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开宇懊恼地咬了咬牙。小女孩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在他大腿上不舒服地蠕动，呜呜地哭。他心烦意乱地拎起她的后领，摁在身旁的地板上：“乖乖坐着，马上就好了！”
“如果她有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和经验技巧，早在‘恨考’提出聚会建议时，就该意识到这里面的不对劲了——一个内向厌世、连视频都不愿意露面的高考生，怎么会有组织集体活动的兴趣和心情？或许她看出端倪，却不吭声，任由着这件事一步步发展，直到眼下，你无路可退的这一步。”陈南泽说。
严开宇惊怒：“你——胡说八道！她不可能害我！”
“那么你的意思是，她并没有相关的知识和技能？”
严开宇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
“你看，要么一，要么二。我个人比较趋向二：她知道这是个局，却没有提醒你，而是任由你走进这个局。这就好比……”陈南泽略微思考了一下，“对了。就好比你是她亲手缔造的一个礼物，被漂漂亮亮地包装好，送给警方。”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没有理由这么做！”严开宇一脸难以置信，浑身都在颤抖，“我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她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
陈南泽趁他心神大乱，悄悄将腰间扣索解开，系在右脚脚踝，挂钩扣在桁架上。
“在正常健康的情侣关系中，我们不会用‘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来作为择偶标准。哪怕是招聘员工，也希望对方有创造性。只有面对棋子，才会这样要求。”
严开宇抖得更厉害了，手上几乎拽不住哭闹的小女孩。
下方刑警看得提心吊胆。狙击手将准星在舱门间来回微移，却难以确保在不伤及小女孩的情况下击毙嫌犯。夏印天在耳机中求他的刑侦顾问：“可行行好，别再刺激他了，注意人质安全！”又转头叫，“气垫到位了吗？”
“不，我不相信！你骗我的！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我知道了，这是你们的另一个局，是吧！你们想利用我抓她，所以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严开宇声嘶力竭地喊。
“如果我们想抓她，只需要你的一台电脑就够了。”陈南泽朝他露出怜悯的神色，“其实你自己也意识到了对吧，对于你的女王而言，你的的确确就只是个棋子。”
严开宇像是被他这句话击中，整个人呆滞了，喃喃道：“我不信，我要找她要个说法……除非她亲口告诉我，否则我不信！”
“那你就和这小姑娘一起安全下来，我们会给你机会，提供电脑和手机，你可以直接联系对方，问个清楚。”
严开宇有些意动，又拼命摇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叛她！想用我来钓她，你们想都别想！”
“那你就甘心替她背锅一辈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陈南泽问。
“如果这就是她想要的，如果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严开宇猝然顿住，长长吐了口气，摸了摸哭哭啼啼的小女孩的脑袋，“是不是我把今天的事闹得越大，她就越开心？那么我早该带一包炸药过来的。”
他毫无预兆地将小女孩往舱门外一推。
陈南泽紧盯着他的细微表情和动作，提前做出预判，向外飞扑，双臂险险接住小女孩。
由于脚踝被扣索固定，陈南泽头朝下撞向下方桁架，在撞击发生前，他尽量扭转姿势，用后背护住了人质。
他似乎听见一声枪响，但风声太烈，夹杂着座舱传来的乒乒乓乓的响声，听不分明。将近四十斤的重量抱在怀里，他只担心扣索承重不足。
摩天轮下方，夏印天嘶声喊：“云梯！快，快！”
座舱依然在砰砰直响，仿佛内部有人在用木棍用力敲打。片刻后，一个人影与陈南泽擦肩而过。
是严开宇。
他的身躯在空中痉挛抽搐，倏忽不见。
陈南泽意识到，这是癫痫大发作。癫痫让他逃过了狙击手的一枪，也使他从舱门敞开的高空直接坠落。
地面已经铺好消防救生气垫，然而气垫适用救援高度的极限是15到20米，座舱离地面目测在25米左右。严开宇这么摔下去，又处于癫痫发作状态，很难说能不能生还。
消防云梯在短短几分钟架设完毕，消防员爬上高空，将陈南泽和小女孩救下来。
因为倒吊导致头部充血，陈南泽素来苍白的脸颊一片酡红。刚脚踏实地，时萝就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你可吓死我了！”时萝哽咽着说，“刚才那下，就你扑出去那下，我差点心肌梗塞！你说你那么聪明一脑瓜子，就非得选这么危险的行动方案？你就不能不吓唬我吗？！”
陈南泽拥抱她：“吓到你了，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啊！”时萝用力捶他。
“是没用……要索赔吗？赔多少？”
“知道你有钱，谁稀罕！把你自己赔给我！”
“我本来就是你的。你看，活着是你的，死了躺在解剖台上，还是你的。”
时萝气笑了，“我只要活的，不要死的！你敢死一个给我看看！”
这段酸了吧唧的对话，夏印天简直没耳朵听。他现在对法医小姐姐是彻底死了一颗纯情少男心，再也不指望人家琵琶别抱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夏副队长被刺激出满腔雄心壮志——迟早我也会找到属于我的那朵鲜花！
严开宇被人抬下气垫时还有气。时萝出于职业道德去看他，说：“还是赶紧送医院抢救吧。”
想了想，又很没有人道主义精神地补了一句：“这伤势重的，搞不好半路就要咽气，到时直接转送尸检室好了。”
陈南泽皱眉：“最好能活下来，这案子背后还有人。”
时萝赶紧吩咐急救人员：“记得多做半小时心肺复苏哈。”
人群里，一对父母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女儿大哭，看到刑警走过来，连连道谢。
小女孩之前哭过了头，现在反而不怎么激动，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看陈南泽。
“快对警察叔叔说谢谢，是叔叔救了你的命！”母亲催促她。
小女孩向陈南泽走近几步。
陈南泽下意识想后退。时萝忍笑，用手掌顶住了他的后背，轻声道：“蹲下来。”
他依言，慢慢蹲下，视线与孩子齐平。
小女孩奶声奶气：“叔叔，谢谢你救了我。”
陈南泽：“……”
时萝附耳：“说‘不用谢，这是我们人民警察应该做的’，说呀！”
陈南泽背书似的复述了一遍，浑身不自在。但由于对方年纪太小，没有任何侵略性，而太有侵略性的，刚才又被他逼到精神崩溃，故而他破天荒地发现，其实和陌生人说话，也不是那么困难。
小女孩好奇地打量他，“叔叔，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时萝又戳他后腰。陈南泽只好从善如流地问：“什么问题？”
“刚才你爬架子的时候，在跟谁说话呀？”
“什么？”
“给我冰淇淋吃的坏叔叔也问过你，在跟谁说话，可我没看见那边有人。”
时萝脸色变了，拉着陈南泽起身，同时对女孩的父母说：“好了，这孩子之前受了惊吓，你们赶紧带她去休息吧。”
女孩母亲点头，上前哄女儿离开，陈南泽却拦住她：“等等！小朋友，你真没看见我身边有个叔叔？跟我一起爬上来，后来到了舱门口，我又让他自己回去了。”
“没有。”小女孩摇头。
陈南泽不甘心地追问：“是有个叔叔，年纪跟我差不多，头发有点乱，留着胡茬……”
“没有，真没有！就你一个人！”小女孩有点被他的脸色吓到。
时萝抱歉地朝女孩母亲笑笑，硬把陈南泽拽走了。
陈南泽沉着脸，皱着眉，对时萝说：“这孩子是不是视力有问题？或者受惊过度，有点短时失忆？”
“对对，我也觉得。”时萝安抚他，“陈巽那么大个人，她怎么就没看见呢，估计是吓到了。”
陈南泽停下脚步，凝神看她：“……别对我说谎。”
“啊？”时萝心虚地避开视线。
“别骗我。”痛苦的神色从陈南泽脸上转瞬即逝，他似乎又恢复成一座刀枪不入的石雕，然而被时萝牵住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他越是努力封闭情感，把话语归入专业领域，就越是源源不绝：“我知道欺骗是人类的本能。在大自然残酷的竞争中，擅长欺骗的生物比它们的竞争对手生存能力更强，更有利于繁衍。对人类而言，语言的一个基本功能就是欺骗他人。但我希望，你对我，我对你，我们之间，不需要靠谎言来达成任何目的。”
不是的！时萝用力握住他的手，很想大声说，即使我对你说谎，那也是善意的谎言，为的是更好的保护你。
但她说不出口。杨沫教授的郑重提醒仍在耳边回荡：“你知道一个人好不容易愈合的精神创伤，如果再度被激发，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况且，她连“陈巽”究竟存不存在，真实身份是什么都不了解，又怎么能在陈南泽面前信口开河？
她想来想去，只好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再去拜访拜访杨沫教授，把你心底的困惑告诉他，向他咨询一下？”
这是一个非常委婉的回答，但在陈南泽看来，这个回答带有明显的拒绝意味——我不想说，你去问你的医生吧。
更要命的是，这个拒绝来自时萝，他好不容易开启心扉，想尽全力去拥抱和接纳的女孩。
她嘴里说信任，却有很重要的事瞒着他。
他能读懂她的眼神，猜中她的表情，却始终不能把握她的内心。
他以为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既然是恋人关系，还不能坦诚以待吗？还是说，在她看来，自己其实不那么值得信赖，并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陈南泽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沮丧和失落。
他紧抿嘴角，脸色异常严肃地点点头，表示接受她的建议，然后就这么转身走了。
就、这么、转身、走了……时萝欲哭无泪地看着男神疑似生气的背影，心里隐隐后悔。
她早该逼夏印天说出事情始末的！就算那家伙也不明内情，她还可以去问杨教授啊，再怎么样也不会弄得眼下这么尴尬被动。
好不容易才提升上去好感值，万一因为这点破事掉下来了可怎么办！
他们才刚刚确定关系，正处在最不稳定的——等等，陈南泽亲口承认过他们的关系吗？他有说过“你是我女朋友”或者“我爱你”之类的话吗？
没有……吧？
时萝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