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一如既往地来临了。
时萝大早起来,精心挑选了套浅蓝色职业装,让自己显得更成熟干练一点,又化了个元气满满的淡妆,如同临阵磨枪的士兵,给自己鼓足了胆气,才开车来到单位,走进刑侦队办公室。
她来得太早,夏印天还没到,而陈南泽也不在,办公室里空荡荡。
她忽然又想起,因为警花投票事件,刑侦顾问有了自己的单人小办公室,现在整理得差不多,应该是搬过去了。
犹豫再三,她又怂了,打算还是去法医科,看有什么下手可以打。
刚出办公室门,迎面险些撞上个高大挺拔的人影,她抬头一看,冤家路窄。
“早安……”她嗫嚅着偷眼打量,发现对方的脸色不太好,眼眶下泛着淡淡的乌青,像是熬了夜。
陈南泽在瞬间的僵硬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地拉开两人间距离,低声回应:“早安。”
时萝沮丧得不行,头一低,就要从对方和门框之间钻出去。不料陈南泽忽然伸手,往门框一搭,像道岿然不动的横堤,截住了她这条差点溜走的小鱼。
“坐,一起讨论案情。”
时萝乖乖“哦”了声,挪到茶几边,假装忙着烧水泡茶,心里乱糟糟地盘算着,该如何和谐解决微信表情包事件。
陈南泽坐在沙发凝视她的侧影,眼底闪动着复杂的情绪。昨晚他几乎彻夜未眠,不止是为了查阅夏印天发过来的资料,更主要是因为时萝在微信上发的那个表情包文字,引发他一系列揣测与浮想,导致后半夜陷入了接连不断的迷梦。
梦中她把他扑进沙滩的浪花里,他情不自禁地亲吻她,并用一根尖锐粗壮的长矛贯穿了她的身体。而她濒死时摆出献祭的姿势,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这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凶杀。按照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梦是对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欲望的满足,梦境中的长矛则代表潜意识里的男性象征。
时萝时刻在撩拨他,用眼神,用笑容,用香气,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用她的一呼一吸。她是夜行女妖的媚眼,是海中塞壬的歌声。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就足以使他心神紊乱。
梦境像个忠实的叛徒,将他最真实的内心渴望出卖了个彻底。
陈南泽眼神放空,指尖在资料上掐出深深的痕迹。
“那个,纸破了……”时萝戳了戳资料边角。
陈南泽如梦初醒,见她手按沙发背,一条腿半跪在沙发,倾身过来,眼里有一汪焦糖色的湖,清澈又甜蜜。
她身段娇软,眉目晴柔,成熟装扮掩不住青春少女气息,却让他感到一种被侵略性动物逼近的紧张。
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他向后微仰,仿佛倾尽全力想要避开被入侵的危险,可又眷恋沉溺,迟迟无法逃离。
他这次的迟疑与恍惚有点明显,忽然给了时萝莫大的鼓励,让她想起昨晚主动出击的决心,于是又向前逼近了一些,咫尺之间,鼻息可闻。
时萝深吸口气,用她所能想象出的最“魅惑”的声调说道——
“你你你们两个在干嘛?!”
旖旎氛围被一声惊喝刺破,像个满怀憧憬的热气球,还没升上高空,就不甘心地炸了个满堂彩。
时萝恶狠狠抬头,瞪向被推开的办公室大门,朝一脸呆滞的夏印天发出死亡射线:“在看案件资料啊!怎么,副队长有什么指教?”
这女人,面对陈南泽小鸟依人,怎么面对我就战斗力爆棚!夏印天愤然答:“没……没什么,你们继续看,我也一起参详参详。”
“腾个位置给我。”他走过去,说着就要往时萝和陈南泽中间挤。
时萝还没来得及反应,陈南泽冷不丁往中间挪。夏印天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尴尬地揉揉鼻子,只好起身坐到长沙发的另一头,觉得自己像一叶被冷眼抛弃的孤岛,与大陆隔着道可望不可即的海峡。
陈南泽把手中厚厚的一沓资料递给他,说:“注意我划线的部分。”
夏印天快速翻了翻,星星点点的线条让他头晕,便恬不知耻地把动脑的部分全都交托出去:“麻烦陈大博士用语言整合一下就好,文字我就不看了。”
时萝:“你怎么能懒成这样?”
夏印天:“他是咱队最智慧的大脑嘛,思考这种事,不适合我这个勤劳的双手来做。”
时萝:“什么呀,你应该是贪吃的胃袋才对吧!”
陈南泽把资料往茶几上一丢,手肘支在膝盖,指尖相对贴近口鼻,摆出了惯用的思考姿势。
在他身后,陈巽双臂交叉,站没站相地半趴在沙发背上,笑眯眯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梳理统合死者留下的只言片语,还原生前的场景,是你的拿手好戏不是吗?就像将一个个拼图碎片黏合起来,形成一座立体的空中楼阁。”陈巽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提示,“来,回忆一下黄山家的楼道和大门。门掩着,好了,咱们轻轻推开它,走进去……”
*
“又错了!这段怎么老是拉不清楚,这都多少次了?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用点心行不行!”
黄妙放下小提琴,看着琴谱,默默地叹口气。
许在媛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吃着酸梅干看韩剧,嘴里仍在絮絮叨叨,数落个不停。
黄妙懒得理她,搁下琴,拎起乐谱,把注意力集中在总是出错的地方。
那种感觉又来了——
书本在她的手中逐渐膨胀,纸页包括上面的线谱都在膨胀。然后巨大的音符飞了起来,漫空乱舞,像一张张拖泥带水的黑色鬼脸。
黄妙惊叫:“妈!妈——”
许在媛正看到煽情处,不耐烦地道:“干嘛!”
“我眼睛出问题了,妈!”
许在媛转头瞥了一眼:“又想说你近视了?不是带你去医院眼科检查过了吗,医生说眼睛没问题。”
“不是啊,妈,我真的看东西——”
“想偷懒了吧?黄妙啊黄妙,你有点出息行不行?是你自己说要学琴,这些年买琴加上请老师,你爸眼皮不眨几十万块就丢出去,现在动不动就这副鬼德行,你想气死谁啊你!”
母亲的声音在耳中轰鸣,被加快了不知多少倍,尖利得像刮过悬崖的风,黄妙感到眩晕。
她丢掉了琴谱,紧紧闭眼。
肥厚无比的舌头抵着巨大的牙,她的身躯迅速膨胀,要顶到天花板和四壁了。
“哟,还发起脾气来了!你给我把书捡起来,快点!”许在媛起身斥责。
黄妙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凭着感觉跌跌撞撞离开客厅,撞开自己卧室的门,艰难反锁,栽倒在床上。
许在媛骂了半晌没有回应,忍不住过来敲门:“黄妙!黄妙?好了好了别耍小性子了,不拉就不拉,出来吧妙妙。”
黄妙终于头晕眼花地回到原本的身体里,用尽全力大叫一声:“别叫我‘妙妙’,我不是你养的猫!”
*
“……我不是你养的猫,更不是你的附属和所有物。”陈南泽喃喃自语,“你从来就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逼着我学我不感兴趣的东西。你看似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却丝毫不关心我的心情与困境。你要的只是一个大有出息、能为父母脸上增光添彩的乖女儿,而不是一个有自己的意识、需求和好恶的人格独立的人。”
时萝问:“这是……黄妙想对她母亲说的心里话?”
陈南泽颔首。
“那么李可奇呢,他想说什么?”夏印天问。
“啊,因为自卑与孤僻,这个男孩藏得比较深。但你依然能找得到,对吧?”陈巽从后方伸出手,将中指与食指并在一处,抵在陈南泽的两侧太阳穴上,“他从未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告诉任何人,就连黄妙,也只得到一点儿皮毛。但我们还有其他佐证,可以用那些来侧面勾勒。再想想李可奇手臂上自残的伤疤,每一道,都是他给这个世界的临别留言……”
*
李可奇盯着墙根处的一个洞。
这是随处可见的小巷中普普通通的一堵砖墙,表面水泥涂抹,刷了粉。因为风雨侵蚀和疏于修缮,干裂的粉块和水泥剥落不少,于是就崩了一个洞。
洞口只比拳头略大,呈不规则状,周围墙根点缀着暗绿色的青苔,前面还有几片被路人随手丢弃的瓜子壳。
李可奇目不转睛地看。
他面前的砖墙越升越高,无尽地向天空延伸开去,水泥上的裂痕大如沟渠。那个洞口也越来越大,像城门那么大,青苔成了爬满城墙的藤蔓,瓜子壳们是散落的小船。
李可奇听见从大地边缘吹来的风声,周围的细微声音是那么清晰,整个世界纤毫毕现。相应的,他自己是那么渺小,甚至比不上一个瓜子壳。
墙和洞口在逐渐远去,仿佛世界在向四面八方不断扩张,他要被丢下了。
他头晕,想吐,既着急又惶恐——那洞里有什么?通往什么地方?他不要一个人被抛弃在空荡荡的虚无中。
他猛然醒悟,朝洞口奔跑,抬起的脚却像有千万斤重……
“李可奇……”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李可奇!”
李可奇眨了眨眼,如梦初醒地回头。
同班同学三五一群,站在巷子口朝他招手。
“李可奇你在干嘛?要不要一起走?”
“发什么愣啊,你刚差点撞墙了知道不?”
李可奇觉得世间万物又回归了原位,包括那个小洞、他自己,和斜挂在肩膀上的书包。
他并没能成功响应洞中的召唤,离开这个不堪重荷的世界。他再一次错失了珍贵的机会。
所以他还得回家写作业。升到高一,学业压力更重了,之前中考失利,没有考上心仪的高中,父母的脸到现在都是黑的,他不能把学习时间耽搁在路上。
李可奇离开那堵墙,没有搭理同学,拖着颓软的脚步慢慢走回家。
*
陈南泽抽了口气,骤然回到现实。
“怎么样,你想到了什么?”
“李可奇又是什么情况?”
他没有理会来自左右的询问,匆匆抓起茶几上的资料,翻到纸张背面,从抽屉里随手掏出一支圆珠笔,开始快速涂抹。
爱丽丝跳进树下的兔子洞,于是时间流失,永恒坠落;空间错乱,忽大忽小。
她在一只穿马甲、戴怀表的兔子的引导下,终于抵达仙境,惊慌而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奇幻世界。巨大神奇的植物包围着她,天际月亮咧开一道利齿森然的狰狞笑容。不远处,疯帽匠从蘑菇后探出那张五颜六色、满是马赛克的脸。在更远的地方,红皇后的城堡里,充斥着各种各样扭曲畸形的人影……
在时萝看来,这张涂鸦并没有多少绘画技巧,却渗透出一种颠倒错乱、极为诡异的气息,冲击力十足。她不禁屏息凝视,直到最后一笔画完。
陈南泽的笔尖最终落在神色迷离的爱丽丝头上,写下一行潦草而飞扬的花体字:
Alice in Wonderland Syndrome。
“这是什么意思?”夏印天一头雾水。
陈南泽搁笔,长长吐了口气,“爱丽丝漫游综合症,简称AIWS。”
“什……什么症?”
“AIWS并不是一个有明确病因的诊断,它更像是各种相关症状的集合,是神经学上的一种高度迷惑性现象。患有AIWS的人,看其它物体时往往呈现的不是真实的大小和深度,会出现视物放大,或者缩小。这就是黄妙在日记中说的,她膨胀起来,房间都装不下。而在李可奇眼中,他比墙壁上的洞还要小。”
“听起来,像童话中的大人国,小人国。”时萝说。
陈南泽点头:“不止视物放大缩小,有些患者眼前还会出现马赛克的视觉效果。患者的时间感、空间感和身体影响也会被扭曲,出现妄想与错觉。这就是卢伟航坚称父母都是怪物,房间里东西发生变形的原因。”
“这么看来,这些父母真的错怪了孩子,他们并非为逃学偷懒编造谎言,也不是什么心理暗示,而是的的确确生了病。”
“所以有人认为,《爱丽丝漫游仙境》和《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本身就曾是AIWS患者。有意思的是,这种病往往好发于少年儿童,而且很大一部分会不治而愈。当他们长大成年,大脑发育得更为成熟之后,仙境就离他们而去。就像长大的小飞侠,不得不永远离开无忧无虑的梦幻岛。”
时萝皱起了秀气的眉毛:“这种病本不该致死,可是黄妙和李可奇却自杀了。就连只有十岁的卢伟航,都险些撞车自杀。为什么?”
陈南泽慢慢放下笔。他的双眼漆黑得犹如最深沉冷峻的夜色,覆盖着悲凉的荒芜之地。时萝极近地看他,意识到那股悲凉并非来自他的双眼,而是出于她自己的内心。
“你知道原因,不是吗。”陈南泽轻声说。
时萝轻轻点头,替那些孩子们感到万分难过:“是的,我想到了。因为在这一片惊慌、迷乱和不知所措中,本该保护他们的父母,却没有伸出理解与呵护的双手。没有告诉他们,无论他们眼中的世界如何扭曲可怕,父母的爱都会不离不弃。
“孩子们总有一天要离开梦幻岛,去到成人严酷的现实中,这一路需要的是父母的细心照顾与引导,最后笑着放手,而不是无穷无尽的漠视、控制、数落、谩骂甚至是暴力虐待。”
“他们本可以好好活下来,只要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眷恋,超过对没有痛苦的‘秘境’的渴求。”时萝红着眼眶说,“不需要任何考试,就能为人父母,这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沉默。
良久后,夏印天艰涩地打破了沉默。他咬牙道:“教育父母是整个社会的责任。而我们警方现在要做的,就是抓住那个用‘秘境’来引诱孩子们自杀的王八蛋!‘兔子先生’?他还真当自己是死亡引路人了!”
陈南泽说:“你们不觉得这个‘兔子先生’知道得有点太多了吗?你看,程序叫‘兔子洞’,启动文字是‘不必再忍受,来吧,一起前往永恒的秘境’,一切都意有所指,充满了象征意义。仿佛他早就清楚孩子们的病症,对症下药,下的却是一剂致命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