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之岚正要输入指纹密码,房门从内开启,席谙像等候已久一样站在门口,目光审视地打量她,脸色黑沉沉的。他已经年近六旬,长眉细目国字脸,这些年的养尊处优,在他脸上养出了红光满面的富豪气。生意场上的觥筹交错松弛了他的下巴和肚腩,但因年轻时练过几手功夫的原因,腰板还是挺直的,套在昂贵的行头里,算得上是一位老而弥坚的成功人士。
慢慢收回手,席之岚似乎在楼道的穿堂风中打了个激灵,随即若无其事地唤了声:“爸。”
“一天两夜不着家,去哪儿了?”
“和朋友谈点业务。朋友又叫了几个朋友过来,大家聊得开心了,就约去月牙岛度假村玩了一趟。”
“为什么不接电话?”
“在海边玩得开心,手机落房间里了,后来也没在意有没有未接来电。”
“哪个朋友,叫什么名字?谈什么业务?”
席之岚深吸了口气:“爸,咱们别站在房门口说事儿行吗?给楼上下的邻居们听见不好。”
席谙停顿片刻,侧身让开一条路。席之岚控制自己尽量缩小身形,从这条窄路间穿过去时,闻到了一股高档洋酒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她猜测席谙刚应酬回来,这两天的确在找她,但也没那么急着找她。
房门关上,席之岚在客厅里站定,一眼就看到了墙壁上挂着巨大画框。那是时萝送给她的乔迁贺礼,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完成的巨幅植物手绘,植物品种是她指定的,络石的变种——石血。
时萝给这幅画取名为《向阳》,连同署名“萝”字,一起写在左上角。画的背景是一堵红砖墙,一墙石血,藤蔓交错,绿叶葳蕤,开着细白的小花,自墙角阴影中诞生,铺天盖地向着阳光攀爬。凌厉的生机,热烈的执拗,扑面而来。
席之岚看着这幅画失神……有些记忆泡在时光的腐化液里太久,过往的画面逐渐模糊,曾经那诸多时刻的情绪便脱离了五感的束缚,变得越发印象深刻,像尖锐的铁锥从肺腑血肉中猛扎出来。
她记得那堵墙不是如此鲜亮的红砖色,而是刷了石灰的水泥墙,墙皮斑驳开裂,因久经风雨而褪色成灰垩色,墙根处染透了苔痕,显得潮湿且脏。而攀援的藤蔓们也从不向阳,天空要么阴霾,要么昏黄,远处总有嘻嘻哈哈的笑声与不明所以的哭喊声传来。
“今年多大了?”席谙在她身后问。
“……28。”席之岚说,醇厚女低音里透出倦怠的沙哑,“爸,我都28了。人老珠黄,不值钱了,还有必要看那么紧吗?”
“有没有必要,我说了算。”席谙用他在公司董事会上发号施令的语气说,“去洗澡吧。”
当晚席之岚洗了两次澡,第二次是在半夜。夏夜开始闷热,她站在淋浴头下,任由冷水冲刷身体,许久后方才关水,擦干。她裹着浴袍,靠在湿漉漉的墙壁瓷砖上抽烟,想起那个车子被她追尾的警察,比她小一岁,笑起来一脸阳光,在床上却是条小狼狗,翻来覆去折腾个没完。她吐着烟雾嗤笑了一声,像个含糊的嘲讽。
镜面上的水雾蒸发殆尽,席之岚摁灭烟蒂,解开浴袍带子,在苍白灯光下仔细端详映在全身镜里的自己的身体,眼神里满是厌恶。
*
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夏印天还在反复看微信。他给席之岚打电话时,还没接听就被对方掐断了。他沮丧了半晌,直到对方的文字信息飞过来:“开会,不方便接。什么事?文字聊。”
夏印天顿时斗志昂扬,打了一记直球:“想见你。今晚请你吃饭?”
对方回道:“明晚行吗?”
夏印天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明天我要去一趟津市,估计得要一两天。要不,等我回来再约你?”
对面无声息了大约十分钟,就在他以为惹人家姑娘生气了的时候,席之岚回复:“就今晚。”
餐厅是席之岚选的,一家颇为清净的云南菜馆,人均价也不算贵,夏印天这回很有眼力见,提前把单买了。两人餐后沿着街心公园散步,夏印天正想问席之岚要不要去看电影,对方在一棵怒放的紫薇花树旁的木长椅上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椅面。夏印天二话不说坐在她身旁,忐忑了一下,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席之岚没有拒绝,歪着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你明天去津市做什么,出差?”
夏印天想了想,含糊答道:“不是,有点私事要安排。”
“什么事?”
夏印天犹豫起来。
席之岚当即要起身,被夏印天一把拉回去:“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过喜欢坦诚相待……但你也说过不过问我工作上的事情嘛。”
“不是说私事吗?”席之岚反问。
夏印天无奈,只好说:“帮朋友联系了个度假中心,他不怎么跟陌生人打交道,我过去帮忙交接一下。”
“看不出来你还挺讲义气。”席之岚倒是没有继续过问,而是给了他个推荐,“对了,津市月牙岛你知道吧,上面有个度假村不错,我有他们经理的微信,要不要推给你?”
夏印天随口说:“月牙岛游客多了点,不如礵岛幽静。”
席之岚微微点头:“也对,如果你朋友喜静的话。”
夏印天感觉有些不自在,明明自己没想说什么,话头却被对方自然而然地带了出来。但好在席之岚似乎并不以为意,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起身道:“你是不是想拉我看电影?走吧。”
“你怎么知道?”
“你看手机时划拉二维码,像是在确认电子票上的时间。而且你手机的屏保新换成了某个电影明星。”
“嚯,你也太精了吧,我看不止是白领,是你们公司的高管。”夏印天笑起来,起身挽住了她的腰,“我们去看《动物世界》。”
席之岚噎了一下,促狭道:“‘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夏印天一愣,继而大笑,忍不住侧过脸亲吻她的额角:“不,是个带悬疑色彩的动作冒险片。讲的是男主登上命运号游轮,参加了一个神秘游戏,与众多亡命徒互相进行欺诈争夺。后面不剧透了,你自己看。”
席之岚认真听着,颇感兴趣地说了声:“……有意思。”
*
陈南泽开车出发时,时萝本也想陪着去一趟津市,亲眼看他安顿好,可惜科室又有紧急任务呼她去加班。她只好赶着和男朋友悄悄说几句体己话,又被扣在车门上缴了一个深吻,方才被放回去做事。好在夏印天抽空去送了一程,时萝才稍微安心了些。
晚上回家,躲过罗老爷子的问东问西后,时萝回到房间听见手机响起,满心欢喜地去接,结果发现不是陈南泽的电话。
“亲爱的表姐,你可好几天没给我打电话了,最近是不是太忙啦?”能听见席之岚的声音,时萝还是挺开心的,“我送你的画儿挂上去了吧,怎么样,喜欢不?”
席之岚低笑一声:“萝萝宝贝儿送什么我都喜欢。最近嘛,是有点忙,你姑父在和一家跨国公司谈笔买卖,眼下正在关键时刻,他还在琢磨该怎么笼络对方的高层呢,连带我这个市场分析部门也不得闲。回头谈差不多了,有什么宴会啊、游乐项目啊我捎上你,让你也见见什么叫纸醉金迷。”
时萝忍俊不禁:“好好,让我这个没见过市面的实习生也见识见识。你们这么忙,可要注意身体,特别是姑父,你代我叮嘱他一声,少喝酒。”
“还有吗,除了爱喝酒,你觉得他这人还有什么毛病?”
“毛病?好像没什么毛病了呀。你看姑父又能赚钱,打理那么大个公司,还能把你拉扯大,怕你受委屈连后妈都不给你找,简直比亲爸还亲。”
席之岚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可不是,他待我可太好了……”
时萝依稀听出了倒嗓与磨牙声,疑惑而又关切地问道:“表姐,你是不是有点喝醉了?”
“没有,喝醉是最无用的事,酒醒之后,难道所有问题就能解决,所有讨厌的东西就会消失吗?”
“唔,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你今晚……算了,也许是我加班昏了头。”时萝换了个轻松的语调,“没什么事的话,你也早点睡,等你忙完我再找你逛那个新开的夜市一条街。”
“萝萝——”席之岚似乎舍不得她挂掉,却也没有再提什么话题,停顿了几秒,说道,“好,回头再联系。晚安宝贝。”
时萝再次热情地送给表姐一个隔空的晚安吻。通话结束后,她低头注视手机屏幕,心想:怎么还没安顿下来吗,说好的每晚一个电话呢?我现在打过去,会不会打扰到他开车?
正在纠结间,铃声骤响,“我男神”三个字在屏幕上亮起,时萝连忙接通。
“我到礵岛了。”陈南泽言简意赅地说,“这里挺僻静,游客不多,疗养中心的条件还行,二天介绍的朋友也算靠谱。”
“真的吗,这样我就放心了。你先住几天,放松放松,等周末我过去看你。”
“——时萝。”
“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么严肃?”
“我睡不着。”
“啊,是不是新环境不适应?要不要喝点温牛奶,听听轻音乐?”
“不用,我想听你的声音。”
“那我就一直和你说话,直到你睡着为止?只要你不嫌我啰嗦……或者我读本书、唱几首歌给你听?”
“不用,你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那怎么办?”
“你把话筒外放开了,手机放在胸口,我能听见你的心跳和呼吸声。你睡着了也没关系,我临睡前会挂断的。”
时萝慢慢红了脸,真的平躺下来,把手机放在睡衣胸口处。她感觉自己心跳得格外激烈,噗通噗通,不知道南泽能不能听出她心里的紧张与悸动?
陈南泽没有说话,似乎正在专注倾听她与自己存在于同一世界的痕迹,又似乎是睡着了。
时萝也没有再开口。她保持着这个极为放松的姿势,直到意识朦胧,隐约听见胸口的手机里传来一句:
“……阿萝,我爱你。”
她想回应,但意识正迅速坠入黑甜,只来得及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