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沫是乔简心的师弟,不止同校,还师从同一位国内顶尖的精神病学专家。
两人大学毕业后,一个出国进修,一个回到燕市下辖的县城老家(当时燕市尚未撤县立区),担任县精神病医院的主任,天南海北,音讯就少了。
归国后的杨沫努力打听过乔简心的行踪,听说她结了婚,又离了婚,独自带着幼子生活,差点把多年来的暗恋和盘托出,不管不顾地向她求婚。
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他如果有这样的勇气,也不至于平白耽误五六年。在师姐面前,他永远是自卑的,觉得自己个头太矮,相貌平庸,专业也不算拔尖,没有一点能配得上她。
年轻时的乔简心太美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漂亮姑娘,而是艳光夺人、不可方物的那种,这也让她在防不胜防的蜂追蝶逐中吃了大亏,嫁给一个善于伪装的纨绔,用三年时间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彻底死心。
离婚后的乔简心再也不修饰打扮自己,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仿佛这样就能忘记前夫带给她的深深伤害,也因此对所有男人失去了信任。
杨沫就更不敢越雷池半步了。两人始终维持着单纯的师姐弟关系。
再后来,他也结了婚。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杨沫还能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走进导师办公室,乔简心朝他微笑的模样。
正因为这层关系,当他作为燕市精神治疗中心的负责人,两年前见到被送来治疗的陈南泽时,大吃一惊——陈南泽很像他的母亲,无论是容貌,还是那股被命运磋磨过的忧郁气质。
作为一名沉默而关切的旁观者,杨沫知道乔简心生前的大致经历,也知道13年前针对她儿子的那场绑架案。
他曾经在给陈南泽做唤醒记忆的治疗时,提起过这件事。
“你15岁那年暑假,被人绑架过,之后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
“对方是谁?”
“听说是你母亲曾经治疗过的病人,不知道是精神病复发,还是仇医心态迁怒于你……后来警察把你营救出来,也抓到罪犯,判了17年。如果没出意外的话,那人现在应该还在服刑。”
“从我被绑架,到被营救,中间经过了多长时间?”
“你不记得?”
“想不起来。偶尔会梦到些零碎片段,就像看一部老电影,头尾还在,中间的胶片被整个剪掉了。”
“四天五夜。你母亲当时几乎不抱希望了,说你要是真有三长两短,她就跟着去跳河。好在他们终于还是找到了你……”
陈南泽回忆母亲乔简心,首先想到的是一袭白大褂,然后是更多闪现的镜头:骑自行车的背影、炒糊了的锅、放在桌上买早餐的零钱、医院走廊候诊椅上等待签字的考卷……
在他的记忆中,乔简心就像一个由无数碎片拼起来的明确标志,证明他是有过家庭和母爱的,然而却没有更多的情感、细节去填充和丰满,因此带来一种楚门世界似的荒谬与空荡感。
“我连和我母亲相处时的感觉……都记不起来了。”他对杨沫教授说,声音平静中透出一丝凉意。
杨沫知道他缺失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情感的正常体验、累积、表达与交流。
自从15岁那年的暑假过后,他的精神就像破了好几个口子的瓶罐,被时间慢慢修补,眼见与正常人无异了,又经历了原榭那件事,彻底给砸得粉碎。
杨沫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和无数心血,希望将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重新塑造回来。
他似乎成功了,又似乎离成功还十分遥远。
无奈之下,他考虑接受曹局长的邀请,让陈南泽重新回归社会,再次将这孩子交给命运,祈求否极泰来。
他表面上胸有成竹,其实心底忐忑不安,直到遇见来接人的夏印天,以及夏印天带来的年轻女孩。
他看见陈南泽和女孩对视的第一眼,忽然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这个女孩,也许会成为陈南泽和外界之间,那条异常纤细却足够牢固的通道。
*
办公室内,时萝安静地听陈南泽说他对母亲的零碎记忆,说他与杨沫教授之间的对话。
她眼眶湿润了,忍不住伸手,仿佛想要抱一抱什么人。在这个动作真正实施之前,陈南泽回过神,按住了她的手。
这次他的掌心虚弱无力,一触即收。他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再说,陈巽还在这儿。”
陈巽双手抱臂靠在窗台边,一直默默地旁听,这会儿被点了名,才朝两人爽朗地笑了笑:“没事儿,抱吧,当我不存在。我是夏印天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吗。”
时萝咬了咬下唇,收回手。
她才不在乎那个见鬼的还是真鬼的“陈巽”在不在,但陈南泽的那句不需要同情刺到了她。
才不是同情呢!她有点委屈和暗恼……好吧,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同情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怜惜和心疼。
他怎么就不能放松一点、放纵一点,对自己别这么约束和苛刻呢?她简直要心疼死了。
“我妈妈去世时,我才两岁,对她毫无印象。”时萝深吸口气,慢慢说道,“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她陌生。这么多年来,我每天看着她的相片,跟她说话。学校里老师教了多少,同学之间闹了什么矛盾,在外面吃到哪些好吃的……我们什么都聊。”
“就是餐厅神龛里的那张照片吧。”陈南泽低声说。
时萝点头:“我妈妈脾气很好,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是微微地笑着。但我知道那笑容就是回答,有时是‘宝贝你真棒’,有时是‘别泄气,再试一试’,或者‘真的这么好吃?下次也给我捎点儿回来’……每次我看到她的笑,就觉得她一直在我身边,从没离开过。”
“你有过这样的感受吗?”她问,“一个人不在了,但又一直都在。”
一股排闼直入的力量,将陈南泽粗暴地推进了记忆的漩涡。他感到一阵眩晕与耳鸣,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窗边。
窗边没有人,陈巽去哪儿了?
时萝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微微飘动的窗帘和外面暮色降临的街道,轻声问:“陈巽是你什么人?”
“小时候他家和我家就隔半条街,初中和高中当了六年同学。大学他考上警校,毕业后成为一名刑警,后来当上队长。那年我25岁,拿到两个博士学位,阴差阳错地来到燕市公安局,于是我们又成了同事。”
“陈巽他……”时萝一时语塞,不知道该问什么。
他真的存在吗?他还活着吗?他是来自你真实的记忆,还是虚构的幻影?
无论哪个问题掷出去,都可能在陈南泽的精神世界里引发一场海啸山崩,结果也许是破而后立,也许就此天塌地陷,万劫不复。
“记住我之前说的,这很重要。你知道一个人好不容易愈合的精神创伤,如果再度被激发,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杨沫教授的郑重叮嘱,言犹在耳。
她不敢冒这个险,也舍不得他冒这个险。
或许这世界上有些事就是这样,明明知道症结所在,可就是无从下手,不能急,急不得,只能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慢慢解开。
时萝心念数转,最后问:“他有没有对你说起过我?”
陈南泽静静看她,目光异乎寻常的柔和:“有。在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他就说你……挺招人。”
时萝微怔,笑道:“那么你觉得呢?”
“……”
“你说话。说实话。”
陈南泽忽然起身:“五点过半,你该下班了,今天想吃什么面?”
时萝心底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强求,顺着他的话回答:“意面,加甘牛至,行吗?”
陈南泽一口应下:“行。”
时萝想象他下厨的样子,又渐渐高兴起来:“甘牛至用完了,我待会儿拐去超市买一瓶。”
“不用,我那里有。”
“你那里……是去你家吃面?”她心脏跳快了几分,有些莫名的小紧张。
“可以吗?”
“可以可以!对了,上次你还说过要做草缸……”
“草缸造景,骨架已经搭好了,你帮我看看哪里需要调整,”陈南泽略一停顿,“以你绘画家的眼光。”
时萝自觉受之有愧,赧笑着摇头,又用力点头。
两人相继离开办公室,陈南泽走在后面。
关灯时,他看见办公桌后的转椅转了半圈过来,陈巽坐在上面,双脚懒洋洋地架在桌沿,潇洒地朝他做了个“拜拜”的手势。
*
把办公室让给陈南泽休息后,夏印天来到接待室,和黄妙的父亲黄山有针对性地谈了一次话,试图弄清三唑仑的来源。
“她平时零花钱是不缺,但处方药……她没什么社会经验,能向谁买啊,我真不知道。”黄山摇头道。痛失爱女使得这个原本神采奕奕的中年男人变得一脸憔悴,头发也失去了发胶的固定,萎靡地垂落下来。
他搓了搓通红的眼眶,说:“问问我太太吧,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在带孩子。”
许在媛得知女儿死讯后当场晕倒,因为受刺激太大,眼下还在卧床休息,夏印天只好又跟着黄山跑了一趟他家。
“妙妙这孩子脾气大,有什么心里话也不跟我们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药……”许在媛脸色苍白,裹着条薄羊呢围巾靠在真皮沙发上。
夏印天问:“我能看看你们家药柜吗?”
许在媛点头。
药柜里有些家庭常备的感冒药、肠胃药、消炎药之类,没什么异常。
黄山见许在媛脸色不好,把她扶回卧室。夏印天正准备告辞,隐约听见黄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你要不要吃两片安定睡一觉,昨晚都没睡……药瓶呢,不是一直放在床头柜里?”
等到黄山回到客厅,夏印天当即问:“你爱人平时吃安眠药?”
黄山说:“她有失眠、焦虑的老毛病,好几年了,医生给开了安定临睡前吃。”
“开的是安定?”
“对,瓶子上写的是地西泮。”
“黄妙她有没有可能偷偷拿了你爱人的药?”
“我女儿吃的不是三唑仑吗,我好像没在家里看到过。”
夏印天点头:“打扰了,我先回去,有什么问题我再联系你。”
黄山有些狐疑地问:“是不是我女儿的死另有什么隐情?”
“法医出的报告已经证实,两个孩子的确是自杀,但是程序上还是需要我们做尽可能详细的调查,请你理解。”
“理解,理解,辛苦了警察同志。”黄山把夏印天送出门去。
夏印天开着警车回市局,在停车场和下班的时萝、陈南泽碰个正着,刚好把新获取的信息告知给两人。
他还在药柜里拿了一份许在媛的病历本,就诊记录里的确写明她因为失眠和焦虑去看病,医生给她开了安定。
时萝接过病历本翻了翻。
病历本已经写满了,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到两次就诊记录,最后一页就诊时间是在三个月前。
“这剂量开得很谨慎,看起来没问题。”时萝说。
“或许黄妙偷拿了家里的安定,发现药量不足以致命,又找黄牛换购药效更强的三唑仑。”夏印天猜测着,转头看陈南泽,“陈大博士,我的腿都跑细了,这结果你满意了不?”
陈南泽拿着一叠相关的笔录和报告翻看,翻到最后一页时,挑了挑眉:“黄妙不是黄山和许在媛亲生的。”
“什么,有这方面记录吗,我怎么没印象?”夏印天凑过来看。
他们经手的确实没有,这份是路西派出所补送过来的报告:家属报案时,因为失踪人未满18岁,按规定要采集其直系亲属血样入库,黄山夫妻向派出所说明黄妙不是亲生,并提供了收养证明。
“这和案子没太大关系吧,三岁多收养的,到现在感情也很深了。我看他们夫妻把黄妙当亲生女儿一样,家里都是她的照片、奖状,从小学开始挂了一面墙。”
“你拿这个病历本去一趟医院,找许在媛固定看诊的医生询问一下最近三个月的开药情况,如果确认没问题——”后半句戛然而止。
“然后就可以结案了吗?”
陈南泽没有吭声。
夏印天就当是默许了,舒口气:“可算是饶过我了。行,我明天就跑趟医院。下班了下班了,肚子都饿扁了!”
他停好公家的车,一边心里盘算着是省钱吃食堂,还是随便买盒蛋炒饭凑合一下,一边走向地铁站,不经意间看见银色雪佛兰迈锐宝跟在黑色林肯领航员后面,朝同个方向开走。
他们两人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是怎么顺道到一起去的?夏印天狐疑地皱起了眉,心里生出个又酸又涩的猜想:谈上了?不能吧!就陈大博士那瓦肯星人的属性……嘶,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阿萝善良勇敢聪明利落长得又漂亮,连皮起来怼个人都那么可爱……
哎她怎么就没看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