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陈南泽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时萝犹豫了一下，起身跟上去。夏印天在她身后叫：“哎，你还没吃完呢！那可乐鸡翅一口都没碰。”
“你帮我消灭了吧。”时萝背对着他摆摆手，“吃饱喝足再去查案，跑起腿来都更有劲。”
来到刑警队长的办公室外，时萝轻轻敲了敲门，门内传出一声“请进”。她走进去，果然看见陈南泽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方，把旁边的窗帘都拉上了。
日光灯没有亮，桌面只开了一盏台灯，灯光幽幽地照着他所在的角落。
时萝走过去，把一盒洗好的蓝莓放在陈南泽面前：“花青素能抗氧化和缓解视力疲劳，最适合熬夜和用眼过度人士。”
陈南泽抬头看她，罕见地露出了一点儿忐忑：“……你在生气？”
“没有。就算你用手术刀把胳膊切了我也不生气，因为你有你的理由嘛，不管是探究真相也好，钻研学术也好，总之那些都比你自己的身体重要！”时萝板着脸说，“下次我也试着这么干，也许就能抓到凶手了。”
陈南泽叹了口气。
在时萝以为他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的时候，听见对方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一点点皮肉伤算什么，过两天就痊愈了，不是这点伤的问题，你明白吗？”
“我明白。”面前的男人用一双深邃而诚恳的黑眼睛凝视她，“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要考虑你的感受。”
时萝的神色缓和下来，咕哝道：“态度不错，认识到位，算你过关了。”
陈南泽笑了笑：“所以我还能吃这盒蓝莓吗？”
时萝拈起一粒蓝莓，迅速塞进他唇齿间：“进口超大果，可贵了，你得吃光才对得起我。”
陈南泽咬着嘴里汁水四溢的蓝莓，时萝抽回手时，见指尖染上了靛紫色，不禁有点脸红。为了掩饰，她清了清嗓子，说：“我觉得你心里有事，但不是眼下这个案件导致的。”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心理学家反问她。他的用词并不亲昵，仿佛在盘问一个敢于冒犯的学生，但眼神却比微风更柔和。
因为我这段时间大有长进啊，现在也轮到你的细节向我告密了。时萝说：“你没开大灯，还拉上所有窗帘，把自己关在昏暗密闭的空间里。我第一次在杨教授的治疗中心见到你时，你就是这个状态。对你而言，它意味着隐秘、安全，以及……对外界信任感的流失。这样子的你像只缩回洞穴里的动物。”
陈南泽飞快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心理状态，然后说：“我没缩回去。”
时萝笑起来，带着可爱的小小的信心：“当然，因为我在这里，我拽着你呢。”她绕到办公椅旁，伸手用力抓住了陈南泽的手腕，“无论你所站的地方下面有多深、多黑，有我拽着你，你就掉不下去。你相信吗？”
陈南泽坐在椅子上仰望她闪亮的眼睛。
他再一次站定了，稳住了，也再一次感觉到她指间的力量，那是一种纤细而柔韧的坚强，又纯净，又热烈。世界那么空旷，到处都是碎裂的声响，而她的所在就是他最后的立足之地，永不崩解。
陈南泽转动手腕，反过来握住了时萝的手，将她拉近一些。他的另一只手揽在了她的腰身。保持着这个仰视的姿势，陈南泽轻声问：“你刚才不经意间摸了几次我送的耳钉。是不是准备了回礼，不知道该什么时候送出手？现在就是时候。”
就算他去当个半仙，时萝都不会感到惊讶了。她笑了笑，空余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男士项链。银灰色链条下方，悬挂着长约五公分的圆柱体，两头各有个旋盖。链坠是不起眼的黑色，在灯光下看又隐隐反射着金属光泽，和她的黑欧泊耳钉一样低调而典雅。
“没有牌子，我找工匠定制的链条和链坠外壳。链坠内部是我自己做的，为此还拆了几个自动注射器。”时萝把项链挂在陈南泽的脖子上，然后用单手旋开了链坠上端的旋盖。链坠完全脱离了链身，带着小圆盘的推杆头露了出来。
她将链坠下端的旋盖叼在自己齿间，单手旋开，抽出来的那一头探出了针尖。
旋去了上下盖后，现在这个链坠变成了一支迷你的注射器。
“可以往里面灌注不超过五毫升的液体，肾上腺素或者麻醉剂都行。当然，肾上腺素我可以弄到，麻醉剂必须向局里申请领取。”时萝晃了晃空的注射器，似乎挺满意自己辛苦构思的创意，“关键时刻，是要给休克、停搏的队友来一针，还是给穷凶极恶的歹徒来一针，全凭你。”
她忽然收敛了笑意，露出一副阴森森的表情：“当然，也可以往里面装毒药。譬如琥珀酰胆碱，会导致全身肌肉麻痹，一直麻痹到呼吸肌、隔膜，人就会停止呼吸，和心脏病发作时心脏骤停的症状一样，而且半衰期非常短，几分钟就会在人体内消失，寻常手段根本查不出来。我的法医毒理学可不是白学的……怎么样，怕不怕？”
陈南泽诚实地说：“不怕。”
“为什么？我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无害，脑子里有一百种致人死地的知识。”
“但你不会这么做。”
时萝再次笑了：“对，我不会，永远不会。你也一样，南泽。我们都有专业知识，但我们不会用在作恶的地方。因为我们是好人。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好人。我知道你相信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黑暗面，但你也要相信，总有那么些人——很大一部分人，会在心底的深渊里牢牢锁好它。”
说完，她将两头的旋盖旋回去，这个隐蔽的注射器又变回了挂在陈南泽胸前的金属链坠。
“我回的这个礼物，其他人大概会觉得很奇葩，”时萝有点不好意思地晃了一下链坠，“但我想你应该会接受。”
陈南泽将另一只手也放在她腰侧，圈抱住了她：“非常棒的礼物，谢谢你。”
他坐着的高度，刚好可以让时萝把手指伸进他脑后黑发里轻轻抓挠，像安抚一头放松下来的大型猫科。时萝说：“把你的心事当做感谢，说给我听吧。”
陈南泽在她的衣襟上呼吸着馥郁气息，然后起身去拿柜子里的包，从中取出一个黑皮笔记本，摊开放在办公桌上。
时萝拖了张椅子过来，翻阅他所写的最后几页纸。看着看着，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而专注，一边细细地读每个字，一边思索。
“把F和方漠联系起来，其实并没有真凭实据，对吧？”
“是，只是一种直觉。”
“你回忆起的片段，那些关于……”时萝把关切的目光投向陈南泽，仿佛在问“可以说吗，真的没关系吗”，在得到对方坚定且沉静的眼神回应后，她安下半颗心，继续说道，“关于案发现场、工具、施暴者的细节，都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描摹，变得逐渐清晰。你甚至想起了那个抱着你跑向急救车的警察的模样。但你还是想不起冼橙的另一个同伙。”
陈南泽沉默了几秒：“是的，我知道那里还有一个人，依稀听到那人的只言片语，但想不起他。或许我当时从未见过他的样子，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恶意，比冼橙还要强烈。那股恶意至今仍在盘旋，特别是在我试图去回忆其他忘记的往事时，令我不寒而栗。”
“其他忘记的，指的是原榭的那件事吗？”
“……也许。”
“所以你怀疑，十三年前的绑架案，两年前原榭牺牲的案子，以及现在的爆炸案，都和方漠有关？”
“连怀疑都称不上，只是我的直觉——也许是错觉。”
“但你为F，也就是那个看不见的方漠做了个心理画像。”
陈南泽缓缓点头。
男性，当下年龄在26到30岁之间，少年时期因精神方面问题或情绪障碍，被家人送进病院。与家人关系糟糕，长期被压制，或者被忽视。少年时性格孤僻，不爱在人前露脸，对自己的外在形象没有自信心，对他人抱有很强的警惕心，无法与人建立长期的正常态关系。智商较高，体格较为瘦弱，控制欲强，擅长在精神方面操纵与支配他人。可能对某些专业领域的权威人士或执法人员怀有仇视心理，报复心强。受过高等教育，在英语母语国生活过较长的一段时间，经济宽裕。经济来源不正当，可能从事金融、电脑技术或自由职业。异性恋，本身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性洁癖。
每一条心理描写，时萝几乎都能对照案例细节，找到相应的佐证。但最后一句话，让时萝反复琢磨了片刻，有点在意“性洁癖”这一点是从哪里体现出来的。
陈南泽看在她眉毛鼻子都皱成了一团，满心困惑又不敢发问的纠结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说：“你问吧。你问我，我一定会说实话。”
时萝想来想去，还是问了：“推测为性洁癖的依据是？”
“十三年前的绑架案中，他阻止过冼橙。”
“哪个方面阻止？应该不是暴力方面，难道是……”
“你应该知道，冼橙是个同性恋，并且把他对我母亲的恨意转嫁到我身上。在绑架、囚禁和虐待的期间，他对当年十五岁的我有过强奸意图，但没有实施，因为方漠阻止了他。
“这是我唯一记得的方漠的声音，很细小，很模糊，只有几个字。方漠说——别干这种恶心事。”
时萝像害怕吹碎了什么似的，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长气。她抬起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陈南泽的手背，继而温情地抚摸他。
陈南泽说：“你放心。我能说出来，就说明这件事已经伤不到我的精神了。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方漠，找到F，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