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蓉把他转移到一处山洞。白雀陂的采药人都知道,白雀山西侧有处狼穴改建的废弃山洞。拓跋蓉把他拖进来时,洞底还散落着风干的兽骨。
拓跋蓉说,这里可以供你安度几日,抱歉不能带你回家,匈奴人还在附近,我怕给村子带来祸患。
她说完把鹿皮水囊给到他手里,让他抓好。他满心感激,也为抗匈战争得到边民的认可而欣慰。他想告诉她,他已经死而无憾了。只是他什么都说不出。
拓跋蓉说完,看了看他的箭伤,出去了。过了一会,她带着几株根茎紫红的新鲜药草回来了。
她说,你中的是毒箭,如果不处理,活不过今晚,我是女孩,你们汉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希望你不要介意。
拓跋蓉的天真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温暖。
她继续解释道,我听白雀寺的法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强撑着朝她点头,微笑。
拓跋蓉脱掉她的粗麻外袍,盖在他身上。他看见她缀满彩珠的襦衣、项间挂的熊牙项链。她开始制药汁,然后清洗他肩膀的伤口,拔下毒箭镞。一阵钻心的剧痛击溃了他的意识。他再也撑不下去了,他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
拓跋蓉给他包扎完毕,在洞里生起一堆篝火,在洞口画出三道驱兽的符线。夜里他听见鹄啼,听见山顶传来野兽的嚎叫。
拓跋蓉回到白雀陂,没有把事情告诉父亲,她怕他怪罪她,怕他担心。第二天她找了一张破旧的熊皮帘子给他铺在身下,把煨热的狼髀石塞进他的掌心。
他一直昏迷不醒,每天上午拓跋蓉都会悄悄来到山洞里给他送饭喂药。她用熊的牙齿撬开他的牙关,用蜂蜜混着苦药汁灌进他的喉咙。他在昏迷中梦见火光在她缀彩珠的衣襟上跳跃,一如定康城上元节的灯笼河面。
第七日,天下起雨,洞顶石缝漏下的水珠在他脸上汇成细流。他终于苏醒,他睁开眼,看见她正坐在身边轻轻吹着笛子。她的眼睛犹如清澈的天空;浓密的娥眉带着几分英气;挺直的鼻梁下,长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嫣红的嘴唇宛若绽放的蔷薇;嘴角两边有一对浅浅的酒窝;她的乌发随意编成几股辫子,缀有两朵洁白的霜菊。
那是他第一次对这个蓝色星球上的女孩怦然心动。那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他从没在他的星球上体验过那样的感觉。
我叫拓跋蓉,她说。她用箭杆在沙地上划出歪扭的汉字。
第八日黄昏,她蹲在溪边清洗他的血衣,黑血污染了一片溪水。父亲拓跋烈背着药篓出现在对岸时,她慌忙把血衣塞进石缝。老猎户踏过溪水,用药锄勾住她藏在身后的布团。
山神看着呢,父亲说。
拓跋烈抖开血衣,苍老的脸上沟壑更深了几分。他注意到女儿腕间新添的灼痕——那是熬制乌头汤时被药罐烫的。
老猎户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孩子,你做得对,没有邺军,白雀陂早已化为灰烬。
当夜,山洞里多了张貂皮褥子。老猎户给他烤了半只羊,还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临走往他手里塞了块驱邪的虎睛石。
一个月后,邺军主力击败匈奴班师回朝,而他也终于可以站起身。拓跋蓉扶着他走出了山洞。他看见了白雀陂,看见了那片美丽的山谷。
你看,拓跋蓉指向悬崖上盘旋的鹰群说,上个月匈奴人烧了东麓的榛子林,现在倒成了红隼的窝。
他身体渐渐康复。他跟白雀陂的猎人们打猎,跟他们一起采药。他跟拓跋蓉朝夕相处,无话不谈,他教她书写汉字,她教他吹奏羌笛。
他给她讲定康繁华的街市、宏伟的宫殿;她给他讲白雀山古老的传说。
黄昏,他们一起在林间漫步;清晨,他们并肩坐在山坡上,看山峦逐渐染成金色。
一天,白雀陂被金风细雨织成一幅朦胧的绢画。他们一起在饮马河泛舟,两岸山峦如泼墨皴染,红叶在雨幕中浮动成流霞。他痴迷地看着拓跋蓉,她的眉梢沾着露珠,鼻梁上的黑痣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船桨猛地一斜,木舟打了个旋儿,芦苇丛中几只水鸟扑棱棱飞起,水面上泛起银链似的水痕。
他顺势揽住拓跋蓉的腰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雨滴顺着她的睫毛坠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花。他告诉阿蓉,回到定康,他会作一幅《金风细雨图》送给她。那是他心中最动人的山水。
一天,老猎户把他的佩剑埋在神树脚下,然后舀马奶酒泼在地上。
老猎户说,鲜卑人的规矩,外乡人要喝过山神的水,才能带走山里的月亮。
他明白老猎户对他和阿蓉的事放心不下。
临别的夜晚,他将他与生俱来的“伴石”送给拓跋蓉,伴石犹如他的生命。拓跋蓉送他一枚祖传的玉簪。
他告诉她,来年的中秋,他会带着盛大的迎亲团队来迎娶她。
他还能记起拓跋蓉站在松下凄然吹笛,目送他踏上返回定康的路。她闪转着晶莹泪水的眼眸,犹如倒映在水中的碧蓝的天空。羌笛声声,他一次次回望。
他憧憬着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修身齐家。他欣喜无比,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别竟成永诀。回到定康之后一切都变了,他给阿蓉带来的竟是郁郁而终的结局。
墓室外再次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半面山炸开了花。赵排长和他的手下险些被砂土活埋。赵排长发现墓门口那块彩色巨石断成几截塌陷下去,煜王墓被炸开了几个窟窿。
赵排长说,“进去看看,确认一下。”
赵排长带头,走到一个窟窿口,打开电气灯,眼前是一条由大理石铺成的通道,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通道缓步进入幽深的墓室,墓道两侧雕刻的怪兽的图案,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石壁上还残留着彩绘的痕迹,那些褪色的颜料在灯光的映照下,散发出古朴而神秘的气息。
墓道尽头,他们看见一间宽敞的墓室,四壁用青石砌成,铜器、金器、陶器横七竖八,珍珠玛瑙琳琅满目;中央翻倒着一副刻满符文的棺椁,棺椁旁边,赵排长看见一具穿着金缕玉衣的尸首,正盘腿坐在地上。
一名手下奇怪道,“怎么?坐着死的?”
另一名手下说,“难不成是个活的?”
大家面面相觑,满腹狐疑,都不敢上前。这时尸首站起来,金缕玉衣上的金缕有的开始松动。所有士兵惊呆在原地,赵排长张大了嘴巴。
尸首问道,“敢问这是什么朝代?”
赵排长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活活活活……”,他是想说“活了,赶紧报告大哥”,可就是说不出来,这是他生平最结巴的一次。
他们惊呼着逃了出去。
穿金缕玉衣的尸首愣了片刻,金缕玉衣的一根金缕断开,玉片纷纷脱落。顷刻间,露出一个衣衫褴褛、长发披肩的公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