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泽并非在第一时间认出这张熟悉至极的脸。
他盯着屏幕里的人影足足看了七八秒,寒意才从冰冷的指尖爬到了身上,连带肩头也微微颤抖起来——“陈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那是个多爽朗的硬汉子,曾经有次追捕嫌疑人时被对方驾车撞倒,骨茬子从皮肉里参差地刺出来,他就拖着伤腿继续跑。被送入医院急救室,一边看着医生处理他的开放性骨折,一边还能不以为然地说:嘿,今天运气差一点,差一点就逮住了。
陈南泽蓦地环顾周围,时不时出没他身边的“陈巽”不见了,幻影一般从他意识里消失。
不,那不是陈巽……是原榭!他用原榭的外形给自己塑造出一个至交好友,并将自己的曾用名赋予了这个不存在的幻象。为什么?原榭和他之间,有什么被遗忘的重要关联吗?
视频中响起的垂死般的抽气声,拉回了陈南泽的视线。他屏息看着屏幕中的头部特写——原榭的脸贴在满是尘土、粗糙的水泥地面,看似完好,但面色由青里透出失血的惨白,嘴唇皲裂,额头的虚汗混着泥水。他似乎在咬牙切齿地爬行,充血的眼睛直勾勾瞪向镜头的方向,却发不出声音,每爬一寸,都像在费力的喘息声中消耗着仅剩的生命力。
镜头缓缓拉远,陈南泽看清了原榭那血肉模糊的身体,键盘上的手猛地握紧成拳。
双脚与十指被砸至稀烂,肘关节扭曲地向外撇着,像活生生折断了一般,只能依靠上臂一点点往前蹭。从肩到背的皮肉被滚烫的沥青浇过,凝结成焦黑的硬壳,从壳间无数裂缝中渗出污浊血水……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仿佛经历了一场残酷的虐杀,但他还活着,并且不甘而痛苦地朝某个方向竭力爬行。
布料摩擦地面的声响,断断续续的呼吸,喉管里艰难的喘息和抽气声,这些微弱的声音被镜头捕捉,在寂静的背景里清晰而残忍地放大,将濒死的历程血淋淋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摇晃的镜头忽然稳定,本就贴地拍摄的摄像机似乎被悄悄放到了地面。一个男人的下半身入了镜,穿着皮鞋、黑色长裤,下垂的手上握着92G式警用手枪。那只手慢慢抬起,黑色枪身随之消失在镜头中。两秒钟后,一声尖锐枪响划破死寂,原榭仍在爬行的身躯抽搐一下,遽然不动了。
屏幕黑了一瞬,眨眼又亮起,似乎换了个机位。方才那个持枪男子再次入镜,这回是远镜头中的完整背影。那人已经趴在了地面,依然手握着92G手枪,朝前方疯狂扣动扳机,直至一口气清空弹匣,才在双肩剧烈的颤抖中停止射击。他喘着气扭转头,拉近的镜头清晰地拍到了他染着血的脸,以及脸上愤怒激烈的神情——
那是陈南泽的脸。
画面再次陷入漆黑,随后白色的字幕逐字逐句亮起:“刑警原榭,2016年追凶时遭报复性虐杀,殉职。刑警队长陈巽,在同案件中生还,事后因失忆转入燕市精神治疗中心,两年后出院,更名陈南泽,回到刑警队担任顾问。”
视屏结束了。
没有配音,除了最后的那段字幕之外没有后期制作。而那段文字也没有任何评议成分,仿佛只是纯粹而简单地记录着当年的事件、人物与结局,却极具指向性,扔在网上必然如水雷炸开海面,足以引发一场巨大的、充满阴谋论的舆情风暴。
激烈的枪声似乎还在陈南泽耳中回荡,支离破碎的回忆像大脑深处的怪物终于爬出了血色沼泽,紧紧缠住了他。他浑身冰冷,仿佛血液已被冻结,笔直僵硬地坐着,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直到敲门声从轻到重,“砰砰”响声伴随着女孩的叫喊声,才把他从冰雕的状态中唤醒。
陈南泽起身,趔趄了一下,扶住了桌角。几次深呼吸后,他走到玄关开了门。果然是时萝,一照面就扑进他怀里,急切地问:“南泽,你没事吧?你一直没有接电话……”
“我手机静音了,抱歉。”陈南泽用力拥抱她,从她身上汲取着消冰化雪的热度。时萝曾猜测他因为原榭那件事产生了PTSD,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如今,原榭牺牲前的画面就这么血淋淋地砸在他脸上,过去那些冷汗、干呕、眩晕等生理反应却淡化到几乎消失。只一个念头变得越发清晰和坚定——找到并抓住方漠,揭开案件后的真相,让死者安息,让生者走出黑暗。
时萝仰头看他脸色,端详了一小会儿才放下半颗心,说道:“那个视频……”
“我看到了。”陈南泽说,月下海一样的沉静,“方漠生怕我不上网、不知道是他的杰作,特意用兔子洞软件发给了我。”
“他这是在挑衅你?”
“他一直在挑衅我,明里暗里,这次是把决斗的手套扔在我脸上了。”
时萝皱眉:“敌暗我明,最困难的是确定他的真实身份。”
陈南泽沉声道:“我在哪,他就出现在哪。如果我离开,你猜他会不会跟过来?”
时萝正要追问,手机铃声响起。她掏出一看:“哎,二天要急了。叫我通知你立刻赶回局里开会,曹局第一个就点名你。还有,网安保卫总队已经联系各个网站平台,正在删视频,你压力别太大。”
陈南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松开手去拿手机和车钥匙,与她一起下楼。
*
局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部门行政和相关刑警人员都已经到场。曹局落座后先是打量了陈南泽一眼,才问道:“看过了?”
陈南泽点头。
“哪些内容是伪造,你好好回忆一下,整理出来提供给技术科那边。”
“后面那段连开六枪射击的是我,可惜没打中,被那个杀害原榭的凶手跑了。前面那一段原榭的画面……是真实的。但穿着我的衣服,用我手枪射杀的人不是我,我当时因伤昏迷中。至于拍摄者,应该是凶手的同伙,甚至是主谋。”陈南泽停顿了一下,环顾在座众人,沉声问,“都不怀疑原榭是我杀的?”
夏印天“嗤”了声:“这是我第一次听你问了愚蠢的问题——可让我逮到这个机会了。你失忆,我们可没有,原榭那个案子从现场痕迹到尸检都查了个清清楚楚,也包括你当时的身心状态,两年前定案时就已经排除了你的嫌疑。网络上那些上蹿下跳的人就没想过,我们这些专业搞刑侦的难道是吃素的?还什么手眼通天,什么保护伞,他们也不想想你要真是个权贵子弟,还能拿着每个月几千块工资老老实实干一线刑警?当年连你家的资产都查了个一清二楚,是搭了‘撤县立区’政策的车,时代红利而已。”
陈南泽没搭理他的调侃,看了一眼曹局:“我确认一下局里上下的态度,才好继续说。”
曹局颔首道:“你说。”
“这件事的幕后黑手,我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怀疑对象,并且合理推测与之前的5.25爆炸案、诱导少儿自杀案有关,甚至连3.12连环杀人案背后也有他的影子。大家还记得那时莫名其妙的内部泄密事件吧?网络造势手法和眼下的颇有相似之处,只不过这次更直接。”
“你怀疑这些案子在凶手之后另有主谋,是谁?”一名副局接口问。
“方漠。”陈南泽吐出了这个另众人一脸茫然的名字,补充道,“十三年前,怀云县精神病院,仇医报复绑架案。”
在场老资历的刑警们纷纷露出恍然神色,虽然不一定都了解那个陈年案件的内情,但大多都知道陈南泽就是那个案子的受害者。
陈南泽开始从他探访监狱,获取到的冼橙的反应和口供说起,兔子洞远在国外的服务器、严开宇被他套出的情报、爆炸案死者衣服上的留言、自杀的程观月胸口的纹身和她泡水手机修复后发现的虚拟号码通话记录……他将自己的推理用一个又一个微小而切实的证据串联起来,最后直指当年绑架案的漏网之鱼,冼橙口中那个叫“方漠”的十五岁少年。
他说得简明扼要,很多细节没有展开,但逻辑自洽,令人信服,最后说道:“具体内容我会撰写成更翔实的报告,提交给组织。但目前这个形势,我估计不适合再待在局里了,解职还是停职,听领导的。”
众人小声议论,曹局思忖再三,拍板道:“双管齐下。视频那边网安和技术去解决,该删删,该出辟谣公告出公告。舆情报告尽快提交,连同案情研判报告,过完会一起送上去。”他转头看陈南泽,“至于你这边,因为精神压力大、职业性疲劳引发心理障碍,先停职,找个疗养中心待一阵子,但要能24小时联系上,随叫随到。等上面的批复下来,再研究这个方漠该怎么收拾。”
夏印天暗中松了口气:还好,暂时停职,可以接受。再看陈南泽一脸“接受所有处分”的平静神色,忍不住暗中吐槽一声:你倒是宠辱不惊,可把老子吓一大跳!
会议最后,再次强调完保密工作和纪律问题后,曹局匆匆离开了会场。陈南泽出来时,时萝正徘徊在走廊里苦等,一见他就迎上来:“怎么样?”
夏印天抢答:“停职去疗养,避避风头。”
时萝松口气:“去哪里,杨沫教授的治疗中心吗?估计不合适,你在那里待过两年,万一消息又被泄露到网上,会不会有好事者来骚扰你……”
陈南泽说:“去海边。”
“海边?”夏印天想了想,“津市沿海倒是有不少疗养院,有些建在岛上,风景好又幽静。我有朋友在那边当潜水教练,可以帮你问个合适的。”
陈南泽点头:“麻烦你了。”
夏印天瞪他一眼:“我们之间讲这个?妈的,这都几年了,还捂不热你。”
时萝笑起来,打趣道:“所以二天你到底为什么迟迟没有女朋友,该不会是因为暗恋他吧?”
“哈?你这女人什么虎狼之词!”夏印天叫了声,发现动静有点大,旋即压低嗓子,“谁说我没有女朋友?回头等这事儿了了,我带你们认识认识她。大美女一个,妥妥的。”
这下连陈南泽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时萝笑道:“那可真是太期待了。加油二天。”
“叫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