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载广播里传出沙沙的声响,片刻后传出一把醇厚绵密的女低音:“各位尊敬的乘客,金黎明号的全体海员,我是席氏集团的席之岚。”
天台甲板上,陈南泽停住脚步,低头看了一眼正在充电的手机:五点零五分。
夜色已经从靛蓝逐渐蜕变成月白,雾气开始散去,东方既明,海上之日跃跃欲出。陈南泽沉静地听着广播。
“通知大家一个好消息——天亮了,雾散了,一切从海里来的都将回归海里。”
几秒钟后,船上到处响起欢呼和掌声,此起彼伏。随着药效逐渐退去,藏身在各个区域和房间里的人们正为光明重现而欢欣雀跃。
“同时也告知大家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金黎明号不打算返航东湾码头,准备继续向太平洋深处行驶。”
众人一阵错愕,爆发出巨大的叫喊和诅咒声。
广播里的女声并未受丝毫影响,短暂停顿过后,继续宣布:“当然,我们也考虑到了乘客们的需求,所以开放本船上的所有救生船,以供大家返航。救生船此刻停泊在一层甲板两侧位置,总共八艘,满载能容纳104人,而船上的游客目前共有120人。这也意味着,会有一小部分乘客无法搭乘救生船返航,将随我们一起前往未知的海域。”
众人开始骚动起来,经历了惊魂一夜后,没有一个人愿意继续留在这艘见了鬼的游轮上,尤其是此刻天台吊臂的下方,还倒挂着一具被腐蚀得不成人样的尸体。有些精明的乘客,不等广播结束就已向着一楼甲板的两侧跑去,其余人见状,也纷纷拔腿狂奔。
“救生船区域已经有海员在等候,先抵达的乘客享有优先登船权,每艘救生船达到最大载客量后就会下海启航。急需返航的乘客,请抓紧时间,务必要跑得比最后那16人快。”
乘客们已经成了一窝被水淹的蚂蚁,正朝着安全高地疯狂奔跑。特别是走廊、舷梯之类狭窄的地方,人们相互推挤、咒骂,不少人直接从梯子上滚了下去,被后来者踩踏。
之前把捆绑好的嫌疑犯塞在救生船里,这下要赶紧捞出来才行,免得被不明真相的乘客给纵虎归山,陈南泽心想。但看这个情形,他知道自己很难第一时间赶到一楼甲板了。
大哥留个微信!哦,你手机没电了,我手机号写给你啊……顷刻间,他想起了那个通讯技术员杨锦在他背后大声报的一串号码,掏出手机立刻拨打,希望没有记错。
接通了,陈南泽听对方开口“喂”一声,就认出这个声线,于是严肃地道:“你在一楼甲板吗?”
“什么,i人大哥是你呀,在的,在在。”
“有件事我需要你协助——你马上去我们第一次碰面的地方,从船尾数第三艘救生船,把我之前绑起来的那个嫌疑人弄到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我过去找你。”
杨锦刚要问怎么回事,就见几名的乘客正朝船尾区域火急火燎地奔来,当即反应过来:“好嘞,马上完成任务!”他按陈南泽的吩咐找到了那名被捆住手脚的壮汉,很是费了番力气,把人挪到了附近一间隐蔽的舱室,然后给陈南泽打电话告知具体位置。
陈南泽赶到一楼甲板上,第一批救生船已经下海了。船上的乘客们兴奋地欢呼,像从喷发的火山口安全逃离,衬着拂晓日出的背景,跟电影画面似的。陈南泽不禁皱眉:要不了多久,警方人员就能抵达这艘游轮。现在把这些乘客都用救生船疏散了,穿越雾海也许有风险不说,光是这些客人一人打一个报警电话求助,都够津市警方忙碌的了。毫无疑问,席之岚这一手别有用意,她究竟想做什么?
时萝在哪儿,和她在一起吗?
陈南泽问杨锦:“我要去一趟广播室,这个疑犯能麻烦你代为看管,直到我回来或者警方到来为止吗?”
杨锦想了想,点头:“应该没问题。回头有没有什么奖励,比如给我颁发给见义勇为奖状什么的?”
“给你和警员拍张合照,放在官网的案件报道里?”
“那还是算了,我怕被网友当成警方抓获的嫌疑分子。”
陈南泽微一点头,转身就走,杨锦在他背后求告:“大哥,你早点回啊,万一这大块头醒了挣脱绳子,我可摁不住!”
*
广播里的女声仍在继续:“各位尊敬的乘客,目前已有三艘救生船下水,还剩余五艘共计65个座位,请您抓紧时间登船。最后一艘救生船下水后,金黎明号将继续启航。”
乘客们尖叫起来,发了疯似的朝一楼甲板狂奔,推搡间有人从楼梯滚落,被后来者一脚又一脚踩踏。更有已经爬上救生船的,又被后面的人一把揪着后衣领硬拖下来,自己挤上去。船尾甲板处乱成一片,昔日衣冠楚楚的上流们,如今成了被求生欲驱逐的兽。
“很抱歉救生船上没有配备海员,请各位乘客根据说明书操作驾驶,向西航行穿越雾海,抵达东湾码头。好消息是,进入我国领海后,手机信号可能就会恢复,届时各位乘客可以拨打报警电话求助。感谢您接受席氏集团的邀请,搭乘金黎明号并度过了一个妙趣横生的夜晚,席谙先生对你们致以最诚挚的感谢,和告别的问候——”
乘客们不由自主地望向天台甲板,只见高高的吊臂和蓝宝石般的玻璃观光舱下,倒挂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那便是席之岚口中,正在向他们致意的席谙先生。
尽管天光已大亮,一股森然的恐惧感依然涌上每个人的心头。所有人都拼了命抢占救生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逆流而上的陈南泽在这一刻就显得格外起眼。
他还记得游轮平面图中广播室的位置,正快马加鞭赶过去,希望能在席之岚说完话离开之前堵住她。
然而,当他赶到广播室时,里面已空无一人。
*
时萝从昏沉的迷梦中慢慢转醒,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从残留药力中恢复,发现自己正盖着空调被,躺在床上。
她坐起身,甩了甩脑袋。房间内光线极暗,但能认出这里正是昨晚席之岚带她藏身的秘密套房。长袖T恤和工装裤还搭在床尾,时萝穿好衣服,唤了声“表姐”,没有回应。房间里只剩她一人。
时萝走到桌边,拿起她之前喝了一半的矿泉水闻了闻,怀疑里面掺了药。与一次性湿巾里的LSD不同,应该只是些安眠的药物。表姐不想她去追凶冒险,这份关心很正常,但提前朝她的水里下药,关心变成了偏激,这就很不正常了。
她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没有发现自己的手机,抓着门把摇了摇,发现连房门也被锁死了。看来表姐是想把她锁在这里,直到外面尘埃落定?时萝在房间里再次仔细搜查了一遍,在抽水马桶的水箱里发现了自己的手机,已经彻底泡坏,不能用了。
如果说囚禁她,还能勉强解释为保护她的安全,而故意把她唯一能和外界联系的手机弄坏,显然就透着股恶意或是病态的气息了。时萝眉头紧皱,喃喃道:“表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四下搜寻,找到了一些硬物试图把门锁撬开,却都没成功。折腾得气喘吁吁之后,她开始考虑用靠背椅能不能把复合木板墙面砸出个洞来。
与此同时,席之岚关闭话筒离开广播室,打开手机,查看相匹配的手表定位。卫星信号恢复,这项定位功能也随之可以继续使用。她根据精准定位,走到一楼的一间船员休息舱房外,抬手敲门。
几声后房门打开,杨锦脱口问:“回来了?这么快——”待他看清门外之人,愣在当场,磕磕巴巴叫道,“席、席小姐……”
席之岚打量他的制服:“你是船上的技术员?在等谁呢?”说着视线从他肩头探进去,很快落在地板上一个被捆得结实的人影身上。
作为员工,杨锦自觉对老总的大公主没什么可隐瞒的,回答:“等一个自称是前警察的帅哥。”
席之岚又问:“地板上那人是?”
杨锦说:“是个歹徒。之前还拿着刀和那个帅哥搏斗,差点把我踩死。后来帅哥把他打倒,塞进救生船里就走了。再后来席小姐不是广播通知乘客们上救生船撤离吗,那个帅哥打电话给我,让我把地上这家伙从救生船里搬出来,临时放在这里,还叫我帮忙看管。”
“他人呢?”
“不知道去哪儿了,一句多的话不说,就拜托我代为看管,直到他回来或者警方来为止。席小姐,你认识那个帅哥?”
席之岚笑了。她笑得很克制,也有点古怪,嘴角快意地挑起,眼周的肌肉群却纹丝不动,戴着幽蓝色美瞳的眼睛杳冥难测,仿佛极深的海底。“认识,是我的准妹夫。”
“哦哦,都是一家人啊,那太好了。”杨锦松口气,“我看这个歹徒肩头血流不止,担心不等移交给警方就挂了,还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
“干得不错。”席之岚表扬他,“现在你可以把他移交给我了。WIFI信号还是不太稳定,你再去看看。修好了,我给你申请奖金。”
杨锦两眼放光地应了声,带上自己的工具包离开了。
席之岚走进舱室,反手关上舱门,从兜里掏出一支吗啡针剂,一下扎进地板上被缚壮汉的血管里。
少刻,壮汉抽着气睁开眼,看清她后,郁闷地唤了声:“老大!”
席之岚安抚地点头,伸手解开他身上的尼龙绳:“辛苦你了,顺子。”
“操,疼死了!子弹卡在肩胛骨里。”童花顺触摸伤口绷带,骂了声,“那家伙不是在精神病院关了两年,怎么比没病前还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