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印天跑了一趟谢炜和冒牌郑玫玫相亲的购物中心大楼，查停车场里的停车记录，从抵停车费的消费小票中找到了两人用餐的那家泰国料理店。便衣刑警们进店向服务员们询问当晚情况，但事隔数日，每天客流量又那么大，服务员对此没什么印象。于是他们又找到店老板，把当晚的餐厅录像拷贝走。
回到局里，夏印天分配人手去调阅那些录像，试图从视频中找到那个冒名郑玫玫的女子。这需要一些时间，于是张一岭对夏印天说：“夏队，这都快十点了，你先回去吧。”
“回去干啥？人都还没找着呢。”夏印天叼着椰子水的吸管回答。
“那你留这儿也起不到什么关键性作用，”唐楸插嘴，“跟我们一起看片儿呢？”
夏印天作势要扇他，把唐楸撵得满屋乱窜。
张一岭打圆场说：“要不这样，分个上下场吧，夏队和老卞先回去歇着，明早来换班。”
夏印天知道他们主要还是心疼卞维和，老卞因为女儿最近肺炎住院要几头跑，而心疼他这个队长则是附带的。他要是坚持留下，只怕卞维和也不肯走。于是夏印天拍了拍卞维和的肩膀：“走了走了，一起走，明早再来。”
卞维和领大家伙的情，说了声“回头请客”就匆匆离开。
夏印天下了台阶，回头一看，二楼自己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窗帘拉得严实，只从缝隙里透出几丝光线，他怀疑陈南泽又把自己关小黑屋里了，正想再上去看看，却发现时萝的车还停在院子里，就在陈南泽车位的旁边。
他眯着眼，一脸不爽地盯着那两辆紧挨的车，片刻忽然又笑了，嘟囔一声“吃喜酒时看不把你俩全灌趴下”，然后开着自己的车出了市局大门。
晚高峰早就过了，夏印天开出三环后，马路明显宽敞了许多。前面那辆私家车开得有点快，似乎压在超速的边缘，连带着夏印天也不知不觉提了车速。右拐时，斑马线上陡然蹿出一辆电动车，前面那辆车猝不及防下来了个急刹，夏印天肝儿一颤，眼疾手快跟着刹，好险没撞上。可跟在他后面的一辆墨绿色的路虎越野车，车主反应就没那么快了，直接撞上了他的车尾。
饶是绑着安全带，夏印天也在明显的震感中向前挡风玻璃磕了半个头，肋骨更是被勒得钝痛。他深吸了口气，解开安全带，慢慢转动身体估计没什么大碍后，开门下车，朝后车的司机叫道：“喂，追尾了大……”
“兄弟”二字还没出口，他在看清对方后迅速拐了个弯：“美女！你撞我车了！”
后车司机朝他走近几步，一身米色叠灰蓝的中性风衣裤搭配马丁鞋，个头比他第一眼印象中还显高些，长卷发在头顶绑了个蓬松的高马尾，长挑眉，大红唇，又美又飒气场十足。
“不好意思啊小老弟，”她笑着说，“是我没刹住。您看看车损，估个价，我这边儿全责，该怎么赔怎么赔，咱们私了。”
夏印天看着她说话时开合的红唇，忽然很想抽烟。
已经戒了五六年的烟瘾，就在这一刻从心底死灰复燃，长出了猫儿一样的钩爪，勾着他的肺管子往上爬。
原来瘾这种东西是戒不断的，夏印天鬼使神差地想，就算你以为把它斩草除根了，它也会在一个你无法预知的将来，在一个你从未想象过的人面前，从灰里燃起火星，再从火星里迸出一团爆炸的烈焰。而爆炸是宇宙的开端。
“赔我一根烟吧。”他说。
对方微怔：“烟？”
“对，什么牌子都行，你抽烟吗？”
女人再次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已经开了口的KENT香烟，递过来。夏印天接住，闻了闻，叼在嘴里。对方很娴熟地为他打火，然后给自己也点了一根。夏印天深吸了一口：“薄荷味，还挺提神醒脑的。”
抽烟的女人忽然又靠近一步，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他所叼香烟的过滤嘴，指尖微一用力。
过滤嘴里的爆珠爆开了，一股全新的气息混合着薄荷味席卷而来。夏印天垂目看她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方正，没有涂任何指甲油，泛着血色浅淡的肉白。
“现在是什么味道？”她轻声问。声音醇厚而绵密，带着沙沙响的余韵，像受了伤的大提琴。
夏印天觉得自己喉咙里干得厉害，声音也随之变得暗哑：“杨梅味……”
女人收回手，夹住自己唇间的香烟，吐出一缕迷离的雾气：“认识一下，我叫席之岚。今年28岁，目前在一家私企担任社会文化和受众群体分析工作。”
夏印天连抽好几口，才基本恢复了平常的声线：“我叫夏印天，27岁，工作……公务员吧，行政编制的那种。未婚单身，在找女朋友，之前还好，这周有点儿急。”
最后一句让席之岚差点呛了烟。她笑出了声：“为什么这周急了？”
夏印天老实又诙谐地说：“同事起哄架秧子，要我周末之前把女朋友给他们瞧瞧，否则他们就要吃光我这个月的工资。”
“那你随便拉个人，先应付一下。”
“这事它就不能随便。”夏印天表情认真，“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咱不整那些虚的。”
席之岚转念一想，朝他伸手：“手机借一下，开个锁。”
夏印天略微犹豫后掏出手机，开了指纹锁，递给她。席之岚一手握住手机，另一手搭住他的肩头，很自然地转动半个身子，举起手机给他们来了一张合影。
夏印天看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他叼着烟的脸。勾在他肩头的一只白皙手腕——腕上戴着他认不出牌子但一看就觉得没有六位数下不来的手表。在他脸的另一侧，几缕长而卷曲的黑发垂下来，掩着女人的腮边和半弯红唇。
席之岚没有露面，但只需这发缕微遮的一点烈焰红，就足以夺人眼神。
两秒钟后，她抽身拉开距离，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很快丢回夏印天手上：“糊弄糊弄同事，先保住你这个月的薪水再说。”说完她走向自己的车，又转头问，“真不要我赔修理费？你的车后杠都快撞烂了。”
“真不用。”夏印天说着，转念改口，“不过还是留个联系方式吧，万一保险那边需要核实情况。”
席之岚坐进驾驶座，掐灭烟蒂，打火启动，在滑过他身边时，从窗口丢出一句：“看看你的备忘录。”
夏印天望着她的路虎绝尘而去，低头打开屏幕首页上明显的备忘录图标，见最新的一条笔记写着“席之岚”三个字和一串手机号码。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许久，嘿嘿地傻笑起来。
他没有去4S店，就这么开着一辆后杠弯成勺子的比亚迪回了家。
*
翌日，夏印天一大早就来到市局，发现连夜奋战的队员们已经把相关视频截取出来了，张一岭还利用识别技术捕捉身高与体型等数据，和画像师一起做了个“冒牌郑玫玫”的外表档案。
为了方便称呼，刑警们还给她起了个代号，叫“郑冒冒”。
“夏队来得正好，看看。”张一岭顶着黑眼圈招呼夏印天，“这个是原视频，店里摄像头拍的，俯视角，清晰度还不错。谢炜有过几次抬头动作，脸还是看得比较清楚的，但郑冒冒就狡猾了。她似乎料想到了店里有摄像头，全程没有抬过脸，而且头戴贝雷帽，穿着宽松的长裙，体态特征也很难辨识。”
夏印天皱眉看完，拍了拍张一岭的肩膀：“但你们还是辨识出了一部分特征，对吧。”
张一岭的娃娃脸上荡起了得意的酒窝：“没错！我发现旁边调料台的背板采用的是镜面设计，刚好映出了郑冒冒的侧脸。只是清晰度变差了，提取花费了我不少时间。”
他把电脑上画的女性侧脸展示给夏印天。这张侧脸看着挺年轻，二十多岁，鼻梁尤其是山根处高耸，鼻尖有点上翘，下巴略长。眼睛陷在帽子的阴影里看不分明，但能感觉眼妆比较浓，戴着长长的假睫毛。
在视频中，她和谢炜的互动小动作挺多，两人相谈甚欢的感觉。
夏印天仔细看完录像和侧脸画，又对照看了看张一岭他们推测的数据和信息：身高1.6到1.65米，体重50到55公斤，体型中等，体态较为匀称，左撇子。虽然帽外未露发，但有撩耳郭的习惯性动作，怀疑平时是长发打扮。穿的大花连衣裙经过比对，是个国外一线品牌的当季款，如果不是高仿货的话，售价在两万元左右，可见经济较为优渥。
“目前只有这些个人信息。”张一岭说，“我还会继续抠细节，看还有没有遗漏。”
夏印天用手指点了点侧脸画像：“还有，她整过容。垫高了鼻梁——有点垫过头，或者本人喜欢追求华丽感，导致鼻尖挛缩上翘。还有下巴，下巴也有填充。下颌折角线不清晰，八成还磨过骨。直角肩，精灵耳，这些都是做的。”
“行啊夏队，看不出你对整容也有研究？”这下不仅张一岭吃惊，连正在啃早餐的唐楸也投来敬佩兼异样的目光。
夏印天“嘁”了声：“也不想想你哥哥我看了多少综艺节目，还有女团选秀，哪个整了哪个没整，一目了然。”
“也就是说，我们就算给郑冒冒做了个清晰的正面画像，也不一定能找到她，因为这张脸也许是年抛脸，是吧？”唐楸用力咽下包子皮，一脸遗憾，“做了一晚上无用功……”
夏印天摇头：“倒不一定是无用功。你拿这张侧脸去茫茫人海里找，甚至发网上通缉，都不一定能找到。但是把它拿去全城各大商场的这家品牌专柜问问，”他又用手指点了点视频中的长裙，“搞不好，某个柜姐就会告诉你，这位女士有点像我们店的VIP会员，然后姓名、电话就轻松到手了。”
“——妙啊！”张一岭叫道。
唐楸问：“可这裙子要是山寨货呢？”
夏印天嗤笑：“她在这张脸上估计都砸了几十上百万了，难道还买不起一条两万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