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刑侦队的档案室里,窗帘半掩薄暮之色,台灯被点亮。陈南泽坐在桌前,解开档案袋封口的棉线,稍作犹豫后还是打开了原榭的个人档案。
他垂目注视信息表上的证件照。剑眉高鼻、目光灼灼,疏落的胡茬像怎么也刮不干净,嘴角挂着爽朗笑意——的的确确就是他眼中所见的“陈巽”。
陈南泽怔怔地盯着照片,忽然抬头轻声问:“你是谁?”
在办公桌的对面,陈巽双手撑着桌沿,俯身从台灯上方注视他:“非要这么较真?哥们儿最后再劝你一句,有些事,想不起来更好。”
“——你究竟是谁?”
“既然不想拿我当兄弟了,当队友总行吧。说来咱俩当年关系不错,比你和夏印天也不差几分。”陈巽伸手点了点简历中“2016年9月因公殉职”一行,“要不然我牺牲时你也不会精神崩溃。好了好了,不是有句话说什么……‘音容宛在’吗,你平时看看我这张脸,偶尔缅怀缅怀原榭,也没什么大不了嘛。何必介意一点小幻觉呢?”
陈南泽抬头看他,漆黑眼瞳仿佛夜晚湖面,映出空无一人的寂景,缓缓摇头:“你不是原榭,也不仅仅是幻觉。总有一天,我会弄清你是谁,在此之前,我还是称你为陈巽。”
陈巽直起身,朝他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那就祝你早日明明白白。对了,你今晚不是约了时法医,这会儿还不下班?小姑娘都要等急了。”
陈南泽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陈巽不是第一次调侃他和时萝,之前他并未觉得不自在,如今却隐隐生出了被窥视与威胁的警惕感。
他“啪”的一声合上原榭的档案,重新装回袋中,放回柜子里。
陈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陈南泽走到窗边,撩开窗帘望停车场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时萝的那辆雪佛兰还停在自己的车位上,亮着车灯,安静等待。
陈南泽立刻转身,关灯离开了档案室。
*
幽暗的客厅中,细长的LED冷光灯管亮起,玻璃水缸顿时被照亮,缸中景物纤毫毕现。
时萝在灯亮的瞬间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呼——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微缩世界。
仿佛将天空、草地、树林都浸泡在了水中。水体呈现出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清澈剔透的微蓝,使得礁石林立的白沙海滩,黑色火山上铺开的青草地,随波摇曳的松树树冠,成群结队穿梭在树冠间的热带鱼群……全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般瑰丽而奇幻。
时萝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群快速游弋的红绿灯鱼,发现它们栖身的“松树林”竟然就是那一大丛把她小腿划破了的阴沉木,盘根错节的枯槁木身如今被绿茸茸的苔藓覆盖,固定成松树树冠的造型。
“这是松茸莫斯。”见她看得入迷,身后男人轻声解释,“可以在水下生长的苔藓,根据叶片形态的不同,还有三角、垂泪、火焰等不同品种,可以做出不同的植被效果。”
时萝好奇地戳了戳一个拳头大小的绿绒球,它们半沉半浮在水面,好似电影里的浮空岛屿:“这也是苔藓?”
“对,莫斯浮球。”
一小群斑马鱼绕着“浮岛”转了两圈,游走了。时萝看着它们游到长着草叶的“山坡”上,又躲进“沙滩”上的礁石洞中,不由笑道:“这就是草缸造景吗,看久了有种误入阿凡达的错觉……不过,比起摄人心魄的微型世界,这些造景中透出的一股生机,更令我感慨。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缸的样子。”
彼时这个缸中没有水,只有荒凉起伏的沙丘,嶙峋凌厉的碎石,痛苦挣扎的枯木骨骼。
而如今,草色映着天光,鱼群轻盈灵动,苔藓在水波中荡漾。
这是陈南泽的作品,也是他心态的影射。这样的变化,是因为我吗?时萝几乎脱口而问,心里既不敢确定,又暗暗得意。
“这个草缸送给你,作为把你的腿划伤的赔礼。当然你或许搬不走它,但可以随时过来看,缸中的一切景物也任由你打造。”陈南泽说。
时萝深呼吸,鼓足勇气转身望向心仪的男神:“作为划破一道口子的赔礼,它太重了。作为……定情信物,它又太轻了。所以……我可以再要一个能随身携带的礼物吗,陈南泽先生?”
陈南泽似乎错愕了一下。
就在时萝懊恼自己的意图表露得太过明显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微微笑了,像冰原上被季节遗忘的苔藓忽然开了花,细小而缤纷的花瓣只有驻足停留者才能看清它们的动人模样。
看着陈南泽收敛了微笑,步步迫近,时萝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背贴玻璃缸壁。她脸颊发烫,心脏鼓噪得厉害。
蓝白色波光在她后颈处浮动,她的长发垂落了一绺入水,如水草般招摇,引得鱼群纷纷聚拢过来亲吻。
直到脖子都仰酸了,她才从星空飞旋的迷离中稍微清醒,抬手攀住了对方的肩膀。
陈南泽注意到时萝的耳垂上打了洞,因为久未佩戴耳饰而封上了。
其实早在调查黄妙自杀的案子时,他与时萝同乘一车时就已经发现了这个细节。此刻趁着对方意乱情迷,他附耳低语:“明天是周六,上午十点,我在余晖大道的广场喷泉旁等你。”
时萝急促地吸气,恍惚记得那是附近街区最繁华的一家购物中心。她第一反应是要不要换个僻静的地方碰面?以免陈南泽的广场恐惧症再度发作。然而对方并没有给她任何开口询问的机会,直到厨房里煮面的水沸腾至烧干,嗅到焦糊味的两人才如梦初醒般分开。
陈南泽匆匆赶去厨房收拾残局,白衬衫、黑色西裤的背影,在一丝不苟中略显僵硬,似乎有点不敢面对刚刚发生过的亲密接触。时萝油然生出一种打破秩序、使之失控的快感,忍不住笑了。
*
翌日上午,时萝精心打扮了一番,在九点五十分抵达购物广场,却发现陈南泽已经在喷泉旁等她了。一见面就递了瓶咖啡过来,顺势牵住她的手,往步行街方向走。
沿街不少品牌店面,黄金地段,租金不菲,店内装潢精致,相应的货品售价也水涨船高。
时萝难以想象陈南泽会拉她逛街,事实证明,对方目标十分明确,想是提前做过功课,径直将她带入了一家定制珠宝首饰店。
女店员似乎一眼就认出了陈南泽,殷勤打招呼的同时,好奇地瞄了两眼他身后的时萝,随即从玻璃柜下方取出一个首饰盒子。
白色天鹅绒布料上,摆放着一对深色的菱形宝石耳钉,灯光下的宝石像墨蓝又像纯黑,从不同观看角度折射出斑斓的光泽,仿佛北极夜空中蓝绿交织的极光。
时萝不禁被这奇异的变彩效应所吸引,俯身端详:“这是……黑欧泊?”
陈南泽点头:“化石黑欧泊。”
时萝拿起一只耳钉对着灯光仔细看,果然从中发现了一枚小小的菊石化石,海螺般蜷在欧泊内。黑欧泊本就比其他欧泊鲜见,带化石的黑欧泊更是万中无一,不是短时间内能寻到的。她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陈南泽——他为这份礼物究竟花了多少心思?
这一眼叫陈南泽会错了意。他对给异性送礼本就没有经验,全凭自己的直觉与喜好,这会儿被时萝无语凝噎似的一瞥,心底顿时有点忐忑:莫非她并不喜欢这对耳钉?也难怪,颜色乌漆墨黑,里面还冻着个百亿年的生物尸体,正常女孩子大概都不会喜欢。他怎么就不随大流送一条翡翠项链,或是钻石戒指呢?
陈南泽懊恼地移开视线,声音有点低落:“要不换一个——”
时萝用一声轻笑截断了他的话:“这副耳钉我特别喜欢。如果你买下来送我,那我就要开始发愁该回一个什么样的礼物,才能配得上这份别出心裁了!”
她说着捏起耳钉,歪着脑袋照镜子,试图去穿透被堵的耳洞,白皙的耳垂在揉搓中立刻泛红。陈南泽望着镜面中时萝充满喜悦的脸,望着她耳垂后方沁出的一小粒血珠,被前所未有的失去理智的冲动击中——如果这粒血珠落在他的胸口,他愿为她放弃一切,也会为她夺取一切。
时萝正在佩戴耳钉的动作僵住了,她意识到陈南泽从背后伸手紧紧抱住了她,将她的后脑勺压在了他的胸膛上,在大庭广众之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知道将一段亲密关系公之于众,对陈南泽这样社恐到近乎孤僻的人而言,是一件多么违背性情的事。但陈南泽还是这么做了,是情不自禁,也是无声宣告。
店员们职业性的笑容里带着祝福,时萝难以置信的惊喜眼神中则含着蒙蒙的水雾。她没有转身,就这么屏息静气地穿完另一边耳洞,然后抱住了陈南泽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那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就在这一刻走进了珠宝店。
男人约三十来岁,个头偏矮,头顶发量稀疏,高高的发际线下压着一副黑框的深度近视眼镜。在天气回暖的暮春四月,他身穿开襟的薄款夹克,脖子上却围着一条不合时宜的呢绒格子围巾,迈着不太利索的步子走进店门。
一名女店员很快迎上去,笑容可掬地问:“先生想要看点什么?我们店的珠宝首饰都是由名师独家设计,纯手工制作的……”
男人神情木讷,恍若未闻地继续往前走,在柜台前站定。他翕动嘴唇,一时没发出声音,额际汗水滑过眼镜腿滚落下来。
女店员训练有素,就算自讨没趣也没变脸色,再次走近他:“这位先生——”
男人伸手一圈圈解开围巾,用异常干涩颤抖的声音大声喊:“——我要抢劫!”
他喊破了音。
周围的顾客和店员瞠目结舌地看他,像看一场行为艺术的快闪表演。店里的气氛一度显得有些滑稽。
围巾落在光可鉴人的瓷砖地板上,露出他脖颈上戴的一层又厚又重、有棱有角的古怪项圈。女店员正下意识地去评估这项圈是什么朋克风格,出自业内哪家手笔,采用的是什么材质,而另一边的时萝只感觉陈南泽的臂弯骤然收紧。
她听见陈南泽的声音,在耳边轻而低沉地响起:“那是个项圈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