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夏印天夺回钥匙塞回兜里，抓着陈南泽的手臂查看他的伤口，没好声气地说，“去医务室把伤口处理一下，再看看要不要打个破伤风针。”
陈南泽抽回手：“那得走快点，不然没到医务室伤口就愈合了。”
夏印天气结，心想我治不了你，有人治得了！于是当即掏出手机，给法医小姐姐打了个电话。陈南泽当即转身就走，被一心看好戏的夏印天死死拽住。
几分钟后，时萝拎着个药箱，脚步匆匆地赶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挽陈南泽的袖子。
夏印天见她脸色不太好看，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态告状：“他为了吓唬嫌疑人，自己拿钥匙划的！”
“……不是吓唬。”时萝低声说。
“什么？”
“我是说，他做出这种出乎意料的举动，无论目的是什么，都不是出于‘吓唬’这么幼稚的理由。”时萝一边说，一边利落地给陈南泽手臂上的伤口进行消毒。伤口不深，不需要缝合，用医用纱布进行包扎就可以了。
夏印天挑了挑眉：“说来也是。那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南泽反问他：“当你看到我手臂上的伤口，会感觉到疼吗？”
夏印天瞪他：“是你受伤又不是我，我疼什么疼，心疼啊？扯淡吧，那下我顶多龇个牙，竖几根寒毛，同时觉得你脑子有坑。”
“龇牙，竖寒毛，这是正常反应。绝大多数人看到‘触碰’动作，大脑就会立刻建立起一种对触觉的模拟感受。所以当你看到有人被触摸、拥抱或者被弄伤，那瞬间你能体会到别人的心情，比如高兴、悲伤或者‘他很疼’。但大脑的这种模拟情感反应是很微弱的，因为那毕竟是‘别人’。对于‘别人’的伤口，感性者容易同情，敏感者容易应激，而有些模拟情感反应特别缺乏的人则无动于衷。出于道德层面，我们有时会谴责第三种人冷血，但从神经学的角度来说，这些反应都在正常范围内。”
陈南泽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饱满清晰，即使夏印天平时对一些专业概念不感兴趣，此刻也听得很入耳。他边听，边回忆起陈南泽受伤那一刻，小唐像是有点被吓到，而对面的绿毛是什么反应——
谢玮的神情卡了一下壳，随即打了个哆嗦，手指想碰自己的手臂又不敢碰。“什么感觉？”陈南泽问他。“有点疼……现在火辣辣的疼。”谢玮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你为什么要划自己的手”“你流血了”之类的惊讶吗？
还有再之前，小唐的笔尖意外划了手背，因为肤质问题肿得厉害。谢玮很明显地“嘶”了一声，随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手背，倒像被划伤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夏印天若有所思地说：“谢玮是不是那种……容易应激的敏感人士？他还自称晕血。”
陈南泽摇头：“小唐划到手那时，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了。他说从小见不得人受伤，不是因为他晕血，而是很可能患有镜像触觉联觉症。”
“什么症？”夏印天茫然问。
时萝依稀想起自己曾在医学资料中看到过这个病症。她尽量用比较通俗的方式解释：“刚才南泽不是说，大脑会对别人产生模拟情感反应吗？别人的感受会通过各种表情、肢体动作这些渠道传递到我们身上来。这些渠道本该是很细的登山小径，然而对于‘镜像触觉联觉症’患者而言，却像飞机场跑道那么宽阔。这种人，‘他人感受’对他的影响极大，就像在照镜子，镜子里的人手臂割伤，他也会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传来同等的痛觉。所以谢玮才说，他打小就见不得人受伤。”
夏印天露出一副“卧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表情。
陈南泽接着说：“其实，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有‘联觉症’。婴儿发育尚未健全的时候，会觉得妈妈的声音里带着颜色和香味，这个阶段的视、嗅、听、触觉等感知是关联与混合在一起的。随着大脑发育成熟，大脑会自动剔除一些它认为‘没必要’的感觉神经连接，这叫做‘剪枝效应’。而极少数的人，因为基因缺陷，大脑并不会剔除那些‘没必要’的神经连接，从而使他们获得比别人更多的感知。这种联觉感知和大脑本身就有的‘镜像神经系统’共同作用，形成了比普通人强烈无数倍的‘感同身受’。譬如谢玮的‘火辣辣的疼’。”
“反正我是实习法医不是刑警，说句个人意见，”时萝直率地说，“如果那个绿毛是‘镜像触觉联觉症’患者，我不认为他能杀秦云峰，或者任何人。更别说还要割三刀。因为那一刀刀等于割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夏印天深吸了口气：“你们要不要听一下我的个人意见？”
时萝和陈南泽都把专注的目光投向他。
夏印天说：“我有我的角度。我认为一个连套牌都担心被判刑从而影响后代考公和考编的鲁省人，同样不可能去杀秦云峰，或者任何人。当然，除非哪天他不执著于考公和考编了，那么另说。”
时萝一怔，继而笑出了声：“我都不知道该管你这个叫刻板印象还是现实主义了。”
“关于秦云峰的事情，我还要再问问他。”夏印天正打算回审讯室，忽然又转过身来问陈南泽，“你说的那个……‘镜像神经系统’又是什么玩意儿？”他停顿一下，立刻补充，“简单点，通俗点说。”
陈南泽反问：“你知道‘盲区’吗？”
完了，一个套一个，俄罗斯套娃啊这是！夏印天开始后悔自己那一点多余的好奇心，但事已至此，只能接话：“知道，视觉盲区嘛，我见过有好几个司机都是因为这个导致交通肇事。”
“你平时看周围，感觉不到有这个盲区，为什么？因为大脑会自动进行画面补偿，用它想象出的画面来代替你看不见的那块区域。”
“哈？也就是说，我面前看到的这一切，”夏印天环视一圈走廊，“有个角落是大脑……虚拟出来的？”
陈南泽沉默了几秒，说：“以你的理解水平，这么说也行吧。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存在着‘镜像神经系统’，大脑随时随地会为我们构建一个3D的虚拟现实，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谢玮的情况，就是这个人人都有的系统与极特殊的‘镜像触觉联觉症’相作用的结果。”
“他这个毛病……可以用实际点的东西来证明吗？”
“可以，把他送去神经内科请专家会诊，安排相关测试。”
夏印天吁了口气：“我要再进去一趟，你来吗？”
*
第三轮审讯，夏印天询问了关于秦云峰的最后一次通话，以及当晚他来到谢玮所租的工作室的原因。
据谢玮交代，在上周五晚上相亲失败后，大约九点多，他给介绍人秦云峰打电话告知这个令人沮丧的结果。两人还一起喝啤酒、吃烧烤。秦云峰安慰说还会给他介绍更合适的对象，但这次的相亲情况希望他对所有人保密，因为毕竟两人合谋着谎报了男方的学历和职业，传出去有损名誉。
谢玮答应了，并且告诉他，接下来这几天自己会回家里住，父母念叨得紧。
“秦云峰知道你在凤凰新村租的工作室吗？”夏印天问。
“知道，我带他去过几次。”
“上周六晚上11：18，秦云峰有没有给你通过电话？”
“我想想……没有。你们可以翻我手机的通话记录。”谢玮说。
夏印天又问：“秦云峰有没有你工作室的门钥匙？他能否自行进出你的工作室？”
“他没有钥匙。”谢玮想了想，接着说，“我给入户门装了个指纹密码锁，用录入的指纹和密码都可以打开。有次下雨天，我泡皱了手指用不了指纹，就输入密码进门，那次他也在，我觉得他看到了密码。”
“那次之后你换密码了吗？”
“没有。我那工作室就是个空壳子，什么值钱的都没有。而且秦云峰人不坏，如果他想在那里待几天，只要跟我打个招呼就行，我不介意的。他也知道，我不介意这个。”
“上周五晚上，你送郑玫玫回家后，和秦云峰去吃夜宵，你们几点散伙的？”
“大概……快到十一点吧。他接了个电话就打算告辞，我问他是不是家里催他回去，他说有个朋友找他，然后就走了。”
“最后一个问题，从上周五晚上你们吃完夜宵，到这周一的晚上，这段时间你们有没有联系过？或者你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谢玮很肯定地摇摇头：“没有，这几天我都在父母家待着，没和他联系过。直到周三也就是今天，我出去看漫展，结果莫名其妙被你们抓了。对了，秦云峰真的是在我的工作室，被厨房的餐刀捅死的吗？”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难过表情，“说真的，我很难受——虽然很害怕被警方当做凶手，刚才这位警官审问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们几乎认定我就是凶手——但我更多的是难受。希望你们能抓住真正的凶手，让他给秦云峰偿命。”
“这是警方的职责。凶手下场怎样，相信法律会还死者一个公道。”夏印天起身，垂目看谢玮，“至于你，你还不能走。”
“还需要再审问？”
“暂时不，我们会先安排你去医院做个检查，然后你要去拘留所蹲十五天，期间如果有需要，我们还会再见面。”
谢玮再次忐忑地追问：“是行政拘留，不是刑事拘留对吧？那啥，不影响我儿子以后——”
夏印天无语地打断了他的话：“你都还没对象呢，想个屁的儿子！”
*
食堂里，几个人边吃晚饭，边聊这个一波三折的案例。
夏印天从塞满嘴的米饭里匀出舌头，说：“盲生，我发现了一个华点。谢玮八点多送完郑玫玫，和秦云峰去吃宵夜。两人待到快十一点，秦云峰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然后离开。你们觉得这个朋友会是谁？”
陈南泽当即回答：“谢炜。”
“嚯，你怎么反应这么快！我是刚刚想到的，谢国华说他儿子那天晚上回家的时间是十二点左右，所以他完全可能在开车送完冒名女子后，与介绍人秦云峰见面，告知相亲情况。秦云峰坐上谢炜的车，把粘在身上的画手谢玮的头发蹭到了车上。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谢炜的车后座上既有香水味，又有绿毛。”
时萝点头表示认同，并接着往下猜测：“秦云峰如果和那个冒名女子一样是F的助手，他会鼓励谢炜和女子再次见面。也许就约在第二天，星期六早上。谢炜依约来到他们安排好的地点，毫无戒备地被套上项圈炸弹，不得不按任务单上要求的去做。”
夏印天仍有满肚子疑惑：“那么秦云峰呢，他在上周六深夜接到的那个电话是谁打的？是那个和谢炜相亲的女子吗？还是F？他独自去了凤凰新村的出租房，没和谢玮打招呼就擅自用密码打开工作室的门，还关了机，他是在躲避什么吗？到了周天，凶手还是上门了，他没躲过去……”
时萝叹口气：“从绿毛这边，我们恐怕不会得到更多的案件信息了。现在只剩一条线索，就是那个冒充郑玫玫的女人。再努力查查他们相亲地点附近的监控吧！”
陈南泽安静地喝完汤，起身说：“我先回一趟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