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莫笑晗并不知情。
从班主任到教导主任,甚至是校长,都不同意她继续留在学校了。
她没有休学,而只是从住宿变成走读,并不是班主任被母亲的伟大感动。
那天晚上,看着母亲痛哭恳求的样子,班主任不是没有感情,他也红了眼眶。
可是他不能让学校来担这个责任,所以他也只是沉默着不松口,直到母亲写了一封保证书。
“本人承诺,如果我的女儿莫笑晗在学校里出了任何事情,所有后果都由我来承担,学校不负任何责任。”
没有什么文化的母亲留下来这么一封保证书,还签了字,交给了班主任。
她不能让莫笑晗去看心理医生,不能让莫笑晗觉得她自己有病。她要让莫笑晗继续留在学校,学校里人多,莫笑晗不会那么寂寞。
可是学校已经坚决不允许莫笑晗住在学校了,因为晚上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
于是第二天,她笑容满面地来学校找莫笑晗。
“笑笑,你这几个月回家里住吧,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有点怕,你陪陪妈妈好不好?”
那个时候,莫笑晗的父亲还在牢狱里,刚进去两三年,出来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母亲除了莫笑晗什么都没有了,她不能再失去她了。
每天莫笑晗放学后要是稍微晚一点点没有回来,她就会疯了一样地到处去找她。
每次在回来的路上找到她,母亲也不敢说重话,只是装着笑脸过去拉她的手,逗她说话。
可是莫笑晗总是不说话,她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冷静地看着母亲。
就是现在这样的,面无表情,眼神涣散。
“笑笑,你不要吓妈妈,你听话。”母亲语无伦次地抱着莫笑晗在哭。
莫笑晗已经不说话了,她也不再看着父亲,她低着头发呆,动也不动。
听见母亲哭着和自己说话,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话,莫笑晗其实觉得很累。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时候。莫笑晗就会变得很累,大脑就会自动变成空白或者直接开始胡思乱想,思绪漂浮不知道在做什么。
此刻听见母亲在说话,也感觉到父亲过来抱住了自己,两个人的眼泪都落在自己的身上,皮肤传来湿热的触感。
她内心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她其实很想说说话,想告诉母亲,自己没事,只是有点累。
可她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
眼泪也止住了,没有什么高兴或者难过的情绪。
灵魂像是飘到了天空上,看着下面的躯体在笑。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再说了,这些关我什么事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莫笑晗才回过神来,安抚了父母的情绪,大家坐回沙发上。
木制的沙发冰冷得很,在这个季节,坐在上面就像是在受刑。
母亲去厨房张罗着做晚餐,莫笑晗和父亲坐在沙发的两头。竟是谁也不敢看对方,连话语也不敢说出一句。
莫笑晗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很久了。
从知道这个消息到现在,至少有一个多月了,可是她从来没有认真的去思考过。
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事,就只觉得头疼。所以,准备了这么久,却依然什么也没有准备好。
想起以前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是有那么多话要和他说。
所有伤心事,所有困惑的疑问,所有委屈,都想一股脑倾诉给他。多想得到他的安慰和慰藉,多希望他在自己身边。
可是当他坐在这里的时候,莫笑晗却只觉得这么陌生,不敢亲近。原来所有的关于有一个父亲的幸福都是幻想的,真的有父亲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幸福到哪里去呢。
尴尬地吃完这顿饭,莫笑晗拒绝了母亲说一起睡的建议,自己直接就回楼上了。
“妈,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莫笑晗就算是这么的保证了,母亲眉头依然一片乌云。
和父亲躺在床上,母亲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看着窗外地面依然印着楼上纱窗的影子,知道莫笑晗还没有睡,房间依然亮着灯。
“你在看什么?”父亲也感觉到母亲的心不在焉,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没什么,笑笑还没有睡,我有点担心她。”母亲轻轻地叹着气,回过头来朝父亲叮嘱:“你从今以后就把酒戒了吧,不要再惹什么事了。”
话还未说完,又忍不住哽咽着哭了起来。
父亲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低沉着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对话不是一两次了,自从上月月初回来家里之后,这样的对话就时有发生。
期限两天,母亲担忧他刚回来,心里压力大。也是顾及他阴郁沉闷的脸色,不怎么敢多说。
后来几天就往往会扯到这些事情,叮嘱他莫要喝酒,也少抽烟,不要再惹事,诚诚恳恳做人,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他已经多次说过,早就不喝酒也不抽烟了,也保证过许多次。
但母亲仍是不饶,没完没了。
听得多了,父亲更加不确信了,真的还来得及吗?
莫笑晗的父亲也曾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对于那个年代的乡下来说,他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
他有很多的技能在身,会修房子粉刷墙壁,会接电线修电器,上过学会打算盘做账写春联,还会用木头做很多东西。
这任何一项技能,若成为正式的工作,在那个年代,那个乡下,都可以让他衣食无忧。
他早些少年时候,并不饮酒,村里家家户户都喜欢找他帮忙。或者是修葺屋顶,或者是做一扇门。
大家谈论起他,总要说他是一个心地善良勤劳聪慧的人。说老莫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不像自己家的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诸如此类,种种种种。风流倜傥的翩翩君子,曾一度是村里的骄傲。家里虽然贫穷,却也备受尊重。
后来到了二十岁上下,他莫名变得消沉低迷,沉迷于烟酒。村里人不再那么钦佩他,反倒对他的反常做出无数不怀好意地猜想。
是被流浪的戏子勾了魂,是染上恶疾自暴自弃。
大家热衷于猜测他的故事,却无人关心他的生活。
其实在哪都是一样的,人们很难对身边优秀的人有什么真正的钦佩,除了男女之情。
在他优秀之际,大家会摆出笑脸奉承,显得很亲热。而一旦这个优秀的人失去了光芒的,大家就开始落井下石,冷嘲热讽。
他父亲担忧他,为他娶了一个媳妇,也没有让情况好转起来。
他渐渐失去了少年的激情,不再意气风发,终日颓唐,身体也垮了。
整日闷闷不乐,情绪萎靡,不怎么与人说话,也不怎么爱笑了。
只是在有太阳时躺在太阳底下晒太阳,或者是在天黑之后,一个人喝很多的闷酒。
谁也不知道他是要借酒浇愁,还是要借酒发疯。
结婚两年过去,媳妇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咬文嚼字为女儿起了笑晗二字。只盼她将来笑口常开,度过黑夜迎得曙光。
女儿刚生下来的那几个月,他情绪好转了许多,也不怎么喝酒了,每天抱着婴儿到处走街串巷。于是大家都说他有救了,他们莫家又有希望了。
但大部分人在笑着祝福的时候,心里都在等着,等他继续萎靡下来。
应了大家的心愿,好景不长,他又病态重发。
每日里只知道喝酒,喝得人事不省。看那状态似比女儿生下来之前更加离谱,经常喝得神志不清,各种摔倒或酒疯。
很多次要是到了晚上他还没有回来,妻子就要大晚上去找他。很多时候,拿着手电筒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再田地里或者是草丛里找到他。
他喝醉了走不动了,就会躺在地上睡觉。也有些时候,跌倒了摔在地上,就那么睡了。
这还是好的,最怕的不过就是他喝醉了,然后就会发酒疯打人。
很多时候他醉了就会惹事,会动手打人,只有女儿啼哭的声音会让他清醒一些。
一听见女儿哭,他也就不发酒疯了,颤抖着要去抱孩子,然后眼泪鼻涕都留下来,像孩子一样痛哭着。
他好像很不喜欢这个世界,只喜欢自己的女儿。
等女儿长大了一些,村里人都纷纷说,莫笑晗长得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像是从哪里捡回来的一样,眉眼间甚至有些像早些年的那个戏子。
那些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经常进出医院,过多的烟酒让他染上一身疾病。医生劝诫必须戒酒,他却从未放在心上。
每日里仍是饮酒抽烟,喝醉了就打人或者发疯,只有女儿在的时候,他会顾忌着一点。
大部分时候里,他不会在女儿在场的时候打骂妻子,只是抱着女儿一个劲痛哭。
没有人知道他哭什么。
女儿聪明早慧,十一岁就升了初中。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他或许是醉酒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失手将村那头一个青年人打死了。
村里人人都讨论,这莫笑晗越长大就越像那个戏子了。面上笑容装得好,眼睛里却清冷得不行。
太过早熟的她,有时候眼神犀利得不像一个孩子。大家背后讨论她的时候,如果感觉到后背发凉,回头一看,准时莫笑晗在盯着他们。
这时候,他们就要心里打个激灵,然后不再说什么闲话,带着笑去说些好听的话。
而最恐怖的就是,莫笑晗也带着笑。
不管前一秒眼神都么难看,这一秒她都会带着笑和他们说话,但眼睛里却依然很清冷。
大家都在背后说,莫笑晗这个孩子不详的。本来乡里人的穷小孩,就不该取这么一个名字,就是个农村孩子罢了,取名还这么文绉绉的。
乡下人是这么无聊,那些时候,有个黑白电视机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事情。
人们饭后或者农作的间隙休息中,总是闲得要打滚,于是就喜欢聊些八卦。
聊着聊着,莫家就成了一个笑话了,大家经久不息地讨论着这些事情,每每都有新的见解或者乐趣。
尤其是他刚进监狱那两年,大家乐此不彼地讨论着这些事。
村里人都说:老莫家玩完啦。
尤其是讨论到莫笑晗,大家就会说:老莫家这次可真是玩大了,一看这孩子,将来就要走她父亲的老路了。你看看,年纪轻轻的,什么性子。我看将来要出事,保不准又是一个杀人犯呢。
这些,母亲知道,莫笑晗也是知道的,只有父亲不知道。
他每天呆在监狱里,很多事情都只能猜测,不能看见。
不过他呆在监狱的这些年里,倒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烟酒还是给戒了。
虽然烟酒是戒了,但身体依然没有好到哪里去。
艰苦的坏境,过多的劳作,还有许多并不人道的待遇,都在身体和精神上折磨着他。
没有再喝酒了,神志就清醒了。想起过去许多年的事情,就会生起恍如隔世的错觉,并产生愧疚情绪。
都是冲动啊,那个年轻人被他打死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要做到这一步。
虽然喝了酒,但他还未醉。看着年轻人一脸鄙视地看着自己,火上来了,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早些年很多事情,只有他知情,不能与他人说。
入狱前,每次看见女儿的时候,往事总是历历在目,虽然不过十来个日子,却好像是一生。
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也没有过那种心情。
回来的这些日子里,也是听说过的,说莫莫长得像她。
虽然大家说得隐晦,但是他也不是傻子。他细细回想着小时候的莫莫,的确有几分相似。
而今天终于见到了莫莫,她变得很陌生。她看自己的眼神也是那么有疏离感,甚至带着怯弱恐惧。
是呢,这眼神真是像极了她。
待母亲的哭泣渐渐平息了些,父亲与她说了几句话,渐渐安抚了她。
就问她关于莫莫,虽然说是莫莫今晚的情绪是不太好,但一时的激动也是可以理解的,反倒是母亲的担忧显得别有涵义。
母亲支支吾吾着,不肯说话。毕竟过去的事情,大家只希望翻篇,不会要回忆或重来。那段恐怖的日子里,那种担忧地心情,母亲并不希望他也来经历。
不说也就不说罢,父亲安抚了几句,就一起安静了,闭上了眼睛准备睡觉。
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睡着,反正父亲是一直没有睡着的。
过去那些往事又在飘来飘去,在见到女儿之后,更加是如影随形。
莫笑晗真的越来越像她了,有时候想起她,眼前居然会晃过女儿的脸。渐渐,两个人就重叠了,让他有些分不清了。
那时候他十九岁,她也十九岁,她随着一群人来到这个小小的乡下。
在热闹的市中心摆了几天,也热热闹闹唱了几天。站在台上的她,画着鲜艳的妆,穿着很漂亮的裙子。
她咿咿呀呀地唱着,唱些他听不懂的东西,他在台下,一直盯着她看,看了许久。
后来她留了下来,他不能带她回家,就将她藏在家后面的山上。
夏天季节,山上蚊子很多,等家里人睡了之后,他就悄悄溜出来,去山上找她。
两个人抱在一起说话,被蚊子咬得一身包,也依旧笑嘻嘻的。
他每天偷偷从家里带些东西过来给她吃,每天晚上过来陪她说话,或者帮她赶蚊子让她睡一会儿。
有些时候,两个人会趁天黑没人的时候,一起去池塘里洗个澡。
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只在那个年代的乡下会有了。
然而就算两个人每天都有说有笑,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过久。
忘了具体是哪一天了,她问他:你要不要和我走。
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他问她:你要不要和我回家。
第二天,他再去到树林深处找她,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只留了一束头发。很长的头发,像是被拔下来的,头部都有些失去韧性而显得蜷曲。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而再到这么些年过去,等他从监狱回来时,家乡有了变化了。
家家户户盖上了新楼房,马路也变宽了,不再是那种一到夏天就融化的沥青路,而是平整结实的水泥路。
那个小池塘以前清澈见底,现在漂浮着许多的垃圾和杂草,水面浮了一层绿色的毛,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听说人们现在连衣服都不愿意在那里洗,哪里像以前,大家还会去那里淘米煮饭呢。
而最重要的那个山,也消失了。大家在上面开垦出土地,种上了果树或者是粮食。只留下了一些竹子。
年复一年过去,土地荒芜了,变成了荒地,荒地上长出来丈许高的草。竹子也茂盛了,时间把它变成了竹林。
过往的一切都留不下任何一丁点的证据,这个时代一切都是那么迅速。所有怀旧的人,都只活在过去的年代,而这个时代永远都是新面孔。
他仍在沉思着那些过去,想着那短短十来个日子。
想着当初如果自己和她走了,会是怎样,也许会有一个美好生活。
其实所有人都这样的,未曾完全得到的,一定会是最好的。
不曾与她在一起,就不曾见过后来的柴米油盐,也不曾见过生活琐碎。于是就会觉得,真想和她在一起啊。
而想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人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了,听闻都变得少,只是一些与自己有关的臆想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决定睡一觉。
什么都已经改变,什么都来不及了,立足于现在的生活吧。
女儿都二十来岁了,怎么还想着自己二十岁的事情呢,真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啊。
女儿说得没错,自己是不配做一个父亲的。
但愿如妻子所言,一切还来得及。自己的人生可能就这样了,只盼往后能让女儿过得好了。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妻子也醒了。两个人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准备做饭,生怕吵醒了女儿。
弄好饭菜也才八点多,满满地弄了一桌子菜,也不知是觉得女儿在学校吃不好,还是因为自己心生愧疚。
妻子准备着去拿碗筷,准备盛饭,她若有所思地问他:“笑笑怎么还没有起来,你去看看,叫她下来吃饭,吃完再睡。”
他也有点胆怯,站在那里踌躇了一会儿,搓了搓手,才应了声,往楼上走。
莫笑晗几乎一晚上没怎么睡,一直沉浸在这个房间带来的阴影里。
第一次比较大的自残就是发生在这个房间,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听见外面传来丧歌。
不知道是哪户人家有了不好的经历,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他和死去有什么区别,反正也没有出现在生活里了。
因为各种无原因的恐惧,她惊慌得想要尖叫,却不能这么做。她翻箱倒柜从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一把铅笔刀,上面都是灰尘。
她近乎虔诚地擦拭着刀片的灰尘,然后用力地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
她就趴在桌子上,慢慢地看着血一滴一滴往地上掉,有啪叽啪叽的声音。
在血液迅速地凝结了之后,她又发疯一样地去拨弄着伤口,让鲜血流出来。
鲜血从身体中流出来的感觉,竟给她带来所谓的安宁感觉。内心不再那么恐惧或惶恐,反倒变得平静。
可能死亡是人们最终的归宿,在莫笑晗觉得自己无枝可依的时候,死亡就能让她安宁下来。
就好像是,要回到家中了。
那些个绝望或者恐惧的晚上,内心呼唤的或者说是嘴上呼唤的,都是爸爸二字。
而现在,那个人就在下面房间,莫笑晗内心却空落落的,不知如何是好。
一整个晚上,她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找刀片。
天明的时候,她看见窗外的晨曦,渐渐照亮了世界。远处天空一片苍白,清冷静谧,她终于觉得安心。
听见楼下传来的洗漱声,听见炒菜的声音,也听见母亲低声让父亲来叫自己起床。
她并不知道要怎么做,她依然觉得是梦一场。
他推开门,就看见女儿侧卧着躺在床上,面朝着窗户。
他走过去,坐在她床头,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推了推她。
“笑笑,起床啦,该吃饭啦。”
听见他叫自己,莫笑晗连头也没有回,她掀开了被子,穿上鞋子,就走出了门。
她连看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
她早就醒来了,可是她都不愿意下来看自己一眼。
她不会原谅自己了。
他呆呆地坐在床头,看着莫笑晗走下了楼。他只觉得痛心疾首,就连胸口都泛起疼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