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的船载广播又一次响起,依旧是刚才那位声音甜美的海乘小姐:“各位尊敬的贵宾,我们的照明系统正在维修中,请耐心等待。因为大雾天气缘故,卫星信号受到影响,暂时无法拨打卫星电话,同样请您谅解。为表歉意,所有贵宾下船时都能领取到席总送出的价值不低于二十万元的精美礼物一份,请各位——”
声音戛然而止,随即从音箱中传出一声惊恐凄厉的尖叫。
尖叫声刺得人耳膜发疼,听着广播的宾客们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尖叫骤然消失,但更多诡异的声音响了起来:电流不稳的沙沙声,重物坠地声和拖动声,淅淅沥沥的液体滴落声,短促的惊喘和粗重的呼吸声,尖细如刮玻璃的噪声,黏糊糊的咀嚼声……
这些声音前前后后交织在一起,刺激着所有人的想象,勾勒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不可言说的画面。
黑暗的大厅里,有女人的尖叫声随之响起,但很快被她的男伴捂住了。
“——是广播室里出什么事了吗?这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死人了!刚刚游泳池里淹死了一个,听说是星盘的三公子,死得莫名其妙,脚上有个很大的爪印。”
“天哪……”
“妈的灯怎么还没亮?这么大艘船,连个备用发电机都没有?”
“谁知道是不是供电的问题!席总之前说出去看现场,怎么还没回来?该不回自顾自溜了吧!”
“走,出去看看。”一部分人起身,手里握着照明用的手机,打开大厅的门,走出去还不到十几米,又余悸未消地折返回来,“外面的雾太大了,大到离谱,甲板上几步之外都看不清人!从没见过这么浓的雾,简直要把人活吞了一样!”
一个女孩的声音怯生生响起:“那个,你们听说过海……海猴子的传闻吗……”
大厅陷入沉默,仿佛有人倒抽了口凉气。
“我在码头采风,听一个老渔民说的,说……说深夜航行的船只如果陷入大雾,就要小心海猴子了,它们从海底浮上来,成群结队地爬上船,觅……觅食。”
“——别说了!”一个粗嗓门的男人在黑暗中厉喝,“谁家的宝货,管好了别添乱!一会儿电就来了,少他妈自己吓自己,烦死人。”
女孩的家长立刻将她拉到身边,小声哄劝。
但女孩的那些话入了众人的耳朵,再联系上泳池死尸脚上的爪痕、广播里传出的诡异声响……大家无不寒毛直竖,一股无孔不入的恐慌感从毛孔钻进骨缝里。
大厅的门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逐渐靠近。丛丛影子在磨砂玻璃上摇晃,恍惚是人,又不似人形……那东西甩着长而扁的尾巴,佝偻着细而嶙峋的身躯,一双带蹼的手爪长钩朝后拖在地面,嗅着气味、滴着粘液,在门外走动……
一片屏息中,女孩细如丝的声音颤巍巍飘过:“我看见海猴子了,你们呢……”
恐惧感骤然爆发,好些人蜷身双手抱头,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
大厅的玻璃门被推开了,一大伙男男女女出现在门外,为首的竟是席谙。他身边的安保人员手持太阳能露营提灯,照亮了面前的一方空间。
众人紧绷的心弦陡然一松,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想哭,更想骂人。之前那个粗嗓门的男人率先发难,一脸恼火地走上前去:“席总,今天这事儿,你必须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代!你们这艘破船到底是怎么回事,灯到底能不能亮了?卫星信号什么时候恢复?也别等明儿天亮了,赶紧把我们送回东湾码头,妈的老子在这儿多待一秒都觉得晦气!”
“魏老板哪。”席谙用一种久经世面的沉稳声调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怠慢大家了。大雾天没卫星信号,这是不可抗力,我也不想的啊。照明故障这个的确是我们船上的工作失误,万分对不住,回头肯定也会补偿。既然事已至此,大家不如放松心情,好好休息一下,等到天亮雾散我们就返航。”
伸手不打笑脸人,魏老板消了点气,语气还是悻悻然:“现在真的不能返航吗?”
“太危险了。我得对全船人的生命安全负责啊,还望诸位老总谅解。”
另一位与席谙关系不错的公司老总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老席也不容易,掏钱请客还惹上了意外。齐家回头闹起来就够他吃一壶了,我们还是对他宽容点吧,啊,宽容点。”
席谙说:“多谢宋总为我美言。这样,我把这些露营灯挂在大厅,好歹能应急使用,大家呢可以继续用餐,想休息的,就由这些保安分别护送去各自的客房,好不好?”
说话间,船员们已经将两盏露营灯挂在墙壁上,虽说仍无法照亮整座大厅,但比起外面黑漆漆一片的甲板和海面,已经算是足够明亮了。
光亮一来,人的情绪就稳定了。方才的晚宴才刚开始没多久,的确还有不少人没吃饱,于是客人们陆续坐回桌旁。好在天热也不觉得菜凉,计位的菜品还自带小酒精炉可以重新加热,海乘小姐们走回桌边继续服务,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另些客人不想再吃,只想回房一觉到天亮。安保人员便持手电筒开路,领着他们走出厅门,一拨一拨消失在雾茫茫的甲板上。
席谙转头看身后的侄女:“你们两个是想回房间,还是?”
时萝扫视了一圈只剩下三四十人的大厅,正要开口回答,蓦然听得门外雾海中传来一声惊呼!随即是重物倒地声,拖拽声,惨叫声,砰砰撞击声,最后结束于一声落水闷响,像是从极深的船底遥遥传来。
众人还没从惊诧中反应过来,只见浓雾中浮现出一点灯光,跌跌撞撞靠近,是方才离开的保安之一。他连滚带爬地冲进门,转身就把玻璃门紧紧关上,随后对着电子锁一通操作,发现电子锁失灵后,又冷汗涔涔地到处找重物来顶住门。
“怎么了?出什么事?让你带路的那位客人呢……石伟!我问你话呢,你这是在发什么疯!”安保队长朝那个举止反常的保安厉声问。
保安石伟将一个大酒柜拖过来,牢牢顶住门,方才抹了一把冷汗:“雾里……雾里有东西!客人本来好好地走在我身后,突然嗖的一下就摔倒了。我刚回头,就看见他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向船舷那边拖过去,速度非常快,眨眼间就不见了!然后,然后就是撞在栏杆上砰砰作响……撞了好几下,他就没了!被拖到海里去了!”
“冷静点!”安保队长呵斥他,“你是说客人失足落水了?”
石伟大口大口吸着气:“不是失足,是被拖下水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东西能在甲板上把人拖下水?”
“……海猴子。”齐眉刘海的长发少女颤声地说,“我说我看见了,你们不信。”
大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粗重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时萝下意识地握住了陈南泽的手。陈南泽拉着她,不动声色地退到角落里,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怕。”时萝摇头:“我没怕。我现在明白你说的‘做局’的意思了。他在玩心理战术,他在拿全船的人做游戏,最终目的……”
陈南泽说:“敌暗我明。他很擅长隐蔽,藏身于黑暗,操纵一切。他对这艘船从结构、设备到人员安排都非常熟悉,而且,他有帮手。”
“你认为谁是他的帮手?”
“想想,有哪些辅助事件,为他创造了杀人条件?”
时萝思索道:“大雾,不,这是不可抗力。但是……船停泊的地点是可控的,那个打扫卫生的船员也说过,公海再往东就能出雾区,但船没开那么远。”
“对,还有呢?”陈南泽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照明系统故障,让整艘船陷入黑暗,搭建了杀人的舞台。卫星通讯被破坏了,这样就无法向外界报警求援,这艘船就变成了一个封闭的……‘暴风雪山庄’?”
陈南泽赞许地点头:“继续。”
时萝搭上了他思维的列车,一同高速奔驰:“还有……海猴子的传说!朋克头说他是在码头的旅游用品店里看到了介绍,我记得那家店,那是通往登船梯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不少客人都能看见。有的人在意,有的人不在意,但总归留下了或多或少的印象。这些潜意识会在黑暗、惊恐的氛围中,不自觉地被激发出来,加深了脑海中对‘海猴子’的想象,从而产生幻觉。这也就是刚才那个长发女孩说自己‘看到了海猴子’的原因。”
看着时萝专注而明亮的目光,陈南泽嘴角掠过浅淡的笑意:“还有吗?”
“我再想想……帮手,对了,他需要帮手,才能同时完成破坏和杀人。晚宴开始的时候,客人们的确都在大厅里,可甲板上还有不少海乘和海员,齐麟的尸体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游泳池里的?是谁把他运过去的?”
时萝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那个蹲在地板上擦呕吐物的海员,他的身边有个硕大的手推垃圾车,黑色垃圾箱里装一个蜷曲起来的中等体型的人,绰绰有余……海员和他们对话完,推车离开,这时船上的灯光熄灭,一片惊呼声中,他趁机将车箱子里的尸体倒进泳池中……那个船员,就是方漠的帮手!
陈南泽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已经猜出来了。他伸手,从她的发辫抚摸至后背,像对待极珍贵的宝物一般,轻轻拥入自己怀中。他的目光从时萝的头顶掠过,投注在大厅的玻璃门上——那上面映出了一个晃动的影子。影子仿佛搜寻着什么,是狩猎者的姿态,剪影的轮廓越发清晰……
那是一头传闻中的海猴子。
——陈南泽的瞳孔紧缩,手指扣进了时萝的背肌中。
他同样看见了幻觉,也许是,也许不是。大雾笼罩着海,船,和这个疯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