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萝第一次踏进陈南泽的房子。
顶楼复式很宽敞,无论户型、层高还是采光、通风都无可挑剔。装修是典型的北欧风格,宽大的落地窗、原木色家具,灰和蓝构成的大面积冷色调,简洁自然而又严峻冷淡,与房子主人的气质十分吻合。
时萝注意到,玄关鞋柜里只有两双室内拖鞋,都是男士的,可见房子主人即使再次回归社会,平时也几乎没有访客,更别提女客了。
“直接进来,不用换鞋。”陈南泽说。
但胡桃木地板那么干净,时萝自觉踩不下脚,还是坚持换了另一双男拖。拖鞋太长太大,她走路小心翼翼。
陈南泽看她弯腰,细心地把自己的平底休闲鞋放入鞋架,眼底闪过一丝自恼:在她上门前没有备好女士拖鞋,是个低级错误。
时萝抬头,见他正盯着自己看,心头一跳。
陈南泽问:“腿上的伤口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剩一点痂,估计再一两天就会脱落。”时萝说着,拎起裤脚看了看自己的小腿。痂只剩指甲盖大小了,周围一圈新长出的肉透着嫩嫩的粉色,凑近看也不太明显。
她的小腿线条美好,脚踝纤细,白皙皮肤上一点暗红的痂,像胸口朱砂痣。陈南泽喉结滚动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转身走向客厅。
时萝跟着他进入客厅前,先瞄了一眼左手边的厨房——厨房是开放式的,和餐厅连为一体,中间有一个宽大的料理台,上面摆放着榨汁机等厨房小电器和一些新鲜果蔬,每样东西都待在最合适的位置,安排得井井有条。
但向右边转过脸后,她的注意力被一口巨大的玻璃缸吸引了。
方形的鱼缸足有一米八长,半米多高,金晶玻璃在蓝白色冷光灯的照射下,边缘散射出晶莹剔透的光晕。
缸里没有水,也没有鱼,用米白色的底沙堆出了荒凉起伏的沙丘,盘根错节的阴沉木像一具生出意识的漆黑树木骨骼,被魔法剥除了肉体,痛苦地跌倒在沙丘上,枝杈仍百折不挠地刺向上空。带黑白纹路的嶙峋碎石被它压在身下,仿佛大地的裂片。
野性苍凉而又诡异凌厉,有种震撼人心的美感。
时萝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被震撼了,莫名想起爱德华·蒙克的《呐喊》,血色层云下扭曲呐喊的人脸。
不同的是,那幅画中只有痛苦的尖叫贯穿天地。而眼前的沉木造景,除了痛苦,更体现出一种脆弱和坚韧的拉锯,绝望与不屈的抗争。
时萝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脑海恍惚闪过初见陈南泽时,他漆黑眼中,那仿佛照亮夜空一隅的曲折电光。
最后还是陈南泽打破了沉默:“骨架昨天就搭好了,但总觉得还有些不妥之处,所以迟迟没有进水。你帮我看看,问题出在哪儿?”
时萝这才回过神,赞叹道:“它有灵魂,已经可以称为杰作了!如果非要吹毛求疵,大概只能从构图的角度上去挑,但你知道很多时候与意境相比,技巧并不那么重要。”
陈南泽坚持说:“我希望它能更好。”
时萝笑了:“好吧,什么黄金比例分割、螺旋构图,如果你需要这些教条化的东西,我倒是可以帮忙。”
她上前,调整了沙丘的坡度,又挪动沉木枝杈的方向和几处铺垫石的位置,使整体看起来更加协调,更能凸显作品的意蕴。
陈南泽站在她身后,安静地看她画龙点睛,赞许地点了点头。
时萝后退两步,歪着脑袋端详一番,觉得很满意,又退了两步,想看看远景效果,结果一不小心,后背正正撞上男人的前胸。
大拖鞋扯了她的后腿,在失去平衡摔倒的刹那,她的腰身被对方一把揽住。
背后的肌肤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肌肉结实而又弹性的触感令人着迷,时萝狼狈地借助对方的臂力站好,发现自己整个儿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对不起——”她立刻心惊地跳到了一边,怀疑自己常年被烤串催发后的体重能把男神压成骨裂,赶紧蹲下来检查他的脚背,“没事吧痛不痛痛不痛?”
陈南泽弯腰,抓住了她想要隔着袜子摸自己脚背的手,但又很快放开。
“没事,你轻得像个浮力球。”他蹇拙地说着不擅长的安慰话语,脚下不堪重负地后退一步。
这重负来自女孩蹲在地板上仰望他时,蹙起的眉头和充满紧张关切的眼神。
这使得她看起来格外年少和招人疼,他得花更大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唐突地去伸手抚平她眉间的担忧。
时萝则沮丧地认为,自己因为刚才的冒失举动被嫌弃:他说她像个球,还拉远了和她的距离——这都超过一米,快要掉出友好空间了!
好吧,我的错,万幸没穿高跟鞋,不然简直是一场奶死本命的灾难。
她起身,低着头,小声而诚恳地又道了个歉。
陈南泽深吸口气,再次向后退了三大步,而后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厨房。他洗完手,一言不发地从料理台上抄起一棵青翠的西蓝花,抽出餐刀开始“咄咄咄”地切块。
时萝错愕地看着,不禁荒唐地怀疑起,他是不是脚痛生气到想把她也给切块了。
刑侦顾问面无表情地切完西蓝花,接着切蒜切红椒切牛肉丸,同时开水下锅、加点盐花煮熟意大利面,用橄榄油拌匀。
锅烧热,蒜末、红椒末和甘牛至在橄榄油里翻炒,浓郁香味一下子就喷发出来,与香菜、车达奶酪一起热情地包裹住意面。
西蓝花和牛肉丸铺在炒好的意面上,红绿分明,而雪白的马苏里达奶酪是最后的华裳。
他将两个锡纸盒子放入预热好的烤箱,上下火190度,15分钟后,地道的牛肉芝士焗意面就出炉了,热腾腾地送到时萝面前。
时萝被香浓的芝士味熏得食指大动。她咽了一下口水,望向餐桌对面的陈南泽,忐忑问:“脚还痛吗?”
陈南泽把叉子递到她面前:“忘了它,专心吃面。”
时萝挑起西蓝花,连同几缕藕断丝连的芝士送进嘴里。敏感的味蕾被浓郁美味征服,她像猫一样满足地眯起眼:“……太赞了!”
陈南泽凝视她开心吃面的模样,嘴角依稀又露出了笑影。
他的目光越过她头顶小巧的发旋,望向不远处的玻璃缸。
冷光灯下,阴沉木被时间碳化的骨骼依然保持着勠力挣扎的姿势,但他觉得它已不再全然是痛苦。
吃完面,洗完餐具,陈南泽陪着时萝下楼,一直走到小区停车位。
不想就此道别,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深埋的念头有些失控,他怀疑自己的血液投奔了消化器官后,思考器官就因为缺氧消极怠工,率先把不停运行的理智给关闭了,就像他曾经提醒夏二天的那样。
他犹豫着,在强行启动理智前,尝试着放纵自己一点——就一点点。
“我送你回家。”他说。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家,你上楼吧。”时萝实在不好意思再耽搁他的时间,连连摆手。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她睫毛忽闪的眼睛和微微抿起的红唇既甜美又危险,陈南泽没有坚持。
时萝刚打开电子锁,夏印天的电话追了过来:“我在医院这边查出了些问题。”
“说。”陈南泽的理性思维迅速上线,打开手机扬声器。
夏印天询问了许在媛的主治医生。对方查完电子记录后说,许在媛在两个多月前来就诊时,自述安定效果变得微薄,入睡极为困难,医生根据病情调整用药,开了三唑仑,用量是每晚一粒。
“也就是说,许在媛这两个多月服用的一直是三唑仑片,却没有向警方告知这一点,为什么?黄山知道吗?”时萝提出质疑。
“我现在就去他们家,查问清楚。”夏印天说着,忽然拔高声调,“哎,哎哎!阿萝你还没回家?这都几点了?你们——”磨牙声,“到底在干嘛?!”
时萝下意识地看向陈南泽,有些慌乱,担心二哈队长在局里宣扬,又有些窃喜,甚至隐隐希望有第三者捅破这层窗户纸,就此坐实两人的关系。
可陈南泽只是朝她微微点头,神色如常。
于是她平复了波动的情绪,回答:“没什么,吃碗面,顺便聊几句。我这会儿正准备开车回去,途中经过黄家,干脆也过去一趟吧。”
夏印天狐疑:“吃面?哪家的,好吃吗,好吃我下次也去吃!”
美死你!我男神亲手煮的面!时萝翻了个很不淑女的白眼,发现陈南泽在看她,连忙收敛,朝他俏皮地笑笑。
陈南泽拉开驾驶室的门,很自然地手挡门框顶,送她上车,而后转到另一侧,坐进副驾驶座。
时萝有点意外,劝道:“你昨晚没睡好,早点休息,就别去了。反正就是问问口供,我和夏队能搞定。”
陈南泽淡淡道:“开车吧。”
*
黄山家,时萝和夏印天坐在客厅沙发,一脸正色。
许在媛窝在另一张沙发上,手里握着玻璃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敢说……我知道妙妙的死我要负很大责任,她的药是从我这里偷拿的。上次夏警官来问药的事,我就应该坦白,可我说不出口,怕我丈夫怪罪,怕警察抓我……都是我的错……可我是真的怕,我已经失去女儿了,不能再没有老公……”
黄山搂着妻子的肩膀,用纸巾给她擦眼泪鼻涕,嘴里不停哄着:“不怪你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你的药一直都藏在卧室床头柜里,怎么想得到孩子会去偷拿呢?警察也不会抓你的,别哭了啊……”
他抬头担忧地问夏印天:“我太太不会有事吧?”
“她对案件的相关信息有所隐瞒,但还算不上作伪证,没到要负法律责任的程度。黄妙和李可奇的死,也不是她造成的。”夏印天照实说。
黄山松了口气。许在媛哭得厉害了连连作呕。她立刻用纸巾捂住嘴,放下水杯,在丈夫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冲进卫生间,随即传来剧烈呕吐的声音。
夏印天尴尬地喝了口茶,觉得喉咙里也开始发痒。他在茶几上找到一大盒已经拆封的酸梅干,偷偷挖了两粒丢进嘴里,压住那股反胃的感觉,同时被酸得龇牙咧嘴。
陈南泽进门起就没落座,在他们说话时,幽灵似的在屋里晃来荡去,忽而驻足看看这个,忽而翻动翻动那个。
黄山看在他是警察的份上,不便开口阻止,只好由着他去。过会儿他踱进了许在媛的卧室,很是无礼地将抽屉一个一个拉出来。
黄山扶着几乎瘫软的妻子走出卫生间。夏印天他们起身告辞,时萝赶紧把陈南泽叫出来——女主人的卧室已经被他抄了个底朝天,连放置内衣的抽屉都没放过。
“这个,是依法搜查吗?”黄山忍无可忍问。
时萝只好十二分诚恳地道歉,拉着陈南泽离开黄家。
回在车上,夏印天忍不住问陈南泽:“干嘛呢刚才?一个已婚妇女的衣柜有什么可翻的,小心他们投诉你。”
时萝发动车子离开小区,一步三停地挤上堵塞的马路。
夜风拂来,她拢了拢鬓边几缕滑落的发丝。
“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她问。
陈南泽从侧后方看她深栗色的发梢和白玉似的脖颈,低声说:“发现你打了耳洞,可是没戴耳环。”
时萝怔住,从后视镜里偷瞄他一眼,耳根有些发热:“想什么呢,我是问你翻过许在媛的卧室,有什么发现?”
“这个。”陈南泽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矮墩墩的小药瓶。
夏印天拿过来一看:“叶酸片?什么药,这许在媛毛病真多。”
时萝接口道:“维生素B9。用来预防孕早期胎儿神经管畸形的,一般是给备孕的妇女和准妈妈们服用。”
她突然踩了刹车,夏印天的鼻子险些撞在驾驶座的后背上。
“许在媛的嘴唇没有血色、指甲发白,这是贫血的症状。贫血、呕吐,服用叶酸,她是不是……怀孕了?”
“漏了一个,嗜酸。”陈南泽补充。
“对,她喝的看着像纯水,但我闻到了杯子里新鲜柠檬的味道。”时萝说。
“隔那么远也能闻到?你这鼻子还真灵。”夏印天说着,也想起茶几上放的一大盒酸梅干和蜜渍金桔。
“孕吐多数发生在怀孕6到12周之间,也就是说她可能已经怀孕两三个月。可她这两个多月依然在看失眠、吃安眠药?三唑仑有增加胎儿致畸的危险,妊娠早期的孕妇禁用,医生不可能没告诉她。”时萝皱起眉,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犹豫一下,说了出来:“许在媛知道自己怀孕了,依然瞒着医生开三唑仑。每天一粒,攒了两个多月,够不够达到致死量?”
夏印天打了个激灵:“你的意思是,许在媛积攒了足量的三唑仑,自己不吃,故意让黄妙偷拿走。为什么?就算黄妙不是亲生的,而她在44岁高龄终于怀孕,但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对抚育多年的养女产生这么大的杀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