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湿的后背被空调冷风吹得阵阵寒凉,但同时也驱散了破碎记忆带来的恍惚感,陈南泽慢慢握紧听筒送至耳边,一瞬不瞬地盯着隔离板内的囚犯,径自沉默。
冼橙本不想先开口,在一室寂静中不耐烦地挪了挪身体,椅腿在地板上刮出细微的噪音。对方冷静而锐利的眼神给这股沉默增添了不祥的意味,冼橙终于没沉住那口气,嘲道:“十三年了,你现在来报复我?那些狱子一口一个‘陈老师’,这些年混得不错吧,怎么太平日子不想过了,来我这找硌硬呢?”
陈南泽没有回应,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掌心大的黑皮本子,放在桌面打开,取一支钢笔开始写字。
他写的速度很快,冼橙隔着铁网格玻璃眯眼使劲看,因为字很密又是倒过来的,怎么也看不分明。越是看不分明,就越是抓耳挠腮地想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
直到陈南泽在这段文字后面开始涂画,冼橙才逐渐看出来了,那是一小幅素描——
坐在高脚椅上,被绳索绑在椅背的少年。少年背后站着个同样身形单薄的人影,垂下的一只手里拿着电击棍,另一只手上的锯齿刀正压在少年的脖颈下方。
持刀人看不清长相,只是通过许多反复擦笔的线条,涂抹出浓郁的影子,像一团人形黑雾笼罩在少年身后。少年低垂着头,有液体沿着椅脚淌下来,在地面汇了一汪,那是黑色的血泊。
冼橙眼底逐渐发亮,晦暗神色里透出亢奋的热光来,仿佛从十几年的枯燥牢狱生涯中勾起对往事的回味,转化成满满的表达欲喷薄而出:“哟,还记得挺清楚的嘛。对你我可是毫无保留,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你那时哭得可惨了,可就是只会哭,一句好歹话都不说。你要是求个饶,替你妈给我跪下磕头赔罪什么的,搞不好我还会稍稍心软一下,下手轻点。”
“你妈”“赔罪”,陈南泽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我母亲乔简心,十几年前是县精神病院的一位医生,她性格有点内向,热衷工作,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什么特别之处?”冼橙龇起嘴角,露出颜色泛黑的牙龈,像一条被激怒的蛇,“乔大医生!整个医院最年轻、最漂亮的女主任!她从走廊过去,两边病房能同时探出三排脑袋,跟着她的步子摆动——两排站着的,还有一排站不起来的。她说话多温和啊,细声细气的,谁能想到下手比魔鬼还狠毒?我告诉你,你妈乔简心,就是一条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而我们这些‘有毛病’的人在她眼里,跟笼子里的小白鼠差不多!”
听着对自己母亲的咒骂,陈南泽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那是一家精神病院,多的是觉得自己没毛病的患者,他们要是真能意识到自己的毛病并能配合治疗,也就不需要长期关在里面了。”
“嗬嗬哈哈哈……这论调跟你妈可太像了,看来当年搞你不冤!”冼橙紧攥着听筒,愤怒且狂躁,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砸碎玻璃,把座椅狠狠掼在他脑袋上,“我是有毛病!那个时候人人都觉得这是变态,是肮脏,是害得全家都抬不起头的毛病!但我有什么办法?天生的,我又控制不了,那年我也才十八岁,只想找个跟我有着共同毛病的、聊得来的,没想去祸害其他人!
“可我家里人受不了,骂也骂了打了打了都不奏效,最后把我扭送去县精神病院,说要医生使劲治一治,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拗回来就好。”听筒扔在桌面,冼橙双手死死抓住金属网格,被勒割成菱形方块的脸用力压在玻璃上,他憎恨而绝望地望向外头,“你知道你妈是怎么治我的?在那个普遍使用厌恶电击疗法的年代,她研究更‘温和’的治疗手法,给我做心理矫正,还刺激我脑子里的什么核,说帮我重建愉悦通道。她成功地让我从一个偷偷摸摸找乐子的变态,变成了一个假装快乐的正常人,虽然这种正常只能维持短短几个月……直到我逃出医院后,才得知所谓的同性恋,国家都已经去病化了!
“没错,老观念没那么容易转变,我的家人固执又愚昧,他们就算不把我扭送去这家精神病院,也会是另外一家。但乔简心不一样,她是个医生!她有足够的专业知识,她得治疗真正有病的人,而不是治疗家属或社会舆论认为有病的人!
“她怎么能……在取得我的信任之后,再把这份信任用最温和也最冷血的方式彻底毁掉?”
冼橙双肩颤抖,从鼻孔里喷着灼热的气,把玻璃糊上了一片白雾。在白雾的另一边,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夹着篮球、舔着冰棍、丝毫不知罪恶即将降临的十五岁少年。少年对停车问路的司机没什么戒心,低头仔细地看地图,打算给他们指路。
那个少年长得多好看哪,干干干净净的模样,在夏天街头的阳光下明亮着。
一瞬间,十八岁的冼橙萌生了退意。
然而在车厢后排,另一个人沉声说:“橙哥,别心软。”
这人管他叫哥,年龄与身形都比他小,却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主导者,是个拿主意、做大事的厉害人。冼橙是在这人的帮助下逃出医院的,也仿佛被宿命的相遇套住了一样,心甘情愿听这个人的话。
冼橙在最容易冲动的年龄,在左与右的摇摆的痛苦中,紧紧抓住了这个非左非右、亦正亦邪的同伴,作为了自己精神上的仰慕对象。
他袭击了乔简心十五岁的儿子,绑架、囚禁、伤害、虐待。他要让乔简心感受到比他强烈十倍、百倍的痛苦。
报复的快感如此强烈,为此他不在乎他的同伴从未在受害者面前露过脸,把所有的风险都让他一人承担。
在受害者逃跑之后,在警方抓捕他们时,他甚至愿意把逃生的唯一机会让给同伴,因为对方告诉他:我们两个不能都折进去。乔简心还滋润地活着,她儿子被救回来了,她要从副主任升正主任了。你和我的人生都因为她彻底毁掉,你想就给她这么不痛不痒的一点小教训,然后到此为止吗?
冼橙咬牙:不!我扛着,你继续!
到底没扛住法律的铁拳,他在审讯中交代出了那个同伴,却发现自己除了名字与年龄之外,竟然对对方一无所知。
方漠,十五岁……没了。
是真没了,连带在医院里的病例档案和家属联系方式。对方就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岛,沉没在茫茫大海中。
冼橙揽下了几乎所有罪名,自认是主犯,而方漠作为未成年人和被胁迫的从犯,在警方搜寻未果之后,这个案子就此告结。
审判结束后,冼橙锒铛入狱,要服刑十七年,期间减刑两年,如今再过两年就能出狱了,却没料到陈年受害者找上了门,并且从昔日单纯无助的少年,长为面前这个阴郁的、沉静的、令人摸不清路数与深浅的男人。
记忆中的少年,与面前的男人,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一如既往的好模样,不,是变得更加高大俊美。
——乔简心的儿子。
冼橙在玻璃与网格的后方盯着陈南泽,低沉而得意地怪笑起来:“这十三年来……我是你的噩梦吗?”
陈南泽抬起眼皮,淡然地瞥了冼橙一眼:“不,你只是个已经落网、正接受制裁的服刑罪犯。”
他手中的钢笔在纸页上重新滑动起来,描绘出被捆绑的少年、少年身后的黑影所在的空间——那是个阴暗、废弃的地下防空洞,不时传来锈蚀自来水管滴水的声音。
破碎的记忆在速写中一点一点被拼凑起来,是挖掘,也是弥合。陈南泽的笔尖略一停顿,然后在地下防空洞深处的黑色阴影中,勾勒出一双空白的眼睛。
“……那里还有个人,全程都在注视着受伤的我。”陈南泽说,“你在报复,而他,在享受。”
不能成为对方噩梦的郁闷因此减弱了一些,冼橙重新拿起听筒,威胁般说了句:“我找不到他,警方也找不到他,但他会找到你——”
陈南泽合上本子,站起身,将钢笔擦回上衣口袋。
“谢谢你的配合。刚才的对话我已全程录音,将形成犯罪心理测评报告提交给司法部门,重新评估你的思想改造程度和潜在社会危害性。换句话说,你大概率没法提前出狱了。”
“——什么?!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减刑!”冼橙愤怒地摇晃起金属网格,表情狂暴,咆哮道,“我要减刑!我要出狱!你都不知道监狱是什么鬼地方,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不然呢,你以为是来度假的?”
会面室的铁门开启,听到动静的狱警如临大敌地冲进来,冼橙那边的胖狱警一把按住他的后颈,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厉声呵斥。
狱警小杨对陈南泽露出几分歉意之色:“您没事吧,陈老师?”
陈南泽摇摇头,对他说:“非常感谢,我这边可以结束了。”
即将离开房间时,冼橙疯狂挣扎着,朝陈南泽的背影大吼一声:“陈巽——”
陈南泽浑身一震,转头看他:“你……能看到陈巽?”
冼橙龇牙咧嘴地被压在台面上,吃力地说:“陈巽,你逃不掉的。”
陈南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