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台甲板后，陈南泽拉着时萝的手，准备返回宴会大厅。手电筒闪了几下，光线变得暗淡了许多，似乎电池即将耗尽，他用力摇了摇，光线复明了一小会儿，很快又暗下来。
时萝的手机快没电了，陈南泽示意她先关闭手机照明，然后把手电筒的长柄插在裤袋，打开了自己手机上的照明灯。
重新亮起的光线似乎穿透了白雾，又似乎被吞噬成了雾的一部分，让陈南泽感觉自己行走在茫茫的长河中，周围全是洄卷的水流。
雾的水流中浮现出影影绰绰的东西，陈南泽骤然停下脚步。时萝紧了紧他的手：“怎么了，南泽？是发现什么了吗？”
陈南泽没吭声。他不敢说话，怕自己的语声甚至是最轻微的鼻息，都会惊动雾中徘徊的怪物——它们就在周围游荡，在他视线所能及的地方，手爪、长尾、利齿间滴下的沥青般的唾液，都在雾中若隐若现。
时萝见他没有回应，便环顾四周，但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陈南泽感觉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女友的一截皓腕，而是一把枪。枪身冰冷坚硬，是他熟悉的那把92G式。
脚踝突然被一股力道牢牢扣住。陈南泽低头看去，原榭正匍匐在地，一只手艰难地向前伸着，被砸到稀烂的手指竟如铁钳一般攥住了他的脚踝。
原榭抬起脸，满脸汗渍泥水，眼里透着绝望的血色，朝他翕动皲裂的嘴唇：“陈……队……救我，我好疼啊……真的好疼啊！你救救我……你带我走……
陈南泽僵直着，从肩膀开始发抖。
“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地狱里……”
寒意从肺腑深处钻出来，雾气般蔓延到全身，他颤抖得像裸身站在雪地，没法控制自己。原榭的手上带着他无法挣脱的力量，从死亡里返回来，困住了他的心神。
“你救不了我……你把我留在了那里，你忘了我……但至少在临走前，你还能做最后一件事——给我个解脱。”
陈南泽用力摇头，手臂却不受控制地抬起，枪口对准了地板上血肉模糊的人影。
“陈巽，开枪吧，开枪啊！”原榭在嘶吼。周围的海猴子也随之尖啸起来，扭曲不似人声，却字字刮在他心坎，刮得鲜血淋漓：“开枪！开枪！开枪！”
他像被推入暴风雨的海洋，浪潮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陷入无尽的翻卷和沉浮。这是一种难以抵抗的巨力，所有波浪都在他耳边嘻笑与絮语：放弃吧，别再抵抗了，这么多年，你还不累吗，只要松个手，落下来就好了，坠落，坠落才是解脱……
“……南泽！南泽！”有人在呼唤他，声音模糊而急切。
“南泽，你看着我，和我说话！”有人拍打着他的脸，然后紧紧地拥抱他，“我在这儿，和你在一起，陈南泽，你别怕。”
我没有害怕。被绑架、被殴打、被伤害时我没有害怕。被人用枪顶着头，强迫看队友受刑时，我没有害怕。追凶，查案，直面血腥与死亡我没有害怕。我害怕的是……失去自我，失去你。
抓住我，时萝，就这样紧紧抓住，不要放手。我会竭尽全力爬上去，回到阳光明亮的世界。我会保护你，和你所爱的一切。
陈南泽猛地睁开眼。
没有原榭，也没有海猴子，他站在一片雾海中，心爱的人和拯救者正紧紧地拥抱他。
“双重保险。”陈南泽低声说，“不仅是那些被放倒的船员，客人身上也是。”
“南泽，你没事了？我刚才看你完全失神，浑身都在发抖，还差点用手电筒——”时萝一顿，迅速转了话风，“客人身上的双重保险是什么意思……是说除了散播海猴子的传闻造成心理暗示，还有什么？”
“致幻类药物。虽然我不确定是下在晚宴的食物中，还是通过别的什么途径，显然我也中标了。”
时萝仔细想了想，说：“如果方漠要对所有客人下药，下在食物中似乎不太实现啊，毕竟那么晚宴多道菜，他怎么能确定谁会吃哪一道呢，总不能所有菜都下药，他也顾不过来。而且……我好像没受影响？是我避开了哪道菜吗？”
陈南泽回忆片刻，找到了一处细节：“你没用使用餐桌上的一次性湿巾。”
“唔，的确，用餐时我喜欢干纸巾。如果致幻药是溶在湿纸巾里的，那么岂不是通过皮肤接触就能奏效？我想想啊，你稍等，我背过的书都有点忘了……会不会是LSD？麦角酰二乙胺，无色无味，以微克为计量单位，只需要一丁点用量，就能浸染宴会上用的全部湿巾。主要是它可以通过皮肤吸收，只需微量便有致幻效果，药效长达六到十二小时。”
“如果真的是湿巾的问题，那么也就意味着，方漠可以控制船上餐饮用品的供货渠道。他只要找一个代加工厂，在密封包装前动手脚，然后通过精准采购，就可以把这批加料的湿巾供应给客人。”陈南泽说。
时萝惊疑不定地抬头看他：“这么看来，方漠……和这艘游轮的管理层有密切关系。”
“也许还不止是游轮的。”陈南泽意有所指地说。
隔着空旷的甲板，浓雾深处陡然传出尖锐的号叫与哭喊声，从大厅方向传来。其实仔细听去，会发现各种叫声从未消失过，不知哪一层，不知哪个房间，藏着多少被困于大雾与幻觉的人，只是因为船体太过庞大，他们的声音被幽深的游轮和更加幽深的大海吞没。
陈南泽牵住时萝的手，在手机照明的光亮中向着大厅跑去，发现玻璃门开了半扇，一个男人被人从内用力推搡了出来。男人奋力挣扎，扒拉着门把手不放，门内的男男女女一边推搡他，一边七嘴八舌叫道：“撒手，出去吧你！”
“把他拖走，吃他！吃慢点……等到天亮雾散，那些东西回到海里，我们就安全了！”
“对不住了袁老板，毕竟大家都不想死。谁让你被许老板揭发贿赂审计局，还侵吞国家资产？许老板是你的合伙人，你的事他再清楚不过，不会冤枉你的。”
“既然要填饱那些海猴子，用恶人总比用好人合适，谁让你干坏事呢？”
扒拉着门把的男人惨叫：“不要，我不要死，别吃我！该死的是许鑫澄！我也揭发他！他比我恶劣多了，我行贿受贿，他是买凶纵火！不然繁城那片棚屋区怎么会半夜起火，还烧死了两个老头老太太！是他为了鑫悦豪庭项目能少出点拆迁款想的阴招，你们怎么不推他出来！”
门内众人还是将玻璃门反锁上了，门缝间隐约传出魏老板的粗嗓门：“你俩是五十步笑百步，下个就是他。”
上了预定名单的许老板立刻惊慌反击：“没这回事！他这是要拉我陪葬，你们可别信……别绑我，这么多人肯定还有更恶劣的，谁手上都不干净……”
大厅外，袁老板扒拉着打不开的玻璃门，边哭边抖，不断干呕。
站在他身后几米外，目睹了这幕混乱戏剧的时萝和陈南泽一时无语。时萝喃喃道：“搞不好那个姓许的没说错，这大厅里的富豪老板们，谁手上都不干净……全员恶人啊。”
陈南泽走过去，把陷入半迷幻状态的袁老板拎到一边，用力敲了敲玻璃门。
门内一片惊声惨叫：“来了，又来了！一个不够，得再推一个出去！”陈南泽扬声说：“我们刚从驾驶台回来，有情况要向席总汇报，你们还想不想开船了？”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片刻后，玻璃门打开条半身宽的缝，陈南泽和时萝趁机挤了进去。
大厅里的露营灯依旧亮着，惨白灯光把众人的脸照得白里透青，神情似乎也和他们离开前不太一样了，眼里充斥着惊恐、迷乱和疯狂。他们紧张与戒备地打量着陈南泽两人，似乎在怀疑他们是不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混了进来。
席谙坐在墙边的椅子上，脸色发白，但精神尚可。时萝一眼就看见了表姐席之岚，换了身休闲运动衣裤，站在椅子旁，一只手搭在她父亲的肩头。
“表姐！”她立刻迎上去，“你没事吧？我刚去客房里找你了……”
席之岚看见她，严肃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点头道：“我知道了。人没死吧？”
时萝知道她说的是谁：“没有，我看了一眼他头上的伤，死不了。”
“那就好，免得我背个防卫过当的罪名。”她转头看座椅上的席谙，“爸爸刚才向我解释清楚了，说他只是希望我牵制住贝恩，以免意外事件影响到双方合作。他也想不到对方意图不轨，对吧爸爸？”
席谙面色有些难堪：“如果真要使美人计，这船上多的是美女，送他十个八个过去都没问题，何必牺牲自己的女儿。之岚，时萝，你们要相信我，我绝不是那种道德败坏、脑子又拎不清的人。至于贝恩，我会向他的公司反应这件事，合作崩了就崩了吧，谁叫他打我女儿的主意！”说到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了怒容。
时萝隐隐觉得哪里逻辑上不对，但一时没理清思路，于是点了点头：“总之表姐和姑父都没事就好。”
席谙问：“你们刚从驾驶台回来？怎么样，可以返航了吗？”
陈南泽说：“船员都被下了药，正在昏睡中，估计几个小时都清醒不了。”
席谙脸色震惊且绝望：“怎么会这样……这艘船到底招惹了什么？！”
陈南泽冷不丁说：“也许席总心里知道。要不，你再仔细想想，招惹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