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印天龇牙咧嘴地贴着墙壁走,开襟衬衫的衣领竖起来半遮着脸。但凡迎面过来一个同事,他都会立刻站直身体,把脸转向墙面,仿佛在浏览过道上悬挂的那些宣传语牌子。
“夏队好。”
“好。”他一律简短地回应。
好不容易走到办公室,他立刻在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翻来翻去,找出几张创可贴,在颧骨上比划了一下之后放回去,接着找到一瓶过期的跌打药酒,闻着味儿打了个喷嚏,又放了回去。
正在纠结间,他忽然想起上次自己打算冒充女高中生去钓“兔子先生”时,似乎得到了一盒不记得谁施舍的粉扑,连忙从犄角旮旯里翻了出来,往青紫肿起的颧骨上一顿猛拍,终于勉强盖住了被殴打过的痕迹。
夏印天丢下粉底盒子,吁了口气,不甘地嘟囔了一声:“你也没讨到好,回家往膝盖上敷冰袋去吧!”再一想,人家就算敷冰袋,也有个贴心女朋友拿毛巾包裹好,边敷还会边关切地问疼不疼啊,要不要揉一揉啊。而自己呢……真是一把心酸泪。
他忍不住掏出手机,打开图库相册,划到和席之岚合影的那张照片,仔仔细细又端详了一遍。
手指发痒,喉咙也痒,他想抽根烟,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这里是办公室不能抽。一股混合着杨梅薄荷味的冲动促使他打开备忘录,对着席之岚留下的那串数字点了下去。任务框立刻跳了出来,他的手指在第一行的“呼叫”上犹豫了好几秒,然后蓦地按下去。
等待铃响五声就接通了,女低音慵懒地传来:“夏先生找我有事?是上次事故免了我的赔偿想要反悔吗?”
夏印天在等待电话接通的那五秒手里攥了一把热汗,然而一听见席之岚的声音,他就神奇地放松了下来,笑道:“哪儿啊,我就不能因为别的事给你打电话吗?”
席之岚低而绵长地“嗯”了一声:“那就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夏印天说:“想请你喝酒。我刚了结了个case,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好歹也算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这心气顺了又不够顺,就想找人喝喝酒,开导一下。”
席之岚似乎怔了一下,然后轻笑起来:“找我开导?我又不是心理咨询师。”
“上次你不是说,自己的工作是分析社会文化和受众群体吗?你也给我分析分析呗,放心,我按点钟付费,不能让你做白工。”
“这是要给我赚外快的机会呀。行,咨询费用就免了,场地费、酒水费、零食费全都你出。”
“没问题。时间和地点你定。”
“我看看……”不到半分钟,对方就敲定了时间地点,“今天是周六,就今晚八点,海湖路‘不思议’酒吧。是个静吧,行吗?”
“行。”夏印天一口答应。
结束通话后,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叫出声:“嘿——这是个约会啊!”
他匆忙收拾了一下个人物品,起身离开办公室。到了门厅有人问他:“夏队,今天怎么这么早,不加班啦?”
夏印天头也不回:“天天加班没个头,总得享受享受业余时间。”
“是这个理儿!哈哈哈。”
回到车内,他对着车内后视镜打量自己,决定先去买一身上档次的衣服,再理个新发型——这回不能再去十元快剪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夏印天提前半小时抵达了那家酒吧,在车里等了十分钟,又在酒吧预定好的包厢里等了十分钟,终于见到席之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今天席之岚披散着长卷发,穿了一条Lemaire的及踝长裙。灰白底色的布料上布满流雾状的花纹,使她看起来像一条颀长而袅袅的烽烟,从胸口直至腰身的细密竖纹褶勾勒出她高挑的身段,长袖也被细褶收紧着,衬托出手臂的纤细,而肩头处不太明显的泡泡袖设计,为这条清冷而知性的裙子平添了一抹少女气。
脚蹬黑色坡跟短靴,席之岚神色自若地走进包厢,与夏印天隔桌而坐。把黑色小手包放在身旁,她率先开口:“抱歉,来迟了。”
“不不,是我来早了。”夏印天看了看手机,“离八点还有十分钟呢。喝点什么?”
席之岚没跟他客气,点了六瓶一箱的比利时Delirium。酒一上来,夏印天瞅着瓶身上的粉象商标和8.5%酒精度,有点意外:“这个酒精度,对女士而言会不会太高了点?”
“会啊。”席之岚慢条斯理地说,“这款属于烈性艾尔,酒精度高,回味甘,后劲强,让人不知不觉就醉倒,所以又被称为‘失身酒’,是臭名昭著的‘少女杀手’。怎么样,期待吗?”
夏印天噎住了。片刻后他笑出了声:“席小姐收放自如,看来是我格局没打开。”然后他对酒吧侍应说,“再来一箱。”
席之岚问:“你也喜欢?”
夏印天诚实地答:“不,我从没喝过。我平时喝的啤酒,酒精度都比这个低。但今天要是你喝八点五,我喝四点五,那就显得不太礼貌了。”
“那行,要失身一起失。”席之岚笑着给他斟满了一杯深粉象,“放心,它的味道不会让你失望。”
啤酒花的苦香和麦芽的香气扑面而来,酒液在玻璃杯中呈现透亮的深栗棕色,再配上咖啡色的细腻泡沫,看着就让人想开怀畅饮。夏印天在对方“试试看”的怂恿眼神中,一口下去,顿时打了个激灵。啤酒花的苦味直截了当地弥漫开来,携带着奔放刺激的酒精辛辣,十分带劲。夏印天瞪着小清新风格的白瓷色粉象酒瓶,吐气道:“不得了啊。”
“什么感觉?”
“感觉……看包装像穿着漂亮小裙子,里面却装了个精壮肌肉大汉。”
席之岚失笑:“也没那么大汉吧。回口还有微微的麦香和甜味,你不觉得吗?”
夏印天回味了一下,很快爱上了,就像那根紫冰爆珠的KENT香烟一样。两人一边碰杯,一边迅速喝光了两瓶,零食小碟在此刻也全部上齐了。
席之岚把盐水毛豆一粒一粒剥进盘子里,漫不经心地问:“你的工作压力是不是很大,还有点危险?”
夏印天职业性地警惕了一下:“怎么说?”
“你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边颧骨,“淤青了一大块,有点肿,像是今天刚被人打的。你看着不像惹是生非的那种人,会抽烟但身上没有烟味,会喝酒但只喝中低度啤酒,坐着板正,站着笔挺,看人看物的眼神里自带扫描仪。对了,你曾说过自己是行政编制的公务员,这种铁饭碗香饽饽竟然二十七岁还没找到女朋友,看来工作性质不一般……你是警察?”
夏印天微怔,服了。除了陈南泽,他还没被谁这么见微知著地推理过,而且还有理有据地猜对了。
“佩服。”夏印天抱拳,“女侠好眼力!”
席之岚被他的武侠腔逗笑:“哎,我觉得你这人太有趣了,长得也帅,我喜欢。”
夏印天迟疑一下,决定打蛇随棍上:“哪种喜欢?”
“就算失身了好像也不亏的那种。”
夏印天再次迟疑,最后决定守住底线——女性会撩骚那叫调情,男性撩骚,搔不到点子上就显得油腻了。所以他既不能顺着对方话风变得油腔滑调,又不能呆头鹅似的不解风情,这其中的尺度可真不好把握啊!他想来想去,回道:“很荣幸被席小姐喜欢,无论是哪种。那么……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席之岚直接拿起酒瓶和他碰瓶:“看你表现了。对了,夏警官想找我这个普通人开导什么?”
被识破了警察身份,夏印天反倒不想跟她说工作上的烦恼了,一方面有纪律在,另一方面也不想让污浊腥气的事儿熏了她的耳朵。他一口气清空了手中的酒瓶,说:“我有个朋友,是个不合群的天才。我老是忍不住担心他,总怕他受伤害。”
“嗯哼?”席之岚用上扬的鼻音示意他继续。
“我还有个……算是同事吧,是我曾经心动的对象,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她特别好。但她最后选择了我朋友,他俩在一起了。”
席之岚一只手握酒瓶,另一只手托腮看他。“啊~~”她一波三折地感叹,“听起来没什么恼怒和嫉妒,倒像是你在两个人之间摇摆不定……这是什么往左往右的选择困境吗?”
夏印天没想到她会品读出这种滋味,一愣之后连忙解释:“不不,你误会了,我朋友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三个之间没有那种乱七八糟的关系。”
席之岚含笑看他。那一瞬间,她那双戴着幽蓝美瞳的,深海似的眼睛仿佛闪过一点兴味的光芒,很快便消失了。她放下酒瓶,从包里摸出一支烟递给夏印天,随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
这次她没有用打火机给对方点烟,而是以唇叼烟,一手按桌面倾身过去,一手夹着烟身低头点燃了夏印天指间的香烟。
夏印天在这一刻抽了口冷气,心跳如擂鼓,看着席之岚那张近在咫尺的冷艳面容,看她抬眼盯着自己。
他被盯住了,像一只小动物即将落在捕食者嘴里。但不同的是,小动物没有他此刻那种想要反向压制、彻底颠覆的冲动。
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很快模糊了视线。
“还喝吗?”席之岚声音沙哑地问。
夏印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短暂沉默后,用力点头:“喝!”
后来他不太记得是喝第几瓶时开始飘飘然,脚下仿佛踩着云朵。只依稀记得他和席之岚互相搀扶着走出包厢,走出酒吧大门,上了不知两人中谁的车,车上还有个忘了是谁呼叫的代驾。
他好像喝断片儿了,又似乎把关键的细节记得特别清楚。他记得浪在汹涌,舟在摆荡,疾风骤雨持续了一整夜。
夏印天在光线昏暗的酒店房间里缓缓睁眼,吸着气将自己的胳膊从压出红痕的额头上挪开。席之岚在他身边熟睡,他轻悄悄转头,注视着对方半掩在乱发中的侧脸。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后,他无声地骂了一句:妈的,老子栽了。
席之岚无疑是个老手。但那又怎样呢?
他栽得不冤。如果对方愿意当他的女朋友,他甚至觉得喜从天降。
夏印天再次闭上眼,翻身揽住身边人的腰,打算再睡一觉。直到周一早晨上班的闹钟响,谁也别想让他从这张床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