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印天冲进来,一把揪住陈南泽的衣领,咆哮道:“我他妈刚才跟你说过什么?绝不允许!你竟敢背着我玩儿阴的?我实在对你太失望了!你他妈怎么变成——变成了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陈南泽定定看他,忽然扯出一抹令人心寒的冷笑:“我一直都是这种人,你不知道吗?”
“我原本相信你不是!”夏印天脖颈上爆出青筋,大口喘着粗气,愤怒至极,“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怀疑,原榭当初是怎么死的!他的死状有多惨,我还深深记得!我们全队都记得!只有你一个人不记得!你凭什么忘记他?凭什么忘记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一切?你凭什么说离开就离开,想变成另一个人就变成另一个人——”
原榭,这个在口不择言中吐出的名字,连同诛心的死因质疑,像一道催命符,霎时将陈南泽的脸色剐成惨白。随着一声声质问,他连嘴唇都血色尽褪。
这刻他几乎不是个活人,是一具魂飞魄散的行尸走肉,因着一点惯性孤立在人间,凉薄的肉身随时将要分崩离析。
“——夏印天!”时萝厉声喝道,“你忘了答应过杨教授什么?你这是想逼疯他?!”
夏印天猝然打住,看清陈南泽的脸色,眼底浮现出几分惶然与懊悔。但他不愿被任何人瞧见,抬腿猛一踹茶几,走到窗边,低头点烟。
打火机接连响了好几下,烟头才颤抖着点燃。夏印天猛吸一口,呛咳几声,将烟雾使劲喷在墙面“请勿吸烟”的标语上。
时萝急切地握住了陈南泽的手。
他的手冷硬如坚冰。
“他什么都没做!”时萝强忍喉中哽咽,对着夏印天的背影咬牙说,“从你离开,到你又冲进来,期间十分钟,我一直跟他待在一块,他什么都没做!你到底在指责什么?!”
夏印天的后背僵住了,片刻后,肩膀颓然垮下来。他的声音嘶哑又疲惫:“‘兔子洞’出事了……就在几分钟前,高三女生的账号登陆聊天室,情绪爆发地说了一大堆不该说的话。张一岭刚才和我在一块,不是他登陆的。那个账号密码陈……博士也知道,那堆话又是按照他的剧本演的,我以为……”
时萝尖锐道:“以为你一出门,他就登陆那个账号,不计后果地实施自己的计划?你冲进来,也不求证,直接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是气他不把你的警告当一回事,还是借题发挥,气他忘记了曾经的一切?”
夏印天无言以对,只好凶猛地抽着烟。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这二哈的狗头拧下来!”时萝恨恨道,伸手握住陈南泽的掌心。
她的体温和气息仿佛带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将碎裂片片黏合,让冷石逐渐回暖。陈南泽终于动了一动,抬起手,触碰她的脸颊。“……我没事,”他在她耳畔低声说,“别担心。”
夏印天抽完一根烟,缓过劲儿来,被怒火烧沸的脑子降完温,又恢复了原本的思考能力。
“登陆账号的,恐怕是那个女生本人。”
张一岭虽然接管了账号,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没有修改原密码。他们以为嘱咐过当事人,又告诫了她的家长,她应该不会再沾惹这个要命的聊天室。没想到刚消停一周,女生父母就因为着急即将来临的高考,又送她去上补习班。
女生面对文山题海,尚未恢复的精神再度滑坡,绝望之下,这才做出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再次登录聊天室,肆意发泄的傻事。
“在她父母眼里,学业前途真的就比女儿的生命安危更重要?”夏印天难以理解。
“未必,但绝对比她的心理和情绪重要。或许在她父母眼里——抑郁症?矫情。恐惧症?矫情。AIWS?闻所未闻,更是矫情。”时萝余怒未消,哼了一声,“现在你打算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夏印天副队长?”
夏印天一哆嗦:“别,别叫这么正式,我膈应。宁可你跟我没大没小。”
时萝冷笑:“谁敢啊,夏副队长官威大着呢,怕被你揪着衣领骂娘,一口一个他妈的。”
夏印天被她损得面红耳赤,来回踱了几趟,没奈何,耷拉着耳朵蹭到陈南泽身边。
他低声下气地道歉:“都是我的错,我脾气坏脑子不好使,狗肚子里还装不下二两油。陈博士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一次吧。”
陈南泽亲自接管了高中女生的账号,正费尽心思补缺补漏,极力把失控的场面圆回到既定的轨道,没空搭理他。
夏副队长就哼哼唧唧绕着刑侦顾问转圈,一会儿给他倒水,一会儿给他捶肩,狗腿到简直没眼看。
陈南泽被他骚扰得不行,思路打断好几次,终于忍无可忍回应:“滚远点!别影响我。”
夏印天见他终于开口,如蒙大赦,嘿嘿笑着滚去沙发上躺。还没躺十秒钟,就奏出了响亮的鼾声。
“德性!”时萝笑骂,心里也知道夏印天最近东奔西跑真是太累了,疲劳过度,情绪就容易上头。再加上他对陈南泽的失忆和性格转变确实是有心结,除了担忧和遗憾,潜意识深处也存在着一股找不到冤头债主的怨气,这才发了通邪火。
警方小心蹲守的“兔子洞”出了意外,好在局势并非无可挽回。
高三女生的绝望爆发,本就是陈南泽原计划中的一部分,只是说的话过于语无伦次。他顺着女生原话,一面修剪歪斜扭曲的枝杈,一面朝自己想要的方向自然延伸,非但没有引发“兔子先生”的怀疑,反而激起其他成员的同病相怜,对女生之前提议的“集体出走”纷纷表示赞同。
这个“出走”当然不仅仅是走出家门,而是走出这个令他们窒息的世界。
时萝坐在陈南泽身边看着,不由担心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南泽反问她:“如果我让你去说服曹局,你有几分把握?”
时萝把他的具体计划和双重保险在心里翻来覆去,拆开组合,觉得怎么看都是利大于弊。而且目前局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他们不抓住这次机会,“集体出走”将会在警方监控不到的地方悄悄举行,那就真要酿下大祸了。
“我尽力而为。”时萝腾地起身,踩着高跟鞋一路哒哒哒,携破釜沉舟之气势去找曹局。
陈南泽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等到实习法医喉咙冒烟地回来,一口气灌下半壶冷茶,站在他面前手掐小蛮腰,骄傲地宣布:“成了!”
骄傲又可爱,星星似的闪闪发亮。陈南泽忍不住笑了。
于是时萝又把“啊他笑得真好看!怎么就这么好看”在心里循环播放了至少十遍。
*
曹局经过一番利弊权衡和深思熟虑,终于拍板同意“引兔出洞”计划。
陈南泽知道这个决定一部分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为此曹局承担了相当大的责任和压力。这个计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亲笔写了一份极为详尽的行动策划,做好了各种危机预设和解决方案,力求天衣无缝。
夏印天则在头疼“召集者”的人选问题。
肯定不能真让高中女生出面,一方面她是需要保护的无辜民众,另一方面她的精神状态和表现能力也不具备当诱饵的资格。
想来想去,只能从局里找。但女警本来就少,还大部分是文职,能出外勤的女刑警,只有寥寥两位,都是三十出头,怎么看也扮不了十八岁的高中生。
夏印天愁得要掉毛,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男扮女装的可能性了。
办公室的门被怯生生敲了两下,正在揽镜自照的夏副队长头也不抬:“进来!”
夏印天一手拿小镜子,一手拉起衣领,把自己遮成瓜子脸,还做了个不伦不类的嘟嘟嘴。可怎么看都不像个女的,倒像个手术失败的人妖。
眼角余光中,一片红格子的裙摆飘到办公桌前。他匆匆抬头扫了一眼,见是个穿白衬衣、百褶裙的十七八岁女学生,纤纤弱弱地低头站着,手指绞着裙褶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是不是要报警?去下面警务大厅,有专门的接待员。这里是刑警队办公室,你赶紧出去吧。”夏印天心烦意乱地摆摆手。
“噗嗤。”女学生一声笑。
夏印天把手上的镜子往桌面一扣:“笑什么!没见过男人照镜子啊?出去出去!”
女学生慢慢抬头,哂笑:“见过,但没见过照得这么风骚的。”
夏印天定睛一看,失声叫:“——时萝?!”
他觉得这真不能怪他眼瞎。在光棍直男眼里,套裙白大褂+栗色微卷长发,和高中制服+黑色齐耳短发,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人好吗?
更何况面前的时萝不施粉黛,一脸的清纯秀气,身形窈窕,举止青涩,蓬松短发和空气刘海又特别显嫩,十八岁还是往大里说了。
夏印天打起了磕巴:“你你你这是想干嘛?”
“我我我想当‘召集者’。”时萝故意学他。
“不行!”夏印天当即反对,“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又没受过专业训练,太危险了!”
“不让小姑娘去,难道让老男人去?再说,我也上过几期女子防身术的课程,不算柔弱吧。”时萝试图说服他,“你看,为了尽量模仿那个高三女生,我连头发都染黑剪短了,形象上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还损失了整整六百大洋。你可不能让我白费力气和金钱。”
夏印天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且不说罗老知道了要neng死我,咱们的陈大博士也不会同意……”
说曹操曹操到,刑侦顾问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时萝穿着高中女生制服的背影,微怔。
时萝转身朝他嫣然浅笑:“怎么样,好看吗?”
“短发和格子裙都很好。红色也很适合你……”陈南泽似乎有点局促,可以看出他在竭尽全力地表达赞美之情,虽然话说得不漂亮,但时萝很喜欢。
夏印天泛起一肚子酸水,“我眼睛要被闪瞎了!说正事儿,阿萝说她要顶替那个高中女生,你能放心?赶紧帮忙摁回去!”
陈南泽走到时萝面前,专心致志地看她。
她的眼神清澈透亮,微翘的嘴角充满了坚定的决心与披荆斩棘的勇气,一如他们第一天见面时。
“可以吗?”时萝期待地看他。
这是她的决定,是她想要去做,并且自信能够做好的事情。而他会信任她,支持她,保护她周全。
陈南泽伸手,抚了一下时萝额际的发丝,说:“好。”
“你完了!恋爱的酸臭味把你的理智都熏死了!”夏印天啪啪怒拍桌面,“你就由着她犯险,回头等罗老知道了,neng死你!”
时萝转头瞪他:“才不会!有我这灭火器在,我爸着不起来。”
“喂!你当初可不是这么回答我的!你说到时你给我验尸!不带这么偏心眼的!”夏印天悲愤难当,“要不是我引狼……不,是牵线搭桥,你们到现在还是陌生人!结果一个两个都过河拆桥,太让我心痛了!”
陈南泽淡淡道:“想听听顾问的建议吗?”
夏印天猛点头。
“早点习惯。心死了就不痛了。”
时萝吃吃地笑。
夏印天觉得自己的心痛病这辈子都不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