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泽闭上了眼，很快再度睁开。“你走吧。”他平静地说，“这里不需要你。”
“你在和谁说话？”“兔子先生”问，眼中忽然放出一点热切而诡异的光，“你也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严开宇，二十五岁，出身普通工人家庭，大专学历，现从事文案策划职业。”随着对方的身份信息一点点抛出，面对陌生人时的闭塞和排斥感，也仿佛随之一点点被破除，说到最后一个词，陈南泽已是言辞流畅，神色自若。
“兔子先生”脸色一僵，“嗬，信息还挺灵通。也是，警察嘛，国家机器。”
“的确，这没什么好意外。真正让人意外的，是你面对警方的态度。”陈南泽说，“每个人都有心理诉求，嫌疑人也不例外。我见过误入歧途的初犯，他们大多心虚忐忑，一见到制服手铐就双腿发软，为求轻判老实招供。我也见过穷凶极恶的重犯，他们面临绝路时，往往会冒着被当场击毙的风险，孤注一掷。还有那些油滑不堪的老手，避重就轻，拿罪行和警方称斤轮两地做交易。你属于其中哪一种？”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语调平缓，却又张弛有度，很容易让人陷入某种编织好的节奏。
严开宇下意识地对比自己，刚想答“我哪一种都不是”，忽然又想起曾经受过的指导：
在心理交锋中，一旦开始回答对方的问题，就落在了下风。
他吞回即将出口的回答，反问：“你觉得我属于哪一种？”
如果这是心理培训课的内容，反问就是陈南泽给学员的建议。这一刻他几乎有种错觉——严开宇听过他的课，或者听过其他人上的同类型的课。
严开宇在开口之前有一点滞涩，神情也不够圆融，可见并非得心应手，很可能是现学现卖。
他的课只对公安内部系统人员开放，由此看来，严开宇背后的指导者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是自己无意间被蹭了课，还是那人刻意传授？
“你意识到掉入陷阱，先是用假炸弹转移警方视线，逃离包围圈失败后又挟持人质，把自己逼到这么一个无路可退的境地。正是这种态度让我觉得奇怪，如果你的心理诉求是从这里脱身，为什么要选择摩天轮这个最糟糕的场所？”
严开宇抿紧嘴。他怕自己忍不住开口，回答对方的问题。他有种感觉，无论回答什么，都会被对方找到言语中的缝隙，插入刀尖，进而循势破竹。
“你不是一头丧失理智的困兽，因为你想找人说话。一个人如果还有倾诉的欲望，就还有未竟的牵挂。你心底的牵挂是什么，家人？爱人？”
最后一个词让严开宇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陈南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是爱人，对吧。”
蓝牙耳机里传来夏印天的声音：“详细资料出来了，他未婚，据亲戚朋友反映也没有女朋友。”
“是你暗恋或追求的人？”陈南泽再次追问，“我注意到你说了一句话，个人感情色彩浓烈，与之前讲故事的口吻截然不同。你说，‘因为只有热烈又鲜艳的红色，才配得上女王的高贵完美。仙境的万物都臣服在女王裙下，染红几朵白花又有什么过分的呢？’”
他完美复制了严开宇的语音语调，甚至是微小的停顿，都惟妙惟肖。这下，就连严开宇也听出了这句话中的情真意切。
“这是一个令你仰慕的女人，你称她为女王……红心女王，甚至你的代号‘兔子先生’，也是由此而来。你见过她本人吗？”
严开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舱门。他仍稳稳地坐在地板上，却有种被逼得步步后退，即将跌下万丈深渊的错觉。
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反应，才能将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努力学习理论，但终归是纸上谈兵的多，付诸实践的少。聊天室成员全都是不谙世事的未年成人，忽悠他们根本不费力气，而面前的却是一个沉静老辣的刑侦顾问，对方的每个眼神都是雷达和探针，每句话语都暗藏陷阱。
“你给我闭嘴！”严开宇忍无可忍地喝道，把身边的小女孩吓了一大跳。
小女孩扁扁嘴，眼眶含泪：“叔叔，你好凶……我不跟你玩儿了，我要下去找爸爸妈妈。”她说着，丢了冰淇淋筒，就要起身。
严开宇也不耐烦再哄孩子，一把拽住她，面朝下摁在自己大腿上：“老实点待着。再乱动，我先把你丢下去。你看看有多高，从这里摔下去，你会摔得四分五裂。就像把洋娃娃的手哇脚哇脑袋啊，全都拔下来，那叫四分五裂，怕不怕？”
小女孩哇哇大哭。
“不许哭！你不哭不闹，乖乖趴着，等会儿就能见到爸爸妈妈。”
小女孩不敢再乱动，不停抽噎。
陈南泽知道把严开宇逼到一个限度了，得缓一缓，否则他真有可能破罐子破摔。
“你知道AIWS吧，就是爱丽丝漫游综合症，‘兔子洞’的所有成员，都是这种病症的受害者。你向他们许诺了一个没有痛苦、只有美好的‘秘境’，那么你自己呢，是否也相信这个‘秘境’的存在？”
严开宇垂着眼，定定看怀中小女孩头顶的发旋，“我曾经……相信过。”
陈南泽立刻领悟了话中之意，并顺势推测：“你小时候是AIWS患者。不，不只是小时候，一直到成年，这病症仍在困扰你。因为你刚才用看同类的眼神，问了我一句‘你也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也是成年患者。”
严开宇抬起脸，狐疑地问：“你不是吗？我觉得你很像。”
陈南泽摇头：“我不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AIWS随着患者长大即可自愈，但也有极少数案例显示，有些患者直到成年也没能摆脱它的困扰。它会反复发作，也会在离去十几年后，又突然归来，那时往往伴随着剧烈的偏头痛和癫痫——你是不是有癫痫病史？”
严开宇不吭声。
夏印天哗哗地翻信息资料，十几秒后确认：“他的确有癫痫病史，最近一次就诊记录在两个月前，津市第一医院。”
“这又是一处让我感觉意外的地方了。你与这些孩子同病相怜，也知道‘秘境’就是死亡的代名词，为什么还要扼杀他们战胜疾病，回归正常世界的机会？为什么要剥夺他们的生命？我想知道你的心理、你的动机，可以告诉我吗？”
陈南泽的这番问话，没有沉痛的语气，也没有指责与控诉，仿佛只是纯粹的好奇。
在这一刻，在这位刑侦顾问身上，对专业领域的探知欲，似乎已完全压倒了对生命的敬畏。他没有立场，没有倾向，是黑与白之间的灰色混沌，是对正义道德、秩序规则不屑一顾的唯知识的献祭者。
夏印天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寻思着是不是该出言提醒，要不干脆换人，让已经到场的谈判专家接手。衣袖被人扯了扯，转头看，时萝朝他眨眼摇头。
“你相信我吗？”
他忽然想起陈南泽在爬摩天轮前的最后一句话，意识到这不仅是在问时萝，也是在问他。
相信陈南泽吗？他扪心自问，从前百分百毫无疑问，如今……
不，对他而言，那不是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话是——
“谢谢你，二天。”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有，值得陈南泽郑重致谢的理由？譬如说，给予他和时萝一样充沛的信任。
“夏队，你看是不是换人？陈博士毕竟大病初愈，爬这么高，又要面对嫌疑犯使脑筋，会不会吃不消？”一名刑警问。
夏印天仰头看摩天轮，说：“只要陈博士没要求换人，就不换。另外，狙击手再盯牢点，一旦嫌疑犯做出危险举动，在保证人质安全的前提下，直接将他击毙，不用事先报告。消防那边的云梯和安全气垫到位了吗？”
“马上到了。”
“到了以后先把安全气垫铺上。”
座舱外，陈南泽等来了严开宇的回答。或许他一直都在寻找这个倾吐的机会，只缺一个合适的对象——“红心女王”是他真正心仪的对象，但他不敢暴露出任何动摇与困惑的一面，唯恐被她瞧不起。
严开宇说：“你觉得，没有AIWS，没有‘兔子洞’，这些孩子就没有自杀的愿望和可能性了吗？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兔子洞’只是无数扇通往‘秘境’的门其中的一扇；而AIWS，也只是无数个自杀的原因中最容易克服的一个。
“‘恨考’在注册聊天室之前，就已经不堪学业压力，生出过自杀的念头。另一个成员‘死水’，之前因为遭遇熟人性侵，自杀未遂两次，她的家人甚至压根不知道！
“那么你说说，究竟是谁导致他们的自杀？是我吗？是‘兔子洞’？还是他们的父母家人、他们所承受的压力、流于表面的各种教育、整个社会对他们轻飘飘的保护力度？家暴什么时候才入的法？性侵幼女最低才判几年？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的是未成年人，还是未成年人渣？你回答我呀！”
“你们这些警察回答我呀！”他指着地面，放声大喊，“有没有人能回答我？！”
他的追问远隔高空，下方没人能听清，只有夏印天从监听设备的耳机中听见。他心里堵了口恶气，很想敲着严开宇的脑袋破口大骂一通——然而要怎么骂才能令对方口服心服，他暂时还没想明白。
时萝占用了另一副耳机，闻言朝夏印天摇头：“这是成见效应，常见的思维错误之一。他的想法过于偏激，别被他影响了。”
夏印天叹道：“只要陈博士不受影响就行。”
时萝笑了：“博士看着不如你们壮实，但比谁都冷静坚定，谁也别想打乱他的节奏。”
“他没有我们壮实？那是你没见过两年前的他，一个能打我们仨！”夏印天还想继续吐槽，听见耳机里陈南泽“嗯哼”一声轻咳，当即闭了嘴。
等到严开宇的情绪平复大半，陈南泽才波澜不惊地开口：“无论这些孩子自杀的原因是什么，都不能改变你放大他们内心痛点，故意引诱他们自杀的事实。大面积地引诱自杀，这种行为一般只在邪教首领身上见过，他们追求的是教众金钱和肉体的供奉，追求一呼百应的权利欲和控制欲，但你又追求的是什么呢？”
严开宇说：“我帮他们彻底解脱，从此再没有任何烦恼。”
“不对，这是你自我安慰的借口。再想想？”
“我……我要用他们的死亡唤醒这个社会，让更多的孩子今后不再面对相同的困境。”
“不对，这是其他人用来说服你的借口。是谁？你的女王吗？”
严开宇有点慌了，连连摇头：“不是！跟其他人没关系，一切都是我做的。”
陈南泽叹口气：“有关系又能如何，她人在国外，我们很难逮住她。”
严开宇面露喜色。
陈南泽再次捕捉了这个微表情：“她真的在国外？‘兔子洞’的服务器架设在美国，是她的手笔吧？她是不是还传授技巧，教你如何给孩子们进行精神洗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