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韦航躺在自己卧室的小床上。
刚才被他偷偷拧亮的床头灯,又被查夜的父母给关了,理由是“影响生长素分泌,以后长不高”,为此他感到恼火和说不出口的恐慌,开始吵闹发脾气,最后屁股上挨了几巴掌。斗争失败后,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请求留条门缝,得到了批准。
结果没多久他又后悔了——还不如不留呢,昏暗的光线从一线细缝里挤进来,照得卧室里的摆设影影幢幢,比一片漆黑还瘆人。
他只好强迫自己闭紧眼睛、赶紧睡着。
朦胧之中,时间的流速忽然加快了,他感觉自己被罩在一个玻璃瓶里,外面的世界像挂在了齿轮上,飞速旋转,咔咔作响。
卢韦航心惊胆颤地睁眼,看着满屋子的摆设——墙画、书桌、台灯、变形金刚玩具……全都在扭动。画上的长颈鹿在缓缓爬行,蜿蜒的脖子伸到了墙角。变形金刚成了异形。
“爸、妈、哥!”他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啊啊啊——”
卧室的门被推开,爸爸走进来,妈妈紧随其后。
大灯开了,但这更糟,光线直接影响到时间流速,它又放慢了许多倍。于是他眼睁睁看着爸妈以36倍慢放的速度,一帧一帧地抬脚、摆手,向床边走来。
爸妈似乎在对他说话,但他听不清声音,只能看见两张打满马赛克的脸——他知道马赛克,就是浴室墙面上铺着的五颜六色的小方格,现在也铺在了爸妈的脸上。
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全是一格一格密密麻麻的马赛克……
他拉着被子裹紧全身,嗷嗷地哭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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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韦航一边努力描述,一边嗷嗷哭到打嗝。
时萝只好揽住他,轻拍他的后背。
一只手递了瓶矿泉水过来,时萝感激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陈南泽——不止为了及时雨,更为了对方明明最怕介入陌生人的纠纷,却仍愿意走过来帮助她的心意。
她给卢韦航连喂了好几口水,止住打嗝,安慰道:“姐姐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可你要知道,世界是真实的,我们的眼睛和大脑却会欺骗我们。姐姐陪你再去相关科室检查一下吧,先从眼科开始。”
坐镇眼科的是个年约六旬、头发花白的老医生,见到韦米母子又进来要求做眼部检查,板起一张扑克脸:“跟你们说了,眼睛没问题,没有任何器官性病变的征兆。不相信,不相信就换家医院看。”
韦米为难道:“主任,要不你再给他检查检查,仔仔细细查……”
老医生不耐烦地倚靠在椅背:“这种孩子我见多了,动不动就说看不清黑板啊、肚子疼啊、头晕啊、偏头疼啊,专门在上学的时候犯病,一到放假,嘿,生龙活虎!
“前不久有个女孩也是这样,初中生,她母亲押着来我这看了好几回眼睛,检查完什么毛病都没有,愣说五线谱上的音符满屋子飞来飞去,还说自己拉小提琴时膨胀起来,屋子都装不下……哪儿是膨胀啊,我看是赖账,不想练琴呗。”
韦米挨了奚落非但没生气,反觉得同仇敌忾:“对呀主任,我也是这么觉得。可这孩子越来越过分了,还把警察招引来……”
“这叫癔症!带去心理科看看吧。”老医生把手里的圆珠笔往桌面一丢,起身去洗手间,就这么一去不回了。
“你看,我没骂错吧,连医生都这么说了。你就是为了逃避学习,才编出这些来骗爸爸妈妈,满口胡言!”韦米又开始数落儿子。
时萝叹气。陈南泽拢起的眉头忽然展了展,走过去,直接坐在医生的座位上,开始操作他的电脑。
“怎么了?”时萝不解地问。
“你应该记得,我们去黄山家时,看到过墙上黄妙的照片和奖状,她就是练小提琴的,已经考过八级了。”陈南泽边说,边迅速调出病例档案,“黄山家在这家医院附近,许在媛就是在这里治疗的失眠和焦虑症,如果黄妙生前有什么疾病,很可能也是在这里——”
他朝时萝点点头:“你来看。”
时萝凑过去俯身看电脑屏幕,上面果真有黄妙的名字,病情描述写着:自述视物扭曲,文字和符号脱离平面在眼前飞舞。产生视物放大的错觉。看诊结果是:玻璃体、视网膜、视神经检查未发现异常,排除玻璃体变性。
“这个描述,看起来有点像飞蚊症,但又有挺大差别。”时萝不是临床医学专业,把握不准,但她思维灵活,擅长举一反三,“要不再找找,有没有李可奇的就诊记录?”
陈南泽在她说话的同时已经在搜索了,但没有找到。
时萝想想,又说:“也是,李可奇性格孤僻内向,估计身体不舒服也不会和父母说。而他的父母都是文化水平较低的打工者,连孩子的三餐都随意糊弄,更不会去关心他有什么不适或心事,根本就没带他来医院检查过。不知道这和他手臂上的自残伤口,有没有关系。”
“那个,警察同志。”韦米骂完一波,听见他们后半截对话,忍不住插嘴问,“你们说的人跟我没关系吧,那我们能不能走了?我还要带儿子去心理科看看。”
卢韦航听了,又可怜兮兮地往时萝身后钻,头摇成拨浪鼓。
“我陪你们去吧。”时萝温和地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陈南泽也起身,与她一同走出眼科诊室。
向心理科医生出示证件,说明情况后,对方调出了病例档案。时萝和陈南泽发现,依然没有李可奇的就诊记录,而黄妙除了眼科,也在心理科就诊过,分别在她死前的一个多月和半年前。
两次诊疗,均显示孩子比较焦躁,情绪波动大,主要原因是青春期激素分泌以及心理压力,导致产生幻觉。
看着轻描淡写的病例,陈南泽深深皱起了眉。
“你觉得,有可能是误诊?”时萝问他。
“诊断结论太草率。”陈南泽说完,转身离开诊室。
年轻的心理科主治医师不爽地嘀咕:“警察了不起啊,外行指导内行,搞笑……”
时萝很不高兴,逼视他:“你知道《人格的缺陷与矫正》《与心灵对话录》和《新时期犯罪心理学》吗?”
“知道啊,我们的专业教材和推荐书目,怎么你也知道?”
“——他写的。”时萝甩下硬邦邦的三个字,踩着高跟鞋扬眉吐气地走了。
男医生一脸呆滞:“……什么?!”
医院大厅里,时萝再次叮嘱韦米,孩子的情况并不简单,可能患有医生暂时还无法诊断的病症,最近要好好看护,不能让他再单独外出。而且要求她不得再对孩子暴力打骂,否则警方将介入家暴调查。韦米被唬得一愣一愣,态度未必诚恳,但也都答应了。
卢伟航很没安全感地拽着时萝的衣角,在她再三保证一定会去他家探访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母亲回家。
这时,好不容易联系上的黄山终于赶到医院,在急救室门外徘徊,脸色憔悴不堪,表情烦闷苦恼。时萝与他简短对接后,劝他多留意许在媛,毕竟是孕妇,怀着他的孩子。
黄山苦笑:“对不起,时法医,是我疏忽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今天多亏了你和陈警官,回头我就把你们垫的钱转账给你。”
陈南泽上了车,给夏印天打电话,也不寒暄,劈头便说:“我需要研究一下黄妙和李可奇的私人记录,尤其是日记本、网络平台上的文字以及聊天对话之类,你能不能整理一份完整版的给我?”
夏印天嘴里嚼吧嚼吧,显然在吃晚饭,听完痛快回答:“没问题。这些他们之前都翻过了,没发现什么与案件有关的信息,如果你需要,我叫他们连夜整理一份发给你。
“哦对了,白天我用你的手机注册了个微信,让队里的人一一加你好友,还把你拉进咱们刑警队群,以后有啥事可以在上面聊,也能发图片和文档。你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不用微信?你要是没法跟不熟的人对话,可以发语音嘛。”
陈南泽无所谓地“嗯”一声,正要结束通话,夏印天叫起来:“等等等等,今天傍晚下班时,我瞅着你和阿萝的车又奔一个方向去了,走得那叫一个急,我在后面喊你们都听见,怎么回事这是?”
“……”
陈南泽沉默了至少十秒钟。夏印天用罕见的耐心,在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中等待回答。
最后陈南泽回答:“约会。”
“哦约会啊……什么?!约约约会!你们还真勾搭上了啊?妈的一对奸夫——不对,是狼狈为——也不对……不管了,反正我就是要烧死你们,烧死烧死!”
“在医院,送自杀的许在媛去急救。”
“啥?许在媛自杀了?没事吧?不是,原来不是约会啊?”
“……骗你的。”
“喂,过分了啊!哎,你说这是不是一种进步?你看你刚出院时,就跟快报销的机器似的,一句人气儿的话没有,现在都能开玩笑——”
陈南泽指尖戳了一下挂断键,把夏印天的后半截废话成功戳回了肺管子里。
他侧过头看后视镜里,银白色雪佛兰静静停在黑色领航员后面,特别乖巧恬美的样子,又仿佛暗自雀跃,等待跟随他的车风里雨里,海角天涯。
看来时萝是真的很喜欢吃他做的面。陈南泽勾起唇角,淡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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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萝在晚九点回到家,蹑手蹑脚地开锁进门,钻进自己的房间。
她回味着作为晚餐的豉皇三丝炒面——准确地说,是回味着为她君子入庖厨,洗手作羹汤的那个男人,难掩兴奋地扑到床上滚了好几圈。
他们这样,算不算在约会?时萝浮想联翩,应该算吧,孤男寡女,共进晚餐,虽然什么暧昧的话语都没有提及……
想到这儿她有些泄气,不由开始怀疑自己的女性魅力,以及想起在她眼中魅力爆棚的表姐。
于是她洗漱完毕,在用电脑作画的时候,给席之岚打了个电话。
画儿是打算送给表姐的搬家礼物,名字都想好了,叫《向阳》。一墙石血,藤蔓交错,绿叶葳蕤,开着细白的小花,自墙角阴影中诞生,铺天盖地向着阳光攀爬。凌厉的生机,热烈的执拗,扑面而来。
她已经完成了整体结构布局,打好草图,正在勾勒茎脉和叶片的形状。
“宝贝儿,这次又碰上了什么情感难题,来找我这尊野佛取经呀?”
席之岚的声音绵厚迷人依旧,又带几分慵懒,时萝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披着睡袍,拥枕斜卧的模样。她难为情地说:“表姐你就别取笑我了。”
“不取笑,我关心你呢。”
时萝问她:“你说一个人,他似乎对你有意思,又似乎只是你的错觉。当你鼓起勇气试探时,他避之唯恐不及地缩回去,可当你灰心丧气想撤兵时,他又春风化雨地来洒润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怎样才能确定对方的心意?”
席之岚的声音敛了笑意,严肃道:“萝萝,离这种男人远一点。”
“啊,为什么?”
“他这是深谙泡妞之道,知道若即若离,欲就还推,是对付纯情少女的第一法宝。这种男人,十有八九是情场高手,你玩不过他。”
时萝涨红了脸,急忙解释:“不是的!他这人吧……特别学者,一门心思都在专业领域,不通人情世故,还有些人际交往障碍。我看他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似的,再漂亮的姑娘,都不会多看一眼——”
“唯独就是对你,有点另眼相待的意思,对吧?”席之岚插嘴。
时萝厚着脸皮点头:“嗯。”
“那就可能是另一种状况了。他被你吸引,但又不知该如何深入发展,或者出于某种苦衷自我克制。你所见到他的进与退,就是情感与理智互相拉锯的过程。”
这话正中时萝下怀,于是她就直接把揣测当结论,忍不住又想皮一下,给表姐的微信发了个表情包。
就是那张沙滩上的白鹭,向着翻涌的海浪,战战兢兢又胆大包天地伸出一条长腿的图片,配上文字“在理性崩溃的边缘反复试探”。
想想还觉得不过瘾,又编辑了一遍图片,这回文字改为“在情不自禁的边缘反复试探”,分享给微信,选“最近聊天”的顶端那行,操作极熟练,一秒就发出去了。
扬声器里传来席之岚的低笑声,“好哇,那你就加把劲,让他的理性尽快崩溃掉。去吧我的萝萝宝贝儿,为爱而战。”
时萝备受鼓舞,对着表姐夸下海口:“看吧,明天我就主动出击,把这傻鸟直接给推海浪里去!”
两人彼此取乐着又闲聊几句,互道晚安。
时萝正想把手机扔在一旁,继续画画,发现微信单聊的界面再次跳了出来,是个陌生的ID。
“咱队的大脑”?我加过这个好友吗?什么时候的事?她蒙圈了两秒,忽然想起,今天夏印天抱着手机提醒她,微信好友加一下。她以为是副队小号,就随手通过申请。
再定睛看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
【系统提示】你已添加了咱队的大脑,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对方头像:你好,时萝,我是陈南泽。
我的头像:【表情包图片】白鹭伸腿·在情不自禁的边缘反复试探
对方头像:……
【系统提示】“咱队的大脑”撤回了一条信息。
这时页面一跳,又出现了条最新信息。
对方头像:好好休息,晚安。
时萝捏着手机,风中凌乱,五雷轰顶,脸朝下扑在桌面,狠叩两下。
捂着前额痛处,她在意念中默默流下了心酸的泪水:神啊,看我又干了什么蠢事!驴都不会两次踏入同一个坑,而我居然在“大脸卖萌么么哒”之后,又手滑了一次!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在她给表姐发完第一张图片之后,陈南泽刚好给她发了打招呼信息,自动跃居“最近聊天”的顶端栏,紧接着她就把第二张图片分享出去了。
要是她当时别仗着手速快操作溜,再谨慎确认一下就好了!现在怎么办,还能圆回来吗?再发一个“捂脸,开个玩笑”之类?
……别傻了,越描越黑。
最令人介意的是,陈博士撤回的那条信息,究竟是什么啊啊啊?!是他的回应吗?还是不以为然的嘲弄?
时萝百爪挠心,又痒又痛。一面发狠地想,干脆借这个机会直接表白好了,是死是活,干脆利索;一面用颤抖的手打了字又删,删了又打,最后怂兮兮地只发了两个字:
晚安。
她把手机一丢,摇摇晃晃起身,一头栽进被窝里。
让我睡死过去吧!一切噩耗都等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