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尘旧梦
天下溪2022-05-03 18:424,002

  夏印天面对瘫软在地、放声悲号的死者家属,头皮发麻,耳朵里充满了嗡嗡的回音。

  死者家属已经哭了两个小时,滴水未进,期间签署了一份解剖同意书,然后又死死抓着副队长的胳膊继续哭:“警察同志,我家孩子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啊……”

  夏印天虽然万分同情,但也饱受摧残,怀疑自己要未老先衰,心梗发作了。

  他转头招呼新来的女警艾雪,一本正经道:“女同志心思细腻,说话也亲切,你来负责跟家属对接,安抚一下情绪。”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便一晃身脱离了哭天抢地的战场。

  躲进办公室灌了半杯冷茶,他才吁口气,霍然见陈南泽悄无声息地躺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搁在脸上,遮住了眉目,因为沙发长度有限,半截小腿都戳在扶手外面,尤显得人瘦腿长。

  曹局批准的单人小办公室还没整理好,陈南泽还得在他这间暂待几天。

  “累了?睡着啦。”夏印天压低声音问。

  陈南泽的手似乎动了动,但没搭理他。

  夏印天好心推了个圆凳过去,给他垫脚。

  陈南泽没承他的情,翻个身背对外面,把脸埋进沙发靠垫里。

  夏印天有点讪讪,只好把圆凳拽回来自己坐,嘀咕:“能耐。全队,不,全局就惯着你一个,你才是头号警花。”

  五分钟后,他坐不住了,又探身过去,戳了戳陈南泽的胳膊:“喂,生什么闷气?谁招惹你了?”

  陈南泽的确在生闷气。

  与其他刑警不同,他并不关注死者与凶手的身份,只对凶手的心理、动机和杀人手段感兴趣,而这个案子目前呈现出的状态,乏味到让他有些缺乏动力。

  如果夏印天能得知他的内心想法,定会一拍大腿说:理解啊!没劲嘛,就像我去饭店点一锅香辣烤鱼,结果老板给上了个香菇菜心。

  时萝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沙发上躺的男人,心底一揪,脱口问:“怎么啦,人不舒服?”

  陈南泽听到她的声音,立刻翻身坐起,以行动表示自己很好。时萝不放心,快步走上前,用手背触碰他的前额。

  没发热,脸上气色也还行,她松口气。

  夏印天吃味地啧了一声,想说点什么揶揄的话,瞪着两位“警花”的脸半晌,又说不出口。

  “尸检结果?”陈南泽闷闷地问。

  时萝把鉴定书递给他:无明显内外伤,胃和血液内有三唑仑残留,致死量。水壶瓶口提取到唾液,与死者DNA一致,壶身指纹也一致。初步怀疑是服药自杀。

  “药瓶呢?”

  “指纹杂乱,有两名死者的,也有其他破碎的,不具备提取价值。”

  “哎你们说,这安眠药是处方药吧,俩孩子从哪里弄来的?哪个医生敢开给他们,就算开了,也不敢开一整瓶啊。”夏印天插话。

  时萝答:“现在网络上有些不法分子专卖处方药和禁药,像三唑仑这种容易被当做迷药使用的,也就200块一瓶。”

  夏印天愤然:“妈的抓到一律判刑。”

  随后他也意识到实施起来困难,无奈地叹口气:“等家属情绪平复点就做笔录。我先叫小唐把两个孩子的手机和电脑带过来调查,看有没有互相联系、约定出走和网络购药的记录。”

  夏印天刚要走出办公室,时萝叫住他:“等等,询问家属时,你关注一下这个。”

  她递过来几张尸体的照片。

  照片拍的是胳膊的特写,已经青紫肿胀,夏印天在时萝的指点下,才看清皮肤上有些类似已愈伤口的痕迹。

  “这是割伤,用的是刮胡刀片之类的小型锐器;这是烫伤,看大小像是用烟头和蜡烛……伤口较浅,从愈合情况上看,应该是这一两个月内造成的。”

  夏印天第一个反应是这孩子遭遇了家暴,或是校园欺凌。

  时萝却持不同意见:“我更倾向自伤。你看伤口全部集中在左胳膊,因为他要用右手持刀。所以我希望你和家属交谈时,多了解一下这孩子平时的精神状态,看看是不是有抑郁心理,这是导致青少年自杀的很大原因。”

  夏印天又仔细看了看照片,问:“只有男孩身上有伤口,女孩呢?”

  “没有伤口,也没有性侵痕迹。”

  *

  “李可奇,男,15岁,是你们夫妻俩的独子,对吗?”

  夏印天站在审讯室门口,看着两名刑警在对李茂、夏小丽夫妻进行问讯。

  一家子的基本情况和孩子的生活状态很快在他脑中勾画出来:

  夫妻俩没什么文化,一个当小商贩,一个在工地从事体力劳动,辛苦供养独子上学。因为生活压力大,夫妻俩脾气急躁,教育手段也较为粗暴,导致孩子养成唯唯诺诺、孤僻内向的性格。

  李可奇今年中考没考上理想高中,对全家人的心情也造成了很大打击。夫妻俩有时会打孩子,但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达到家暴立案的程度,更多的是对家庭教育的无知和漠视,说起孩子的心理状况更是一问三不知。

  去学校调查的警员也回来反馈说,李可奇学习成绩中下,不太合群,同学间人缘一般,并没有发生过校园霸凌事件。

  另一名死者叫黄妙,15岁,独生女,家境优越。父亲黄山是跨国企业的高管,年薪不菲,母亲许在媛是全职家庭主妇,两人十分注重对孩子的培养,家教颇严——也许太严了些,正值青春期的少女逆反心理严重,经常与父母闹别扭。

  黄妙喜欢写私密日记,都锁在她的QQ空间里,警方破解了密码,发现里面多是些抱怨家人不理解自己、独裁管制之类的泄愤之语。调查她的电脑与手机,并未发现网络购药的记录。

  两个孩子班级相邻,平日也有所来往,但据老师同学反映,并没有明显的早恋迹象。QQ里还保存着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次数不算频繁,也没有涉及太深入的话题,最多就是互相倒倒苦水。

  “这么看来,可以结案了。”夏印天合上文件夹,喟叹道,“这年头青少年的心理真是脆弱,动不动就跳个楼、割个腕啥的。去年就在我住的小区,有个复读一年参加高考的男孩,父母非逼着考985,结果考是考上了,报名前天撕掉录取通知书,从23楼跳下去,死无全尸,也不知道是糟践自己还是惩罚家长。”

  时萝摇头:“不能简单说是玻璃心。现在自杀成了我国青少年的头号死因,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们的社会、家庭和学校对生命教育力度不足,有些孩子归属感匮乏,有性格缺陷,无法合理控制自身的情绪,悲观厌世心态难以消解时,便可能采用‘自杀’这种极端的逃避方式一了百了。”

  “——药是哪儿来的?”陈南泽冷不丁问。

  夏印天转头看他:“你说三唑仑?就算没有网购记录,也可以是私人诊所开的,或者干脆找黄牛买,医院厕所里到处印的都是二哥的手机号,渠道太多了。”

  陈南泽坚持道:“除非你找到药物来源,才能定案是自杀。”

  夏印天失笑:“怎么着,还跟这案子较上劲了。我说陈大博士,我知道你觉得案子无趣,但也别从我身上找乐子,我忙着呢。”

  “我只是想知道,药是哪儿来的。”陈南泽硬邦邦地回答。

  夏印天投降了:“好吧好吧,我去查,回头告诉你。要是觉得累,就回家好好休息,你又不坐班,没必要向我们这样成天守在局里。”

  时萝有些担忧地问:“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去?”

  陈南泽摇头,向后倚在沙发靠背,带着倦意闭上双眼:“没事,昨晚有点失眠……你们去忙吧。”

  夏印天还想劝他回家,时萝用肘尖顶了顶他,低声说:“就让他在这儿歇一会儿吧。他现在似乎不想离开这间办公室。”

  两人轻手轻脚走出办公室,顺道关好了房门。

  陈南泽起身拉过窗帘,把整个窗户遮得密不透光,房间顿时陷入幽深的黑暗。

  他在这片幽暗中孤独地坐了许久,慢慢倾身,倒在沙发,用胳膊整个儿团住了脑袋。

  *

  县城的夏日,阳光热辣灼眼,15岁的陈南泽走出家门,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了根雪糕,坐在河畔的树荫下慢慢舔。

  暑假刚开始没多久,同学们撒欢似的玩儿,陈巽因为沉迷游戏机,期末考试成绩差点吊车尾,被逼着上补习班。少了最要好的玩伴,陈南泽有点孤单。

  父母离异,他从小没有爹管,亲妈乔简心是个有志气的女强人,独自把儿子拉拔长大了——当然,他认为主要的功劳还是在自己。他差不多只有四分之一个同龄小孩那么令人省心。

  乔简心带着他,工作一点也没落下,待在医院里的时间比家里多,这些年在搞一个什么临床项目,更是成了业务骨干,没了乔主任,县精神病院简直要运转不下去了。

  陈南泽舔完最后一口奶油味的糖汁儿,把雪糕棍子扔向河面,望着粼粼波光发了会儿呆,决定去街尾破旧的公众篮球场上打球。现在才4点多,广场舞大妈们嫌热,要到吃完晚饭才会出来抢地盘,浩浩荡荡地铺成一台春节晚会大型歌舞表演,到那时候就没地球人什么事儿了。

  他把篮球夹在腋下,顶着大太阳往街尾走。路上行人比汽车多,自行车们窜来窜去,十分如鱼得水。一辆立帆牌的黑色小轿车在后面慢吞吞地开着,似乎生怕被人碰瓷。

  拐过街角,立帆在大树下追上了陈南泽,戴着墨镜的司机摇下车窗:“小同学,向你打听个地儿。”

  陈南泽停下脚步看他。

  司机把地图伸出窗外,指着其中一个点:“麻烦你帮我看看这里……”

  陈南泽侧身去看,后脑勺上猛地挨了一棍,眼前顿时发黑,眩晕中被拖上了车,然后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

  “疼……我是不是……要死了?”他昏沉沉地翕动嘴唇,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会死的,坚持住!孩子,坚持住!”抱着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警察,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感觉到起伏的胸膛和喘着气的叫喊,“救护车!救护车在哪里?快、快!”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接住他,放在急救担架上。

  黑暗中警笛在凄鸣,红色蓝色的灯在闪烁。

  陈南泽只觉全身被炭火灼烧着,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

  *

  “……南泽!南泽!”

  陈南泽抽搐了两下,蓦然惊醒,一把抓住了对方放在他肩上的手。

  窗帘被撩开半扇,时萝的面孔在视野里逐渐清晰。

  “你没事吧?”她担心地问。

  陈南泽花了好几秒钟,才让思维回到了此时此刻市公安局刑警队长办公室的布艺沙发上,发现自己紧紧攥着另一个人的手。因为太过用劲,对方修长干净的手指被扭变了形,指尖涨得紫红。

  他赶紧松手,看着她充血的指头,心疼地皱眉:“对不起。”

  时萝摇头,转身倒了杯温水:“做噩梦了?”

  陈南泽坐起身,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吐口气,“梦到很早以前的事……”

  “是什么事,能和我说说吗?”时萝在他旁边坐下,语声温润,如石上清泉,令人感到信任与慰悦。

  陈南泽没有立刻回答。他前倾上身,肘部顶在膝盖,张开的双手指节弯曲、掌心相对,十指指尖高频率地相互叩击,是一种不容喘息的节奏,紧张而又神经质。

  刘海凌乱地洒下来,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一个点。

  时萝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试探性地轻唤一声:“南泽?”

  对方把脸转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深深注视她。

  时萝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忽然听他沙哑地说道:“在我15岁那年暑假,发生了一些事。后来杨沫教授向我说起过大致情况,但作为当事人的我,竟全然不记得了。”

继续阅读:第26章 记忆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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