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泽谢绝了小杨的热情相送，独自走出凉河监狱的办公楼，迎面碰上两个脚步匆匆的熟悉身影。
夏印天见到他，眼前一亮，职业性地上下打量，确认没有发生意外后，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陈南泽朝他点头致意，甚至还向前抬起手臂，仿佛是个拥抱的信号。
夏印天受宠若惊地张开臂膀，谁料陈南泽与他擦肩而过，将扑过来的时萝接个正着。
时萝全身肌肉紧张地绷着，也不知已绷了多久，这下扑进陈南泽怀里，感受到他的体温和气息，方才终于松弛，说：“我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下次再这么一声不吭地突然失踪，我就……就在你身上安装卫星定位器！”
陈南泽轻拍她的后背，低声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夏印天虚抱着一团空气，悻悻然地磨后槽牙：“就这？我不担心？我还在你家门口的过道里窝了一宿，谁心疼我了？”
陈南泽转头看他，眼中似有柔光微微闪动。“二天，”他说，“以后别睡在我家门口，以免邻居误会我作风不正派，男的女的都往回带。”
这个世界对单身狗的恶意还能不能再大一点，啊？夏印天快要气死了。
时萝噗嗤一声笑，随即惊喜地道：“你会说笑话了呀，之前还以为你只会说冷笑话。”
夏印天瞪向时萝：所以我的作用就是成为咱们陈大博士学习说笑话的素材？
时萝回以骄傲的眼神：那是你的荣幸。
两人眼下唯一能达成的共识就是——陈南泽看起来状态还不错，这一趟监狱之行虽然感觉有些不祥，或许反而有些正向收获。
三人走下台阶，回到车厢里。夏印天不想当后排电灯泡，于是主动去坐驾驶座，边换档边问：“怎么样，见到那个绑架犯了？你是想起了什么，还是盘问出什么？不跟陌生人说话的毛病减轻了吗？”
陈南泽不自觉地握住座位旁时萝的手背，仿佛借此汲取人世间的热意，好使自己身后长年不散的阴影变得淡一些，再淡一些。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我想起了当年的一些细节。包括我是怎么被绑架的，包括对方都对我做了什么……”
时萝立刻反握住了陈南泽的手，紧紧扣住。夏印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也在皮革盘套上倏地收紧。相比他们条件反射般的紧张之意，陈南泽反而显得更平静些。
“当年的绑架犯一共有两个，冼橙是曝光出来的刀，后面还有一只指使他的黑手。根据冼橙的供述，那人叫方漠，男，当时十五岁，其他情况未知——也许用的是假名，但年龄差不离。他帮助冼橙逃出县精神病院，策划了这场绑架案，作为对主治医生，也就是我母亲乔简心的报复。”
时萝问：“冼橙是你妈妈的病人？那么这个方漠呢，也是吗？”
陈南泽微微摇头：“不确定。冼橙对我的伤害，带有很强烈的报复色彩，但那个方漠自始至终都隐身于黑暗中，注视着一切，我至今无法判断他的动机。”
“不管怎么样，冼橙已经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至于另一个叫方漠的，我们也会继续追查，这事儿没完。”夏印天握拳敲了一下方向盘，“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时萝心里还搁着另一件事——在游乐场的摩天轮下，获救的小女孩直接戳破了“陈巽”的假象。南泽这么聪明敏感的一个人，肯定会因此意识到“陈巽”在别人眼中是不存在的，而她和夏印天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这个秘密。南泽会怎么想，会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从未好转过吗？会怪罪她和夏印天自作主张，打着对他好的旗号，对他诸多隐瞒吗？
她有点惴惴，忍不住偷眼看身边的男人，却一下子落进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陈南泽被她握住的手慢慢转动，然后与她十指相扣，毫无间隙地契合在一起。
这个动作不仅极其亲密，更带着一丝隐晦的暗示——彼此相互深入，像两枚完美咬合的齿轮。
时萝僵硬地坐着，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从耳根到脖颈都红了。
陈南泽低声道：“昨夜我有些难熬，因为怀疑自己分不清幻想与现实，总有一天会从理智崩溃的悬崖边摔下去。可我始终不相信‘陈巽’只是一个虚构的存在，他的样貌，他一举一动都那么真实，我拥有与他过去的全部回忆。”
“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呀，”夏印天插嘴，“你把和我们的过去都忘了，甚至连你亲妈都印象模糊，唯独记得‘陈巽’，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你说他的样貌和举动都很真实，那他在你的面前到底是什么模样？像照镜子一样吗？”
“不。”陈南泽说着，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黑皮本子，翻到新的空白页，取出钢笔进行肖像速写。他边画边说：“冼橙最后叫我‘陈巽’，可见在十三年前他绑架我的时候，我的名字应该是叫陈巽。”
夏印天终于可以不用做背负巨石的西西弗斯，松了一大口气：“终于记起来了！你就是陈巽啊！从你出生，直到两年前，你都是叫陈巽，曾经是我们刑警队的队长。‘陈南泽’是两年前你被送去杨沫教授的精神治疗中心时，杨沫教授给你取的新名字。你的身份证和户口簿都在咱们市局的户籍科进行过更新，隐去了曾用名。”
“——所以，你们眼中的我，是这个模样吗？”陈南泽完成了钢笔素描，举起本子。
剑眉高鼻、胡茬疏落的陈巽在纸页上栩栩如生，是十分豪迈爽朗的长相，眉梢还有一处不明显的旧疤痕。
夏印天从后视镜里仔细看了一眼，手中方向盘打滑，险些撞到护栏上，连忙靠边停车。时萝看着纸页上那个长相完全陌生的男人，脱口道：“不是的！我从未见过这个人。这不是我们眼中的你。”
“没错，这不是你。你幻觉中的‘陈巽’，并非真正的陈巽。”夏印天解开安全带，向后拧转半身，一脸严肃地说，“这是原榭。”
原……榭？
两年前的一次缉凶任务中，牺牲的那名刑警？陈南泽的手指在本子的皮革封面上捏出深深的印痕。
嘶吼声，惨叫声，枪声，喷射状的血泉在他脑中混乱地交织着，像无数胡乱剪辑、疯狂跳跃的电影画面。鼻尖残留着火药的灼热气息，他的手指死死扣在扳机上，僵硬如石雕。
他瞪圆双眼，盯着面前倒在血泊中的男人……那是一身便衣的原榭。
陈南泽浑身剧烈颤抖。他把黑皮本子紧紧压在脸上，整个人蜷曲起来，上半身埋在大腿和膝盖上，仿佛赤身站在雪地一样打着颤。
“南泽！”时萝惊呼一声，侧身抱住了他。
副驾驶座的椅背旁，探出了陈巽的半张脸。他挠了挠眉梢的小伤疤，叹口气：“不是跟你说了，有些事啊，想不起来更好。你就是不听劝。
“就当我是‘陈巽’不好吗，咱俩做一辈子的好兄弟，一起破案，一起抓犯人，一起……哦，其他的就算了。
“别管夏印天或者其他人说什么，只要你能看到我，相信我的存在，就够了。
“你不是说过，‘人类所谓的同理心孱弱而自利，没有任何人能真正体会别人的感受，更谈不上分担。人至始至终只能相信与依靠自己’吗？
“所以你只要相信和依靠我就够了，因为我是‘陈巽’——是另一个你。”
陈南泽汗湿衬衣，急促地呼吸着，一阵阵反胃的感觉令他想要干呕。
“有点像是PTSD。”时萝抚摸着陈南泽的后背，皱眉说。
“什么？”
“创伤后应激障碍。因为经历了肉体或精神上的重大创伤性事件，从而导致在睡梦、记忆或幻想中不断回到创伤现场，被迫进行情感再体验。”
夏印天大致明白了：“他想起原榭牺牲的场景了……两年过去了，他还一直被困在里面？”
时萝抱紧陈南泽，眼圈泛红：“他很痛苦，我感觉这份痛苦不仅仅来自原警官的牺牲。”
陈南泽忽然不抖了，他抬起头，湿漉漉的乌黑碎发黏在前额，越发衬得这张脸苍白到几近透明，宛如冷光灯下的玉石。
他注视夏印天脸上的微表情，沙哑地开了口：“原榭……是被我枪杀的吗？”
夏印天吓了一大跳：“胡说什么？！这么大个黑锅，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扣上了！原榭是在追凶的过程中，被凶犯同伙枪杀……再说，原榭要是你杀的，你还能坐在这里？曹局会亲自把你狠抽一顿，再踢进监狱里去！”
陈南泽沉默了，谁也看不穿他此刻在想什么。许久后，血色慢慢回到他的嘴唇，他直起上半身，脸色完全恢复了沉静：“没事了。以后我再和‘陈巽’说话，麻烦你们提醒我一下。”
“得了吧！”陈巽不满地扭过头，“你大多数时候都不理我，而我大多数时候都在帮助你。现在想要过河拆桥，是不是有点太没良心了？”
陈南泽对“陈巽”的抱怨充耳不闻，继续说道：“我接受你们关于‘我是陈巽，曾经是刑警队长’的说法，虽然我现在并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但我也发现了，局里不少人和我说话时偶尔会冒出‘陈队’二字，之前我以为他们叫的是我眼中的‘陈巽’，如今看来，是因为他们之前这么叫惯了我。”
夏印天挠了挠后脑勺，心道这群大老爷们儿就是糙，都交代过多少次了，还是会说漏嘴。
时萝终于不用被赶鸭子上架地当个表演大师了，微笑着说：“放心吧，我们会帮你分辨现实与幻想的。我觉得这个长着原榭脸的‘陈巽’有点类似于你大脑自行生成的AR技术，‘增强现实’。可一个虚拟事物再怎么融入现实场景，也做不到天衣无缝。南泽，你会走出来的，一定会！我相信你，永远相信。”
陈南泽没有回答，但他的手指再一次握住了时萝的手。
痒痒的触碰感，对方用指尖在她掌心偷偷写字，时萝凝神仔细分辨，陈南泽写的是：
今天我要完成草缸的最后部分，你来看吗？
那个枯木缸要进行最后的植草和进水了啊，应该会很漂亮。时萝怀着期待在陈南泽掌心里写道：看完之后，有新款晚餐吗？
陈南泽似乎早有计划，写道：鲜蒸莜面，用木槿花和鸡蛋肉沫酱做浇头。
时萝立刻点头，忍不住嘴角上扬。
夏印天重新发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瞥见两人貌似正襟危坐，挨着的两只手的手指却勾缠在一起。他觉得哪儿不对劲，似乎是之前陈南泽说的某句话，究竟是哪句……
终于，夏印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以免邻居误会我作风不正派，男的女的都往回带”。
这么说，你已经带阿萝回过家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啊啊，你俩在爱情的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真就把我一个人无情地甩到连影儿都看不见了？夏印天悲愤地瞪视镜面中的陈南泽。
陈南泽在认真谈情的间隙，朝他抬了抬眼皮：“专心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