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周六，没有案子和突发任务，时萝终于有空上街逛逛。
她打电话给席之岚，想约她一起去购买换季的新衣，不巧表姐和姑父正在中介公司签合同，据说房子已经定下来了，是精装样板房，地段和小区都很好。
表姐还邀请她明天去参观新房，时萝高兴地答应了。
虽然还可以找其他朋友陪她买衣服，但她觉得偶尔享受一个人逛街的自由也不错，就换上一条特别文艺的长裙，拎着个小手包出门去了。
足足逛了两个半小时，时萝觉得两腿发酸，就坐在购物广场喷泉前的休闲石椅上歇脚，身边搁着大袋小袋。
在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之外，她不经意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转头，目光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与她正正对上。
时萝摁住心里惊喜扑腾的小翅膀，假装淡定地招手：“陈博士，这么巧啊，要不要过来休息一下？”
陈南泽刚从图书城出来，因为周末停车不方便，不得不步行穿过广场，去另一头的地下停车库拿车。
听见时萝的声音，他脚下一顿，不自觉地改变了方向。
“坐这边！”时萝开心地把大袋小袋都安顿到脚边地板，空出长椅的另一半给他，“我刚买了奶茶，来一杯？”
陈南泽摇头：“不了，太甜。”
“那我去买杯清茶给你吧。”
“真不用，我不渴。”
喷泉水声哗然，阳光下溅起晶莹的串珠，陈南泽站在时萝面前，手里提着刚买来的几本书。
打扮时尚的姑娘们路过时，频频回头打量这个瘦高俊美的男人，唧唧咕咕地笑语着。陈南泽感觉到陌生人投射在身上的视线，如芒在背，不禁绷紧了肌肉，不知道是该看喷泉，还是看面前女孩——
时萝今天穿了一条飘逸的长裙，鬓边两缕长发编成细细的小辫，绕到脑后扎起，其余长发垂顺地落在肩头，看起来既娇俏优雅，又不失青春活力。
这股活力狠狠击中了陈南泽，他迫切想要赞美对方，但大脑此刻一片混乱，挤满了不合时宜的心理学专业词汇，竟找不出一个自信能取悦女性的字眼。
短暂而残暴地折磨过脑细胞后，他默默地宣告放弃，低声问：“你还想继续逛吗？”
“你呢？”时萝反问，打算视对方的回答，变通自己的周末计划。
“我买完书，准备开车回去。”陈南泽说。
时萝立刻打蛇随棍上：“我该买的东西也买齐了，但没有开车出来，能不能蹭你车？”
陈南泽点头。时萝拎着袋子跳起来：“走，一起去停车场。”
两人并肩，不疾不徐地走在人行道上。
时萝微眯着眼，仰起头，让行道树枝叶间透下的斑驳光影洒在脸上，万千心思最后化作一句感慨：“……今天天气真好啊。”
陈南泽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就在这时，时萝的胳膊肘被人用力一撞。
一个小男孩从人行道猛地蹿出来，擦过她的身旁，奔向机动车道，直挺挺站在道路中间不动。
车流穿梭，一辆旅游大巴没有关注到这突发状况，毫不减速地朝孩子撞去。
“喂——”时萝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要冲过去，但被高跟鞋扯后腿，崴了一下脚。
购物袋和书籍摔落在地，走在她左侧的陈南泽已经冲下路牙，一把抓住那孩子的胳膊，迅速往里拽。
大巴擦着他们驰过，陈南泽向后跌坐在路牙，紧搂着怀中的小男孩。
“没事吧？没撞到吧？”时萝伸手拉起陈南泽，责备地拍了一下小男孩的脑袋——他看起来差不多十岁，正是调皮惹祸的年纪。“你个熊孩子，没头没脑地往马路上冲什么，不知道危险的啊！”
“要你管！”男孩嚷嚷，“我自杀不行吗？”
时萝愣住，蹲下身，态度温和，语声轻柔：“你知道什么叫自杀吗，被车撞了，会死的，怕不怕？”
男孩斜睨她：“当然知道，我读四年级，不是小孩子了好吗。”
“你为什么想自杀？”
“因为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同学嘲笑我，老师骂我胡说八道，连我哥都觉得我脑子有坑。”
“什么话，能不能告诉我？”时萝耐心问。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们俩又不认识。”
时萝从包里掏出证件：“你看，我是警察，你可以相信我，对吧。”
男孩狐疑地看她，又看看陈南泽，似乎觉得比起救了他的冰山脸叔叔，这位漂亮姐姐更温柔可亲些。他朝时萝勾了勾手指：“耳朵拿过来。”
时萝前倾身，靠近他嘴边。
男孩压低嗓音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爸和我妈都是怪物。”
*
快餐店里，时萝给男孩点了一份汉堡薯条橙汁套餐。
男孩吃得满嘴酱汁，喝完最后一口橙汁，打了个饱嗝，
“我叫卢韦航。我爸叫卢星，我妈叫韦米，他们两个都是怪物。我哥叫卢飞渡，他暂时还不是，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怪物。搞不好哪天我也会跟着变成怪物，那还不如早点死掉算了。”
这孩子，动画片看多了……时萝失笑道：“你平时是不是爱看电视？”
“是呀！我爸妈不让我看，天天念叨学习学习，我就半夜趁他们睡着了爬起来偷偷看。怎么样我聪明吧？”卢韦航一脸得意。
时萝摸摸他的小脑瓜：“聪明是聪明，可要用在对的地方。吃饱了吗，吃饱了姐姐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我爸妈真的是怪物。”卢韦航用力摇头，“我说他们是怪物，他们觉得我在胡说八道。说多了，我爸生气要揍我，我妈哭着骂我不孝顺不懂事，连我哥都不理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玩电脑，烦死了。我现在都不想待在家里，尤其是晚上。你们是警察，把我爸妈抓走吧！”
时萝无奈：“警察也不能随便抓人呀。”
“要不，你带他们去看医生，看能不能再变回人来？”
“呃，我想医生看不了这个。”
“也是。他们之前还送我去医院，结果医生检查来检查去，光检查我了，也没发现他们的真面目呀！医生不管用！”卢韦航学大人样叹口气，转头看收银台上方的菜单牌，“大姐姐，能不能再点一包薯条？”
“行，小心别吃撑了。”时萝起身去买薯条。
卢韦航其实已经饱了，但嘴还馋，硬撑着吃完薯条，揉着鼓胀的小肚子：“大姐姐，你人真好，要不我去你家待几天吧？”
“这可不行，我们还是得送你回家。”时萝用吸管敲了敲卢韦航的脑袋，在他抗议之前又补充一句，“但我们会以警察的身份劝告你父母，送你去医院再做个详细的检查。你这个可能是幻觉。”
卢韦航撇嘴：“你该让医生详细检查我爸妈，他们真是怪物。”
“小鬼，这世界上没有怪物。”实习法医说。
吃完洋快餐，时罗好说歹说，终于让卢韦航同意先回家。
陈南泽开着车，按照这孩子的描述，来到一个普通小区，找到了他的家门。
卢韦航的父母不在，只有一个哥哥卢飞渡在家，看着二十三四岁，不修边幅的宅男打扮，精神有些萎靡，眼镜下方黑眼圈明显，像是刚通宵打完游戏。看到弟弟被送回来，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就训了声“又乱跑，当心你妈晚上收拾你”。
“还不知道妈今晚几点才能回来呢！”卢韦航朝他做个鬼脸，刺溜钻回自己房间去了。
时萝向卢飞渡询问家长的手机号，回到车里给对方打电话，说明孩子今天的情况，建议他们及时带去医院检查。
孩子母亲那边连连道谢，保证会重视警方的提醒。时萝结束通话，这才舒了口气。
“不好意思啊，耽误你的时间了。”她对驾驶座上耐心等待的陈南泽道歉，“要不我还是自己打车回家吧。”
陈南泽再次发动车子上路，向着时萝家的方向行驶。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你觉得我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
“给你我的时间。”
时萝琢磨出一点儿似是而非的味道，心底很有些紧张。她斟酌了好几秒用词，才回答：“应该……不会吧？”
陈南泽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轻轻翘了翘嘴角。
“那个……博士，你觉得……”时萝百爪挠心地想要戳戳那层窗户纸。
陈南泽却像陡然嗅到了某种即将失控的危险预兆，嘴角边的弧度消失了。“当然，我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但看在清洁费的份上。”他干巴巴地说。
时萝有些失望，但也算意料之中。
“好吧，像您这个级别的专家，如果去当心理医生，一个小时至少得开价800美金呢。这么算来我还占大便宜了。”她半开玩笑似的结束了这场对话。
*
陈南泽送完时萝，神思不属地回到租住的单身公寓。
买来的一大摞书放上茶几，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终于唤回了他的理智。
他低头看书，最上面的那本是瑞典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红书》。
在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之后，这位宗师级的心理学家创立了荣格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红书》作为他的私密之作，不知为何被他束之高阁，拒绝公之于众，成为了精神分析学史上最重要的未出版著作。
荣格去世后的四十多年，他的后代依然不允许荣学研究者们靠近这本书，不让任何人阅读。直到十年前才解禁，五年前才翻译成中文上市。
这本书记录了荣格在长达16年的时间内，进行的一个自我实验，研究一种被称为“个体化过程”的心理治疗方法——在清醒的状态下刻意激发一个幻觉，与幻想中的人物或集体无意识的内容进行对话，并把它们整合到自己的意识中，从而调和与改变人格。
《红书》晦涩难懂，通篇采用但丁《神曲》式的结构和语言风格，充斥着蛇和鸟之类带有象征意义的意象，陈南泽曾经拜读过它的英文版，如今还想再读一遍中文版。
他拾起这本厚重的著作，下意识地抚摩它鲜红如血的封面封底。
这颜色忽然令他有些反胃，仿佛指下是一滩粘稠血泊，正从他大脑深处的沼泽里缓缓流淌出来。
他将书搁回桌面，决定近期内不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