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中，陈南泽听见了重物坠地的闷响，随即是拖拽声。他心下一凛，伸手示意身后的时萝停止奔跑，自己则放慢脚步，边走边拿着强光手电筒左右观察，果然发现了蹊跷。
两根笔直的钢丝在手电筒的光照中微微反光，一根横在脖颈高度，另一根远几步，在小腿高度。钢丝极细，夜黑雾浓更是看不分明，如果人在急奔中撞上去，脖颈处的那根会直接勒进皮肉，甚至切开喉管。就算侥幸弯腰躲过，踉跄中也避不开第二根绊脚索。
陈南泽走近第一根钢丝，见染红的弦上挂着颗摇摇欲坠的血珠，想必刚才席谙就是一头撞上，被割到咽喉才骤然失声。
可是人呢？从席谙叫声消失到他追上来，不过短短七八秒，就算凶手要把他拖进海里，也来不及实施，自己更来不及逃走。陈南泽警惕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耳边忽然听见轻微的一声“嗒”。
像第一滴雨落在脚边的石板路上，嗒。接着是更多，嗒，嗒嗒……
“——看上面！”时萝在他身后几米处陡然叫道。
陈南泽后退两步，抬起手电筒，看见了一团悬在半空中的人影。人影头朝下，竟是被一根钢绳倒吊在了“南极星”观光舱下方，焦黑破烂的衣服裹着身体，身上散发出的烟气融入雾气中。陈南泽闻到了一股刺激性的气味，像是某种强酸，他立刻捂住口鼻，后退几步。
时萝一眼就认出，倒吊在半空中的人影正是席谙，不禁痛呼一声：“姑父！”
此刻席谙似乎还没完全咽气，身躯轻微抽搐着，是极痛苦的濒死模样，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似乎声带已被钢丝割坏了。
时萝想爬到吊臂上去救人，陈南泽明白她的意图，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时萝的眼泪夺眶而出。理智上她知道席谙已经是死路一条，滴下来的血中混着组织液，气味刺鼻，不慎吸入这些烟气都会使人呼吸困难，更何况凶手直接往他身上浇了强酸，他早已被腐蚀得神仙难救。
无论表姐的指控是真是假，席谙毕竟是她唤了二十几年的姑父，她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辨别善恶、整理情绪，消化这一系列的血腥和死亡。
陈南泽说：“你先回大厅，我过会儿回来。”说着便朝不远处的一段舷梯跑去。
时萝一怔之后，顿时明了，吊臂的操作室就在那上面，凶手为了摆弄席谙的死法，此刻可能还来不及撤离。关键时刻她怎么可能独自躲回后方，当即追着陈南泽爬上去，同时懊恼自己没有带随身武器。
当她爬到船体最高的那层小平台上时，见陈南泽正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影打斗。她连忙用手电筒的光线照去，见对方是个壮汉身形，手持利器；而陈南泽手无寸铁，见刀刃挥来，只能以长柄手电筒相格。
那壮汉身手矫健，一把短刃左削右刺，招招取人要害，似乎有些真功夫在身上，时萝不禁替陈南泽捏了把冷汗。但好在她发现，她的男神也不全是什么象牙塔里的学者类型，他在警队是受过系统性训练的，精通搏击和擒拿之术。按照夏印天的说法，两年前的陈队一个人能打他们仨。虽说因为精神问题困在治疗中心，大是消磨了陈南泽的体力，但如今出院后仅经过短短几个月的康复期，就能在拳击台上把夏印天打出一脸淤青来。
暗淡的手电筒光线中，时萝见两人一边苦苦缠斗，一边争抢着掉在脚边的手枪。那把枪被扫来拨去，几乎要从栏杆间掉下去了。时萝自觉没有插身打斗的资本，情急之下叫道：“——踢给我！”
陈南泽毫不犹豫地一踩枪柄，脚尖一勾、一抖，手枪朝两三米外的时萝凌空飞去。她精准地接住，右手持枪，右手腕稳稳架在拿着强光电筒的左手的手背上，瞄准那个壮汉，断然扣动扳机。
对方提前做出规避动作，躲开了第一枪，但也因此疏于进攻，挨了陈南泽一记鞭腿。时萝趁机又开了第二枪，这回射中了对方的右肩膀。那人捂着肩膀闷哼一声，向后栽下栏杆。
陈南泽俯身看去，见那人用左手勾住最下面的栏杆，连蹬带滚翻下几米，落在平台甲板上，爬起来就跑。
时萝朝那人的背影连开两枪，但周围太黑，也不知打中了没有。两人追下舷梯后，发现已经没了人影，甲板上留下了一串滴落的血迹，向着客房区的方向延伸。陈南泽担心那人会对船上的游客或海员下手，对时萝说道：“我去追他，你回大厅。”
时萝不放心他落单，还想说些什么，陈南泽从她手中接过枪，严肃地说：“时法医，服从命令！”
“……是。”时萝向他敬了一个举手礼。陈南泽朝她庄重地回了一礼，随即拿着枪和手电筒，转身离开。
时萝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雾中，深吸口气，快步走向大厅。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受过格斗训练，这一身长裙、小皮鞋也不适合追凶，硬要跟去反而是拖陈南泽的后腿。既然专业技能不在这一方面，那就该各展所长，才是理智的做法。
大厅玻璃门已经碎了，露营灯的光从空门洞里照出来，像吸引飞蛾来扑的焰火。时萝尚未靠近，就听得里面鬼哭狼嚎一片，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她看见席之岚猫着腰，贴着门洞边缘钻出来，连忙叫道：“表姐，这儿，过来！”
席之岚抬头，眼中一亮，朝她跑过来，一把牵住她的手：“走，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再说。”随后拉着她穿过甲板，左转右拐，进入位于图书馆后方的一间隐秘而舒适的套房，把房门牢牢锁上。
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席之岚长舒了口气，抓起桌面上的矿泉水瓶拧开，同时给时萝也抛了一瓶。
时萝这才感觉自己渴得厉害，咕嘟咕嘟连灌几口水后，问：“表姐，大厅里面那些人怎么了？”
席之岚边喝水，边说：“那些人都疯了。”
“疯了？是幻觉变得更严重了吗？还有，表姐你没事吧，有没有出现幻觉和幻游？”时萝关切地问。
席之岚在黑暗中注视她：“你认为他们嚷嚷的海猴子都是幻觉，为什么？”
“药物中毒，集体致幻。我怀疑，晚宴上的东西被人动了手脚，也许是一次性湿巾。你没用过那些湿巾吧？”
“没有。”
“那就好。”时萝犹豫一下，挨挨蹭蹭地坐到了席之岚身边，“表姐……”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问吧。我保证对你说的都是事实。”
“姑父那些事……是真的吗？姑妈被他……还有你……”
席之岚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抚摸时萝的鬓发：“你是信我，还是信他？”
“不是信谁的问题……而且姑父他刚刚被人杀了，也没可能为自己辩白。人死债消，表姐心里就算有再大的怨气，也可以慢慢平息了……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
“好，我告诉你真相。”席之岚侧了侧身，将时萝的头轻按在自己肩上。黑暗中，她的嗓音像大提琴奏出的低沉回响，在寂静夜河里流淌，“我是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人。他们没有直接扔了我，却全盘否定我的一切，或者说，我对自己的认知完全不重要，只要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就行了。在我懂事之后的那几年，我过得非常痛苦……每天都在问自己，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老天会让我这样的人降生在世间？”
时萝感觉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禁怜悯地握住了她的手。
席之岚的手和身体一样骨架偏大，手指修长，有种清瘦的美感，时萝握过很多次，但这次被对方反握住时，她感到了一些被钳制住似的轻微的疼痛。但她没有抽出手，似乎感觉到表姐心中的痛苦，也许要比她口中说出来的程度还要更深。
她耐心地继续倾听。
“十五岁那年，我从亲生父母带给我的困境中逃离出来，筋疲力尽，身无分文，又遇到了一班混混，是路过的席谙救了我，把我领回家。你的姑妈罗近水，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她知道我无家可归后，主动提出收养我，席谙也同意了。我终于有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家了。接下来的半年多，是我人生中最放松的日子，他们送我去最好的学校读书，给我买很贵的衣服鞋子，仿佛我是他们亲生的。但好日子就像梦一样易碎，我的养母出了车祸，连人带车摔下山崖，交警调查后说是意外事故，我不信。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尤其是死亡。要么你杀了别人，要么别人杀了你，要么你自己杀了自己……世上那么多的恶意，有时骂两句，甚至瞪一眼，都能成为杀人动机，罗近水又怎么逃得过呢？她太善良了，越善良的人，就死得越惨。”
时萝隐隐觉得这些话背后的思路不对，但席之岚的语气是那么真诚和沉痛，使她不忍心反驳，只是问道：“那么，你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不是一场意外吗？”
“……当然有。”席之岚沉默几秒，之后笃定地答道，“但我当时没有告诉警方，而是选择了跟席谙摊牌。”
“为什么？”
“我不信任警方。”
“所以那时你还是更信任姑父？”
“不，其实我也不信任席谙，因为他的眼神里藏着，那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男人所共有的肮脏气息。罗近水在的时候，这股气息被约束住，她人一走，约束就逐渐消失了。我能感觉到，对于妻子的离世，他既有怀念的痛苦，又有脱轨的快乐，多么虚伪的两面派呀。”
“姑父他……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吗？”
“当然没有。他当场发飙，用皮带把我抽了一顿，越抽越来兴致，然后把我上了。”
尽管已经有过心理铺垫，但时萝还是抽了口冷气，感到惊怒和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