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春末微凉的晚风轻拂。
阳台角落的大木槽里种了几株攀援月季,新插的枝干刚刚萌发绿芽。木槽旁摆放了藤椅和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一杯加碎冰的青柠薄荷莫吉托。
陈南泽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正盘腿坐在藤椅上,摆弄从物证室借出来的笔记本电脑。
跟专业人士比起来,他的电脑水平只能算一般,但擅长搜索和学习,以及发现别人注意不到的蛛丝马迹。
之前警方已经筛过一遍黄妙的电脑和手机,包括所有聊天工具和社交平台,调取了手机里的通讯记录,并没有得到更多的有用信息。但陈南泽总觉得有所疏漏。
他在反复回想许在媛的证词:
“这世上只有你们才是最理解、相信我的人。”
“带我去秘境吧。”
“‘你们’‘秘境’……”他喃喃自语着,查询电脑中访问过的网址,逐条检阅登录历史,无果后又下载了一个恢复软件,试图恢复已清理的浏览痕迹。
足足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之前被删除的部分浏览记录得到还原。庆幸的是在几天前的删除操作发生后,黄妙的电脑一直都没有人动过,原路径还没有被新文件覆盖。
陈南泽在满坑满谷的垃圾文件中仔细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个可疑的网址,点开它,跳出一个全英文的界面和是否下载软件的提示框。
陈南泽选了“是”。
软件下载后开始自动安装,完毕后在桌面形成一个黑色的图标——拱形洞口,上方伸出两个更细长些的拱形,像兔子耳朵。图标下方的名称是RH。
“RH……RabbitHole,兔子洞?”
陈南泽启动它,屏幕逐渐暗下来,一片黑暗中,耳畔听到轻微的水滴声、脚步声,以及怀表滴答滴答走动的声响。
黑暗中浮现出白色的英文花体字,几乎铺满了整个屏幕,陈南泽念道:“‘不必再忍受。来吧,一起前往永恒的秘境。’”
字体跃动着组成登录框,要求输入账号和密码。
陈南泽把电脑放回桌面,喝光了玻璃杯中的莫吉托,拈起冰块上的薄荷叶放进嘴里。
*
上班时间,张一岭正埋头打理官微,刚发了一条科普兼卖萌的微博,一台粉色的笔记本电脑从天而降,上面点缀着少女心爆棚的碎钻贴纸。他怔怔地张嘴,抬头看。
夏印天打开翻盖,戳了戳屏幕上的某个图标:“把这个账号和密码破解了。”
张一岭问:“女朋友的电脑?怎么,你怀疑她跟人聊骚?”
夏印天拿出队长的气势扇他后脖子:“我哪儿来的女朋友!别瞎说!”
半个小时后。
“我刚用黄妙的账号和密码登录上去,不到三十秒就被踢出去,然后再也登录不上,估计是被封号了。但我看清楚了,这是个虚拟聊天室,群组结构的,管理员的ID叫‘兔子先生’。被踢前,屏幕上最后一条发言是……”
张一岭努力回忆着:“‘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虚假而丑陋,真实就在我们的双眼之外,等待禁锢被解除的那一刻’。发言ID叫‘搁浅的鱼’。”
夏印天听后点评:“什么玩意儿,乍一听好像很文艺,又透着一股浓浓的中二气息。陈大博士,你怎么看?”
陈南泽心不在焉地微微点头:“同意。”
夏印天有点受宠若惊:“我这整天被打击的人,也有被你二话不说直接认同的时候?”
“我认同的不是你的理解能力,而是对‘搁浅的鱼’的年龄推测。”陈南泽说,“他应该是个未成年人,禁锢的‘锢’还打成了错别字。”
“你说黄妙加入的到底是个什么聊天群,怎么感觉有点诡异。还有为什么黄妙的号一上线就被踢,说错话得罪管理员了?”夏印天问。
张一岭立刻为自己辩白:“我可什么话都还没说,不关我的事。”
“或许是因为,管理员知道上线的不是黄妙本人。”陈南泽慢慢说道。
“黄妙自杀的事,具体情况只有警方和死者家属清楚,新闻里也只简单写了‘在郊外树林发现两名高中生尸体,警方排除他杀’。他是怎么知道的?”
“要么案件泄密,要么黄妙的自杀,在这个管理员的意料之中。”陈南泽对夏印天说,“我需要你查李可奇的电脑,他有电脑吗?”
夏印天答:“没有,之前问过,他父母说没闲钱买电脑。”
“再讯问一次李可奇的父母。”
李茂和夏小丽夫妻文化水平不高,态度却实诚,虽然还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对警方的调查仍是有问必答,丝毫不打马虎眼。
他们说李可奇有一部二手手机,没有电脑,如果学业上需要查找资料什么的,就去街口一家网吧上网。按规定网吧是不能接待未成年人的,但都是街坊邻居,老板也知道他们家娃老实,不会沉迷网游、直播平台之类,就破例提供了台电脑给他用。
李可奇最后一次去网吧的时间,就在失踪的前一天。
*
网吧老板看见穿警服的夏印天与张一岭走进玻璃门,脸色有些发绿。
他这个网吧只能算中小型,客流量还不错,但位于老旧社区,鱼龙混杂。上次有几个小混混网游玩着玩着,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打得头破血流,有人报了警。片警来处理打架斗殴事件,顺道也把他这个老板警告教育了一通,让他加强网吧安全管理。
还有一次是个高四复读女生,在网吧厕所里不声不响地生了个孩子,搞得血流遍地,第二天就上了当地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又被片警批评教育了一通。老板觉得自己冤死了,客人打架他挨批也就算了,这年满18岁的女人要生娃,他能防止得了?
这回警察又来了,不会又惹上什么麻烦事了吧!
老板一面在肚子里忐忑地发牢骚,一面堆着笑迎上去:“民警同志,你们好你们好,来巡查啊。最近我们店治安挺好,什么问题都没有。来来来,去我办公室喝杯茶,吃点水果。”
夏印天亮了亮证件:“我们是市公安局刑警,来调查一件案子,有个叫李可奇的高中男生死前在你们网吧……”
他话没说完,老板只听见“死前”俩字,脸上脱色,腿一软就栽向地板。
旁边网管赶紧左右架起来,叫道:“老板!坚强点!挺住啊!”七手八脚将他搀到了沙发上。
夏印天只好示意张一岭安抚了老板几句,问出李可奇经常使用的那台电脑。
为了避人耳目,网管将少年安排在最里面的偏僻角落里,反正那台电脑也不是很灵光,早就被其他客人嫌弃了,李可奇一周多没来,那电脑也几乎没人用过。
张一岭开机后,开始检查操作痕迹,因为目标明确,没花费多少时间,就找了下载后又被删除的那个程序——“兔子洞”。
他恢复程序,打开登录界面,破解李可奇曾经在电脑中保存过的账号密码,想要进入了聊天室,但怎么也登录不上去。显然在秒踢黄妙账号之后,管理员“兔子先生”意识到出了问题,紧接着把李可奇的账号也封了。
张一岭摊手:“上不去了。而且你看登录界面,并没有注册的选项。也就是说,这个聊天室不是开放式的,可能需要内部人员的邀请链接才能生成新账号。”
“捂那么紧,那就更有问题了。”夏印天给老板开了个物证单,要把电脑主机搬走。
网吧老板发现警察的目标只是一台破电脑,损失小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腿顿时不软了,立刻弹起身签字盖章,指使网管拔线装箱,欢欢喜喜地送上车,还硬塞了一大盒的水果拼盘作为添头。
送别的夏印天会拒绝,但一点吃的都要推,多没人情味不是,于是撺掇着张一岭,两人在车上就把水果拼盘消灭光了。
*
快下班的时候,时萝正收拾包,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一个虚弱轻微的女人声音说:“救救我……时医生……我自杀了……可我不想死……”
是许在媛!
上周五从审讯室出来后,时萝见她精神几乎崩溃,心生同情,给她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说万一有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或者还想起关于黄妙和李可奇的什么线索,就打这个号码。
“你马上打120!黄山呢?”
“打了……救护车还没来……他不在……他已经几天没回家了……”
“好了你别说话,我马上开车过去。如果还能动弹,就先把入户门打开,等医护人员来。”时萝挂掉手机,一把抓起包包冲出办公室。
下台阶时,她脚底打滑,险些栽下去,幸好胳膊被身后的一只手及时攥住。
她狼狈站稳,回头一看,顿时尴尬不已。
陈南泽俯视她,双眼不悦地眯起,仿佛在责备她的冒失和不小心。
时萝赶紧解释:“许在媛刚打电话给我,说她自杀了,人命关天,我就赶得急了些,对不起……”
“不用道歉。”陈南泽沉声道,攥着她胳膊的手掌顺势下移,握住了她的手背,牵着她稳稳走下台阶,“我陪你去。”
脚踏实地,他就立刻松了手。时萝心里有点甜,又有点遗憾,悄悄摸了摸手背上残留的体温。
他们开车来到黄山家,推开虚掩的入户门,见许在媛晕倒在玄关附近,割了腕,地板上一滩暗红色血泊,成串血滴从浴室一路延出来。
时萝立刻用压迫止血法给她进行急救处理。
这时,救护人员也赶到现场,两人帮忙给送下楼,又因为患者亲属不在,只好陪车去了医院。
许在媛被推进急救室,时萝给黄山打完电话,护士过来催他们办卡交费。时萝正要掏钱包,陈南泽按住她的手,递去一张银行卡。
“还是用我的卡吧。”时萝不好意思地说。
陈南泽说:“一样。”
“一样……是什么意思?”时萝脑海中瞬间闪过“夫妻共同财产”之类的字眼,随后在意念中一通乱扇,把这些恬不知耻的字眼扇到爪哇国。
“代缴的费用事后要还,还谁都一样。”
“哦。”时萝低头掩饰微红的脸颊,两只鞋尖互相搓了搓。
陈南泽把卡放进她手里,轻声说:“密码是我出院的日期。”也是第一天遇见你的日期。
时萝拿着卡去医院就诊大厅的自动缴费机办理手续,输入“190320”,果然是这个密码。她心底有种说不出滋味,情不自禁地揣测着,那天对陈博士而言究竟有多重要?是因为终于离开桎梏了他两年的治疗中心?还是因为再一次回到了热爱的专业领域?亦或者是,因为他在那天对她说:
你好,时萝,我是陈南泽。
得了吧,你就快自恋死了,时萝!她拍拍发红的脸,努力给自己的绮念降个温,深吸口气,转身走回急救室门外。
刚迈出几步,她就被一个中年女人撞了个趔趄。
那女人约有三十六七岁,火急火燎地撞开她,疾步冲向大厅门口,揪住了个想往外跑的小男孩,大声骂道:“再跑腿都给你打断掉!老老实实跟我回去看医生!”
男孩哭嚎,扭着她的手往外挣:“放开我!我不要跟你走!”
女人又急又气,在他后脑勺狠抽一记,“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听话!这才几岁,就开始叛逆了?整天就只知道气你爸妈,不好好念书,胡说八道,在家里撒谎就算了,在医生面前还撒谎,把我的脸都丢光了!你说谁是怪物呢?啊?啊?我看你才是怪物!早知道会生你这么个小孽障,一出生就该扔垃圾桶……”
她每骂一句,就往男孩脑袋上拍一巴掌,直把他拍得晃晃悠悠,像根快要折断的风中芦苇。
“卢韦航?”时萝吃惊道,挺身上前,一把抓住了中年女人高抬的手腕。
“干嘛呢你?教训自家孩子,要你多管闲事?”女人瞪她。
卢韦航像得遇救星,扑过去抱住时萝,躲在她身后:“大姐姐!”
“你是韦米女士吧,我是市公安局的法医时萝,曾经给你打过电话,建议你关注一下孩子的身体和心理健康,记得吗?”时萝客气地说。
中年女人先是惊愕,转而露出极为尴尬和难堪的表情,随后又恼羞成怒:“公安局怎么了,警察还管家务事?”
“父母有教育孩子的权利,但要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内,像你这样打骂孩子,叫家庭暴力,不仅伤害孩子的身体,还会对他的心灵造成不良影响,甚至会扭曲他的人格。你知道三年前我国开始实施反家庭暴力法,知道现在家暴严重的话可以入刑了吗?”时萝一番话条理清晰,语气冷静。
韦米被噎得说不出话,瞪了她半晌,最后哭了:“我是造了什么孽,生的一个两个都是来讨债的……”
时萝拉着俩母子在一旁候诊椅坐下,安慰抱着她不撒手的卢韦航:“没事了,姐姐在这里,妈妈也不会打你了,咱们把事情说清楚,好吗?”
韦米哭得满脸妆都花了。时萝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她,她接过来,犹豫一下,想先给儿子擦脸。但卢韦航扭身躲开了,把眼泪鼻涕全都蹭在时萝衣服上。
韦米恼火地收回手,用纸巾印着眼线晕开的眼眶,又开始骂:“讨债鬼,命都要给你气短十年!辛辛苦苦生你养你,你还这么不孝顺,不如生个叉烧……”
“好了,别骂了。”时萝无奈地再次打断她,“说清楚什么事,再想想怎么解决问题。”
卢韦航抽抽噎噎:“我说过了呀,我爸妈都是怪物。现在,连我哥也是了。”
韦米又要跳起来,时萝用力摁住她的肩膀,问小男孩:“那你说说,怪物是什么样的?”
“脸是一格一格拼起来的,就像卫生间里的马赛克墙壁,手脚很奇怪,走起路来,这样,这样——”卢韦航模仿了个缓慢僵硬的行走姿势,仿佛提线木偶。
韦米瞪他:“你这孩子什么毛病!我哪里看着像这副鬼样子?”
卢韦航又躲到时萝身后:“现在不像,晚上就像了。以前是偶尔像,现在天天晚上都像。”
韦米气得要吐血,又开始哭。时萝满心疑窦,抬头见陈南泽站在不远处的柱子旁边,目光渊静而专注,似乎正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