你这手艺还可以。”
金碧华嬉笑着说：“老太太爱吃，明早我还给您煮！”
陆陈氏却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姐俩下去吧……”说着，陆陈氏一脸慈善的看着白薇：“白小姐哪里人呐？”
“上海。”
陆陈氏一下亲热起来：“哎呀，难怪听你讲话亲切，我也是上海人呐！结果这到了南洋，遍地都是福建人、广东人……”
说到这，陆陈氏说起了上海话：“我想找个上海人说话都找不到啊！来来来，快坐，给我讲讲现在上海什么样啦？”
白薇有些尴尬，看了眼金碧云。
陆陈氏也看向金碧云，斥责道：“这没你们两个的事了，我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同乡，说说话，你们俩在这听着，有意思吗？”
金碧云讪讪道：“妈，那我和碧华先下去了。”
见金碧云转身走了，金碧华慌忙跟上，只听高跟鞋“当当”作响。
陆陈氏亲切地招呼着：“坐，坐呀！”白薇只好上前坐下，陆陈氏一把拉住了白薇的手：“白小姐的手一摸就知道是大家闺秀。”
白薇有些不自在，陆陈氏见气氛有些尴尬，瞟了一眼下人道：“还不快给白小姐倒茶？”下人将茶放在了白薇面前，白薇向倒茶的下人客气地点着头。
“你们俩也出去吧。”陆陈氏命令道。
“是。”
门外，金碧华气得转身就走，金碧云本想在门口偷听，又怕被下人撞见，连忙快步离开。陆陈氏反复端详着白薇，看的白薇十分不自在，只得找些话题：“您有多少年没回上海了？”
陆陈氏没接话，直切主题：“这碗粥，不是你说的那样吧？”
白薇笑了笑：“听说您最近睡不好、没胃口，好几天没吃早饭，刚才眼见着您把一碗粥都喝完了，我心里由衷地高兴，至于这粥是谁端来的，还重要吗？何况我一个家庭教师，随时会被解雇的，当着您和二少奶奶的面儿，我哪敢撒谎啊？”
陆陈氏点了点头十分满意地笑了笑：“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白小姐放心吧，陆家以后没有人敢解雇你的。”
白薇笑着回应：“那就多谢老太太了。”
“如果嫌金碧云给的工资少，我也可以让她再给你加上。”
“不必了老太太，不少。”
陆陈氏笑了笑，再次上下打量起白薇。
提心吊胆了一早上，白薇有些疲惫，打算回房间休息会儿。
刚要推开门，却发现门虚掩着，白薇警惕地吓道：“谁在我房里？”说着推门而入，书桌前伏案看画的陆雪亭闻声站了起来。
“三少爷？”白薇一脸错愕。
陆雪亭耸了耸肩道：“对不起白小姐，家里客房设计得有点问题，里面可以插门，外面却没法上锁。刚才我来的时候，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待会儿就跟黄妈说去，让她在外面给你加个锁，这样我就不会发现白小姐不仅英文教得好，而且还是个艺术家了。”说着，陆雪亭指了指书桌上的南兰画像。
而此时书桌上，除了这张画，信和笔记本早已不在。
还好信和笔记本收了起来，白薇松了口气：“哪有什么艺术家，喜欢乱画几笔而已。”
“白小姐好像对南兰格外感兴趣？”
“也没有，只是她扮成白天女那个样子，很特别，让我一看就记住了，这个神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听说过。”白薇淡淡地说。
陆雪亭看着南兰的画像出了神：“大嫂她确实很特别，她有很多种样子，有时候是西洋贵妇的样子，还有时候会打扮成娘惹的样子，当然，游神的时候，就是你画的这个样子。每个样子都很得体，都很美。”
白薇饶有兴致地问：“我很奇怪，她杀了你大哥，你怎么一点都不恨她？”
“大哥出事的时候，我在海外，事情究竟是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再说大哥只是失踪，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尸体，有人说大哥是被大嫂熬了汤……”
白薇有些吃惊道：“熬汤……”
“明显是无稽之谈，我是不信的！”
陆雪亭接着说道：“其实之前大哥也失踪过一个月，把家人都急坏了，再出现的时候，就带着大嫂，他们已经结婚了，之前根本没有征得我妈的同意，所以我妈一开始就对南兰有偏见。”
白薇冷笑道：“什么偏见？也是因为门第配不上你们陆家？”
陆雪亭沉浸在回忆中，并未注意到白薇的神情：“那倒不是，只是……南兰的家里发生过很多怪事，尤其她那个白天女的身份，我妈一直说大哥是被她下降头迷住了！”
“降头？你见过她用降头吗？”白薇有些好奇。
“没有！她继承的财产遍布欧洲和南洋，家财万贯！有钱又漂亮的女人，哪个男人不喜欢？还用得着下降头迷男人吗？”
白薇追问道：“那你觉得是不是南兰杀了你大哥？”
陆雪亭没有回答，看着白薇：“白小姐对侦探感兴趣？”
“只是好奇。”白薇努力掩饰自己的慌张。
陆雪亭：“你刚才用的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
白薇反问道：“我说过这个字吗？”
“你说门当户对的时候。”
白薇用微笑掩饰自己的不满：“哦，小说看多了，现在上海很多作家喜欢写爱情故事，里面男男女女爱而不得，不都是因为所谓的门不当户不对吗？”
陆雪亭点了点头：“我就最最讨厌这句话，我大哥二哥其实都深受其害，我是不会屈服的。爱情才是婚姻唯一的理由，谁也别想用门第观念来束缚我陆雪亭！”
看白薇对南兰如此有兴趣，陆雪亭接着说道：“对了，我正打算去找南兰当面问清楚大哥的事，你跟我一起去啊？”
“为什么要叫我一起？”
“我们有缘分，可你来了这么久，都没让我尽地主之谊，南兰的女神酒店在星洲很有名的，我请你去喝一杯咖啡，你不会拒绝我吧？”
白薇盘算着，便顺势答应：“三少爷这么说，好像我再拒绝就失礼了……”
“那就今天晚上，你帮展元补习完功课咱们就走。”陆雪亭生怕白薇反悔，将时间安排在今晚。
“好，女神酒店……”白薇轻声念叨着，深邃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