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开宇被搬上急救车时还有呼吸,争分夺秒地送去医院抢救。
刑警队留下来进行扫尾工作,时萝先回局里法医室干活,但一下午魂不守舍,险些把死者标签贴错了。
傍晚时分,她拖拖拉拉不下班,手机微信界面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终于等到夏印天一行人回来。
当然说是等夏副队,其实就是个幌子。幌子已经走进办公室,打完招呼把帽子一掀,开始灌水,她等的人却还不见踪影。
时萝踌躇片刻,忍不住问:“他呢?”
“谁啊他。”夏印天满不在乎地反问。
时萝咬牙瞪视:“逗我玩儿是吧?”
时法医的死亡射线颇有震慑力,夏印天不敢逗过头,连忙说:“哦哦,他啊,他请假了,说有点事要办。”
“什么事?”
“不知道,我没问。”夏印天作无奈状摊了摊手,“每个人都有私事,请短期事假的话也没规定一定要说明具体原因啊。”
难道真是听了她的话,去找杨沫教授解惑了?那个不存在的“陈巽”该不会露馅吧……时萝担忧地皱起眉,但转念一想,这也许并不完全是件坏事,会不会成为陈南泽勘破幻觉、寻回记忆的契机呢?
这下连夏印天也看出她心里有事了,绕着她追问。
时萝总觉得夏印天在“以前的刑警队长是谁”这个问题上对她诸多隐瞒,每次问起来都打马虎眼,还提醒她不要深究,以免对陈南泽的精神状态造成难以预估的连锁反应,看来二哈同志这是把仅有的守口如瓶都使在她身上了。于是她怀着定点突破的心态,对夏印天正色道:“陈博士在爬摩天轮时和陈巽对话,被那个人质小姑娘看到了。小姑娘很好奇,也很天真,告诉博士他身边并没有人。你觉得依他的性格,是会相信童言无忌,还是会觉得那个六岁的小姑娘在无意识撒谎?”
夏印天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他很少露出这种忧心忡忡的表情,因而就显得更加不寻常。他用力抹了把脸,极力擦去外露的情绪,沉声道:“其实我也想过,只要南泽跟外人接触,迟早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形。我想保护好他,我们大家都想保护好他,但他毕竟是个有自我意志的人,我们没法把他的人身自由限制在警局之内。这事儿……我觉得该去问问杨沫教授怎么解决。”
时萝也这么认为。夏印天打了陈南泽的手机,没有人接听,时萝打了陈南泽家里的座机(固话号码还是她去对方家里吃面时,偷偷存下来的),也没有人接。她怀疑陈南泽已经先一步去找杨沫教授了,于是说:“我现在就去开车。”
两人晚饭也顾不上吃,顶着下班晚高峰艰难地跋涉在车流里,两个多小时后才抵达南四环的燕市精神治疗中心。
杨沫教授的老伴去外省帮忙看顾刚出生的小孙儿了,目前他是个以院为家的空巢老人,晚上九点钟见到两人上门拜访,也并不觉得被打扰。
简单寒暄过后,时萝迫不及待地问:“杨教授,南泽……不,陈博士今天来找过您吗?”
杨沫摇头:“没有。”
“那他联系过您吗,或者发过信息?”
“也没有。上次他与我通电话是在一周前,聊了些琐事,我感觉他的精神状态比较稳定,总算放心了些。”
时萝把今天发生的事大致描述了一遍。杨沫沉吟片刻,说:“我个人意见,今天这事对他而言是个危机,也是个契机。其实我一直赞成让他逐渐放开心灵、接纳外部世界,但不是毫无顾忌地放开。他需要一条安全绳——或许不止一条。”
“姑娘,我能感觉到,你做得很好。”杨教授以一种历经沧桑的过来人的目光,带着某种遗憾与期望,望着时萝笑了笑,“而我相信接下来你还能做得更好。”
“还有夏队……我想代他感谢你们,虽然也许没有这个资格。”杨沫对夏印天微微点头,“给他一点儿独处的时间吧,如果这个时间太久,久到让你们感觉不安,那就收紧安全绳把他拽回来。对了,他最近有没有恢复事件记忆的迹象?”
夏印天险些脱口问:原榭牺牲的那件事?临出口时瞥了一眼时萝,忍住了。
时萝斟酌后问:“您指的是他15岁那年暑假被绑架的事?前些日子他在办公室做梦,梦见了那件事,还提起他对母亲的零碎记忆,以及他与您之间的对话。但他是否能回忆起具体细节,我也不确定。”
杨沫慢慢地吐了口长气:“他愿意对你提起这些事,就是一种好转。13年前的绑架案是‘陈巽’出现的起点。如果他怀疑‘陈巽’的真实性,就会从这件事着手去回顾和调查。”
夏印天忽然问:“当年绑架案的犯人抓住了对吧?我记得是判了17年。如果没有减刑的话,犯人现在应该还在服刑。”
杨沫颔首不语。
夏印天霍然起身:“燕市监狱!那里关押的都是15年以上刑期的重刑犯。我现在就打电话过去问问。”
监狱的值班狱警接了电话,关于犯人的个人信息他们是不会随意透露的,哪怕核实了夏印天的刑警身份也不行,需要他当面提供盖了章的单位公函和办案人员有效证件。不过对方还是帮忙去《会见登记簿》上找了一通,告诉夏印天当天来探监的人员中没有“陈南泽”这个名字。
时萝看了看手机,晚上快十点。她说:“现在也迟了。这样吧,今晚先休息,说不定明早陈博士就回来上班了呢。实在不行,明天我请假跑一趟监狱。”
夏印天说:“你不能一个人去。要去我也去,明天把公函和证件带上。”
两人与杨沫教授告别,刚走出精神治疗中心的大门,夏印天的手机就响了。
他接听完电话,皱眉对时萝说:“医院急救科那边的消息,说严开宇没挺过来,刚刚脑死亡。”
时萝长叹口气:“博士说过,兔子洞这案子背后还有人。这样一来,抓捕幕后指使者的难度又提升了。”
罗主任催女儿下班的电话也打了过来。时萝强打精神开车返回市局,卸下夏印天,而后回家。
刑警们已将严开宇的尸体先运回法医检验鉴定中心,夏印天对接好死亡证明后,本打算回租住房睡觉,临出门时一转念,打车去了陈南泽家。
门铃按了许久也没人应,夏印天把外套衣襟一笼,蜷腿坐在入户门外,嘴里咬着半个汉堡背靠墙角睡着了。
一觉睡到翌日天亮,被下楼丢垃圾的对门邻居叫醒,夏印天意识到,陈南泽一夜未归。他拍打着发麻的双腿,龇牙咧嘴地起身给卞维和打电话:“老卞,到局里了吧……去申请开个提讯公函,我要跑一趟燕市监狱……对,准备调个犯人档案出来看,说不定还要提讯……我待会儿去找你拿。”
上午九点半,夏印天与时萝开车赶到燕市监狱,办理好手续后,负责档案管理的狱警在电脑系统里操作了一通,从屏幕后方探出半颗脑袋,说:“没这个人。”
“什么?”
“你们要调档的那个绑架犯,刑期只剩不到两年,所以去年转监去了凉河监狱。那边关的都是刑期快满的和轻刑犯……对了我想起来,昨天有个电话,是从监狱管理局打过来的,也是问这个人的情况。”
夏印天与时萝对视一眼:“走!”
*
陈南泽把手搭在门把上时,迟疑了一下。
身后的年轻狱警上前帮他开了门,礼貌地笑道:“您请进,管理局的魏主任已经和我们领导打过招呼,就走探监程序,比较省事。您只要按规定登记一下就行。
“对了陈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小杨,三年前在管理局招待所开的那个犯罪心理学培训班,我就坐在第一排跟你面对面,还被您提问过。您讲得可真好啊……”
陈南泽过滤掉了身后的絮语,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不太宽敞的密闭房间内。
这是个单间会见室,中间台面上方以铁网格包裹住的钢化玻璃作为隔离板,内外两边摆放着空荡荡的椅子,台面上还有一副双向对讲机。
隔离层那头房间的铁门打开,一名身穿橙色囚衣的服刑犯走进来,双腕带着手铐,背后跟着个胖乎乎的狱警。
服刑犯约莫三十岁,体型瘦削,理过不久的光头上冒出了青色发茬,与眼眶下浓重的青影连成一片,显得神情灰暗,似乎还没到苍老的年龄就已干瘪。
他麻木的眼神滑过隔离板外的陈南泽,视若无睹般掠去,忽然一个停滞,猛地闪动回来,死死盯着陈南泽的脸瞧。
在这瞬间,陈南泽后背渗出了冷汗。
其实他此刻并没有产生任何恐惧、紧张的情绪,也不认得隔离板内的那个犯人,然而这就像身体自带的记忆般,无需经过大脑就向神经发出了警惕的信号,驱使着应激的汗水打湿衬衫。
——这人认出我了!陈南泽想,而我……我也应该认得他。
“里面这个就是冼橙,犯绑架罪、人身伤害罪,判了十七年。”狱警小杨拉开台面旁的靠背椅,请陈南泽坐下,还细心地帮忙调低了空调温度,“不好意思啊,我们这老式空调的确不太给力,瞧把您热出一身汗……”
冼橙气色灰败的眉宇间露出了古怪的神情,似惊似怒,咬牙切齿间又扯出一个扭动的笑的弧度,这使得他整个人像冬眠醒来的蛇一样活泛起来。他将带铐的手按在台面,弯腰抻长了脖子,把脸几乎贴在玻璃上。
小杨刚放下遥控器,转头冷不丁看见一张网格化的变形的脸,颇为惊悚地抽了口气。
身后的胖狱警用力拽了冼橙一把,使他向后跌进了椅子里。
小杨定了定神,说:“陈老师,您想提讯他什么只管问,他要是敢满嘴喷F、F……废话,回头当心挨削。”话是对着陈南泽说的,目光却警告似的瞪向冼橙。
冼橙顿时恢复蔫了吧唧的神色,慢吞吞地拿起话筒。
陈南泽摸到话筒,旋即像被火烫到一般撇开手指。他开始耳鸣,鼓膜里充斥着电流的滋滋响与模糊不清的拍打声、咆哮声,警笛的尖鸣混杂着剧烈的心跳声……
“……老师,陈老师?”
陈南泽从幻听中猛地挣脱出来,低沉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小杨面露难色:“您之前说想单独问话,不过我还是建议至少留一个人,也可以帮忙做个记录。”一方面是出于合乎规定的考虑,另一方面,他自己对犯罪心理学感兴趣,觉得这也许是个现场观摩的好机会。
陈南泽却微微摇头,朝小杨递送了个表示感谢与坚决的眼神。
小杨只好放弃了偷师的打算,招呼胖狱警一起离开,后者还有些不放心,最后陈南泽开口道:“十五分钟。”狱警们才暂时离开了会见室,把两人分别留在隔离板的两头。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玻璃隔板的两头不仅是一个服刑犯和一位刑侦专家,同时也是一桩陈年旧案的施暴者与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