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边上，一名男客人举着手机照向黑黝黝的泳池，手电筒的白光映亮了水波中的一团人影。人影面朝下，半浮半沉地悬停着，波光在他身上荡漾，像断裂的苍白碎屑。他的女伴花容失色，死命拽着男友的胳膊固定住自己，腿都软了。
甲板上的十几个客人闻声围了上来，在泳池边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这谁啊这，怎么跑到泳池里去的？”
“不会是喝醉酒掉下去溺死了吧？”
“费那么多话，快救人哪！”
几声噗通水响，是海乘和热心的客人跳下泳池，七手八脚把那人打捞上来，湿淋淋地放在泳池旁边的甲板上。“医生呢。有没有医生？”有人叫道。
“——我是法医，让我看看他。”时萝连忙排众而出，陈南泽紧随其后。
时萝蹲在溺水者身边快速检查了一番，发现心跳、脉搏已彻底消失，放大的瞳孔光照无反应，皮肤肌肉还是柔软有弹性的，估摸死了得有二三十分钟了。
“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她遗憾地摇摇头，“救不回来了。”
围观的众人一片哗然，有人开始慌乱叫道：“怎么办？快报警！”
“报警也是船员或者主办方去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位小姐不是法医吗，就是公安部门的对吧？”
“死的是谁啊？”
“不认识，看起来应该也是被邀请的宾客。喂，你们有谁认识？”
“也许认识他的人这会儿都在大厅里，谁去喊一嗓子？”
甲板与大厅一片漆黑，显然，没人愿意抛弃安全感离开人群，为了个陌生人去干报丧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这个提议也就不了了之了。
时萝觉得死者的长相似乎有点眼熟，但又完全想不起来，于是决定不管身份，先验尸。
在好几台手机的手电筒光线下，她进一步检查起了死者身体。身上并没有携带橡胶手套，但这具尸体在水里泡过，就算曾有什么指纹留存其上，怕是也无法采证了，所以她这会儿也没有拘泥于手套。
死者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性，体型中等，身上只穿了条泳裤，体表没有明显锐器伤、软组织挫伤等外伤痕迹，看起来是寻常的溺水死亡。但当时萝检查到他的右脚时，却发现了蹊跷之处——从脚背到脚踝的一大块皮肤泛着青黑颜色。乍看以为是胎记，但仔细观察皮肤性状后，时萝怀疑是被什么强腐蚀性药物灼伤了，皮肤糜烂起泡，就算捞起来晾干了，也在不断往外渗出脓液般的组织液。
而且这块腐蚀伤的形状还有些奇异，看起来就像是……
陈南泽蹲下身，伸出手掌，在死者的脚伤处比划。这下时萝看出来了，那腐蚀伤分明是一只手掌的形状！掌根在足弓处，掌心在足背，指痕扣住了脚踝上方，把小腿下端的一节都覆盖了。更离奇的是，指痕是连在一起的，仿佛指与指之间生了脚蹼般， 且整个形状比普通人的手掌大得多。陈南泽算是成年男性中个头顶高、骨架也比较大的了，张开手掌比划时，仍比这腐蚀伤痕小了一整圈。
时萝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幕惊悚的画面：死者正在游泳，突然从下方探出一只指间带蹼、指甲尖锐的手爪，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手爪分泌出的粘液有如硫酸，灼蚀着死者的皮肉，他奋力挣扎却根本无法摆脱钳制，想要张口呼救，海水瞬间灌进气管和肺里。他只能绝望地感觉着自己被什么东西向海底深处拖拽而去……
“你在想什么？”陈南泽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时萝打了个寒噤，转头看他：“没什么，胡思乱想而已。报警吧，打110，把这事儿交给津市警方。”
旁边围观的已经有人在报警了，却发现无法拨通：“手机没信号啊？”
“废话，这是公海。你不知道国际电信联盟的规定吗？在公海上，任何国家都不能垄断无线电频谱的分配权。所有人都只能用邮轮公司提供的卫星信号，或者WIFI。”说话的女人看起来像是业内人士。
“可WIFI也没有啊？”
“不会吧，之前刚上船时我确认过，船上明明有WIFI服务，虽然网速不太稳定，但还是能用的。怎么现在就没了呢？”
围观者一人一嘴。陈南泽在暗淡的光线中看了看手机屏幕，果然WIFI连不上了，信号图标也出现了个叉号。
“船上照明系统坏了，难道连通讯系统也出故障？不行，我得向席总要个说法！”说话的中年发福男人发怒了，“他作为东道主，船上死了人出了事，还不赶紧地出面安排我们安全离开这里？”
“说得对！席总在哪儿，我们过去找他！”
“应该在大厅里，走，一起去！”
围观的人群呼啦啦走了一大半，剩下好事且大胆的猎奇者，还留在死亡现场看热闹。尤其是几个小年轻男女，对死者右脚上的腐蚀痕迹很感兴趣，围蹲在死者脚边看，时萝拦都拦不住，只能一再提醒他们不要触碰到死者的身体，以免破坏证据。
“嘿，还别说，这痕迹真像个爪印，带脚蹼的那种。你们说，这是什么东西抓出来的？人鱼？”
“什么人鱼，你以为你在演奇幻片呢！”
“那就是海猴子！你们没听过海猴子的传闻吗？据说在起雾的夜晚，如果有船行驶在乌漆墨黑的海上，船上的灯光和声响就会吸引来海猴子。它们成群结队地从水底沿着船身爬上来，找到没藏好的倒霉鬼……撕吧撕吧全吃了！”
说话的朋克头男生故意把嗓子压得很低，突然做出鬼脸和鬼爪模样，把他的同伴们吓得吱哇乱叫。
女伴用力捶他：“哪儿听来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吓死人了！”
朋克头男生嘿嘿笑：“在东湾码头，有个卖旅游纪念品的铺子，就印在店门口的易拉宝上，说是有些老渔民见过，谁知道呢。他们还卖海猴子的小摆件呢，挺有意思的。”
“不过，你们看死者脚上这一大块黑黑的，真的越看越像带蹼的手爪啊……法医小姐，你说这是什么伤？”另一个男生转头问时萝。
时萝不太想搭理这些没轻没重、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年轻们，淡淡道：“这是案件相关信息，我不能说。同时我也奉劝你们离现场远一些，免得警方调查案件时，把你们当做了嫌疑人来审问。”
这几个富二代小年轻不怕死人，但也会顾忌万一进局子被家里人收拾，不太甘愿地退远了些，继续叽叽咕咕。
见陈南泽全程几乎都沉默不语，时萝问：“南泽，我感觉你从今天下午开始就有心事，你在想什么？”
陈南泽抬手，把她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撩到耳后，说：“我在想，他会怎么做局。”
“什么？你是说——”时萝话未说完，只见一大群人打着强光手电筒，簇拥着席谙正朝这里快步走来。她便咽下了后半截话，迎上去叫道，“姑父。”
席谙第一时间先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刚才我听人说，有个女法医在验尸，就猜到是你。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你和你男朋友先去房间里待着。等明早直升机一来，我就让之岚亲自送你们回家。”
时萝怎么会甘心在这种战斗时刻被护在后方，立刻表态：“这事儿我不能不管。于公我是法医，验尸和勘证是我的职业；于私我是您侄女，船上出了事，我力所能及范围内该帮的一定要帮。您放心，我自己会小心，而且南泽也在，他会保护好我的。”
席谙虽然和时萝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对这个侄女的脾气还是很了解的，毕竟连老罗都降不住的宝贝，自己恐怕也拗不过她。于是他叹口气说道：“也罢，那你们自己多加小心。走，过去看看尸体。”
他走到泳池旁，看了一眼死者的脸，眉间皱出川字纹：“是星盘的三公子，齐麟。”
星盘是个奢侈品牌，主打产品是钻表。席谙这么一说，时萝终于想起为什么觉得眼熟了——死者就是下午在泳池里，把钻石项链缠在脚上让女孩们去抢的那个年轻富豪。
席谙问她：“你刚检查过尸体，是意外溺水吗？他喝酒还是抽筋了？”
时萝明白姑父的言下之意——定论为意外溺水是最好的情况，这样宴会举办方顶多摊上安全保障责任，出一大笔赔偿款或者割让一些商业资源，就能了结此事。当然齐家肯定心怀不甘，但在法律上总归没有刑事责任。
情感上能理解席谙的心态，但她必须实话实说：“目前还无法判断是意外还是自杀、他杀，甚至连死因都不能断定为溺水，需要做尸体解剖。另外，他腿上有一处新鲜的中度腐蚀伤，我觉得有点奇怪，需要对伤口取样做进一步检查。所以我建议你们先用干净的塑料膜把尸体包裹好，放入冷库中保存，等警方过来。”
席谙叹口气，转头吩咐游轮的安保主任，按时萝说的先保存好尸体。
几名海员裹好尸体，用担架抬走了。时萝问：“表姐呢，怎么没和姑父在一起？”
席谙说：“她和贝恩先生聊的挺投缘，我就让她去作陪，以免今晚的意外影响了生意。哦，就是我准备合作的海外私人投资公司的CEO。”
时萝又接连问：“照明系统什么时候能修好？还有WIFI信号怎么没了？能打卫星电话吗？”
“可能是供电出了问题，已经派技术员去排查故障了。WIFI没信号我也是刚知道，等恢复了照明再解决比较方便。海事卫星电话有，但我还没让他们报警，想着先过来看看现场情况。”席谙有条有理地逐一回答后，又唉声叹气，“要不是夜晚雾航太危险，灯又不亮，我就叫船长开回东湾了。现在不少客人闹着要回去，我这边进退两难，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时萝安抚他：“先把照明恢复了，有光亮，心不慌。夜晚雾航确实危险，大家应该也能理解，到时让来宾都回各自客房，船上加强安保，等警方来了就好。”
“也只能这样了。”席谙点头，“先报警吧。”
他身边的安全经理用对讲机通知保安人员去打卫星电话，过了一会儿，那边急匆匆地回复过来：船上所有的卫星电话都无法拨打，包括船员室和客房里的，急于联系外界的客人们正在大吵大闹。
席谙露出了惊怒之色，问安全经理：“怎么会这样？！”
后者也答不上来，支支吾吾道：“有很多原因，天线损坏、信号接收器故障等等，有时天气恶劣也会导致搜索不到卫星。席总您看今夜雾这么大……”
“只是雾，又不是雷雨、暴风雪！叫技术员去排查，去维修啊！”席谙吼完，吐了口心力交瘁的浊气，“这都叫什么破事儿！”
所有意外同时出现，那就不是意外了。时萝转头看了陈南泽一眼，想起他方才说的那句话——我在想，他会怎么做局。
……是方漠吗？他就在这艘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