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乐瑶戴上安全帽骑上小电驴准备回家，一辆黑色轿车忽然停到宠物店门口，郭大路摇下车窗，“上车！”
见乐瑶迟疑着，郭大路高声道，“快点，你奶奶摔了，送医院啦。”
红绿灯路口，等的时间稍微久了点，乐瑶便伸长脖子看前面，“怎么那么慢！”
“别急。”郭大路安抚女儿道，“你姑姑一直守着，大伯也去了。”
“奶奶怎么会突然摔倒的？不是明天就要出发去北京了吗？”乐瑶的左手不自觉握成拳放到嘴边。
郭大路拉着女儿的手放下，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害怕就咬手指甲。
“别担心，没生命危险。”乐瑶感受着父亲的手拍在她肩膀上，心中的恐惧似乎散去一些。
绿灯亮，车子跟在车流里缓慢前行。乐瑶开始懊悔当时为什么不马上请假陪奶奶去北京。
二人赶到医院时，家人们已来了大半。表嫂在病房外哄着怀里哭闹不止的孩子，表哥在她身边压着嗓门催促，“赶紧让他安静下来啊！”大伯父两口子围着值班护士七嘴八舌地提问，姑姑边骂姑父“笨手笨脚”边往储物柜里塞东西，几人堵住病房门口，一位推着点滴架的病人左摇右摆也找不着空隙进去。
“你们倒是给病人让让路啊。”护士不耐烦地将大伯与大伯母拉到一旁。
乐瑶跟在病人身后挤进去，一看见靠坐在病床上的老太太，乐瑶的眼眶不觉就热了。
“奶奶。”她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柔软松弛的皮肤有一点点凉。“瑶瑶来了。”奶奶轻唤一声，再转头看跟在乐瑶身后的郭大路，“吃饭没？大梅带来的鱼汤，还热着，吃点不？”她指指柜上的保温瓶。
“吃了。”郭大路心虚瞥一眼他三妹，好在她估计是没听见，不然回头又抱怨母亲偏心。
来的路上表哥已在微信和乐瑶说明情况，前天晚上奶奶不小心在卫生间摔倒，起来后只说左胯有些不舒服，但还能走，大家就没怎么在意，谁知道今早忽然下不来床了，送到医院拍片了才知道，是股骨颈骨折。
“疼吗？”乐瑶轻捏奶奶手心。这可是骨折啊，就算勉强还能走，每一步肯定也是钻心的疼，竟然等第三天才送奶奶来医院，乐瑶感到既愤怒又自责。
“不痛了，医生打过针啦。”奶奶安抚地拍拍乐瑶手背，又问，“你妈和你姐呢？她们怎么没来？”
说曹操曹操到，孙行芳和莫忘走进病房。
跟在二人身后的荆磊被值班护士一把抓住，“你来得正好，赶紧叫他们走！这么多人挤在这吵吵闹闹，其他病人都受影响了。”
“不好意思。”孙行芳率先瞥见女婿脸上的尴尬，忙道歉，“那我们小声一点。”
“这不是小声不小声的问题，你们那么多人……”护士的话没有说完便被郭莫忘挽住手臂朝外面走，“好啦好啦，你那么忙就不要在这耽搁了，我保证一会把人全都送走，好吗？”
护士有些不情愿的样子，“那快一点啊，别影响其他人休息。”
郭大路走到荆磊面前，感激道，“这次真麻烦你了。”凡稍微了解市医院的都知道，住院部的床位有多紧张。
“不麻烦的爸，这是我应该做的。”穿着白大褂的荆磊看上去稳重又可靠。
“就是这三人间有点挤了，你们医院没有单人病房吗？”旁边的大伯突然开口。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乐瑶不可思议地看向大伯。
莫忘却马上笑吟吟道，“大伯啊，顶层倒是有VIP单人间，可我家老公是小医生，没那面子呀，不像您是个退休老干部，不然您试试去楼下优先窗口问问，保不齐奶奶还能跟着您享受一回VIP单人房的待遇。”
乐瑶抿唇憋笑，大伯也就是给民政局当过停车场临时管理员，论阴阳怪气郭莫忘可最会了。
“嗨呀，三人房已经很好了！”表哥忙出来打圆场，“要不是有荆磊，我们怕是连三人房都住不到。”
“就是就是，可别听他瞎说了，狗屁的干部。”大伯母白了大伯一眼。
“姐夫，奶奶什么时候能手术？”乐瑶看向荆磊，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股骨颈骨折非常痛，最好尽快安排手术。
“这个……”荆磊谨慎选择着措辞，“奶奶因为年级也比较大，得先做一些检查，确认一下有没有手术禁忌，如果心脑血管内环境没有严重异常，是可以考虑手术。
“那快点安排检查吧 ！”乐瑶说。
“诶诶！你这孩子，大人还没说话呢，你急什么？”姑姑郭大梅伸手拍一下乐瑶，再转头问荆磊，“我妈这么大年纪的，能做手术吗？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是啊，这手术得花多少钱呀？”大伯母问。
“做完手术就能像先前那样走路吗？”郭大路问。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郭大道问。
“你们一下提那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荆磊轻笑着，“是手术肯定就有风险，具体的情况要等检查都做完才能评估，我看今天大家就都先回去，留一个人下来陪奶奶就好，明天我协调主治医师安排检查。”
几个女性长辈都说要留下来陪床，莫忘却提议道，“叫大伯或我爸留下吧，他们男人力气大，明天检查什么的也能帮着把奶奶抱上轮椅。”
“要不我留下吧，明天我休息，不用上班。”乐瑶说。
莫忘剜了她一眼。
大伯赶紧说，“对对，还是年轻人留一个，那些打单子的机器我也不知道怎么用。”
“瑶瑶你回去，我留着就行。”郭大路说。
“哎呀不用。”奶奶说，“你白天还要开车，大梅留着陪我就行。”
乐瑶见姑姑的脸色变了，赶紧说，“你们赶紧都回去吧，一会护士又来赶人了。”
“行，你那么有孝心，谁还能跟你抢呢。”郭莫忘的语气充满讽刺。
乐瑶和荆磊站在病房外的走廊，目送着家人们离开。
“你现在可真是一个医生了。”乐瑶望向荆磊，眼神复杂，“你明知道股骨颈骨折对老年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做手术，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的老人会在一年内去世，就算熬过前两个月的疼痛，后期卧床四大并发症，肺炎，尿路感染，褥疮，血栓，哪个都能要命。”
荆磊平静一笑，“专业知识倒没忘光。”
“为什么你不劝他们赶紧让奶奶做手术？明明这是最优选择。”乐瑶问。
“就像我说的那样，能不能手术得先检查才知道。”荆磊苦笑，“如果你遇过手术失败就把全部责任推到主刀医生头上的家属，你也会变得更小心的，做不做手术，病人和家属的态度是绝对影响因素。”
晚上乐瑶躺在陪护床难以入眠，手机屏幕忽然亮了。
是林牧晨发来的微信，“张娴有找你借钱吗？”
乐瑶惊讶地坐起来，“没有啊。”
“她最近是不是常和你联络？同学会才办完几天啊，也太急了吧？我跟你说，她已经跟小学群里好几个同学开口。”
“她也找你借了吗？”乐瑶问。
“对呀，开口就是五万，我长得这么像冤大头吗？”林牧晨继续叮嘱，“如果她回头来问你，你可千万别傻乎乎就答应。”
“没有一个人借她吗？”乐瑶问。
“当然啊，人家又不是傻子。”林牧晨回。
“记住噢，千万别借钱给任何一个超过十年没联系的人。”
看着这一条信息，乐瑶忽然感到身心疲累。
“男朋友啊？”奶奶的声音蓦地响起。
“奶奶你没睡啊？是不是觉得痛？要不要吃一颗药？”乐瑶起身，拿起地上的热水瓶朝杯子里倒水。睡前护士拿来一些止疼片，说痛的时候可以吃一粒。
“那我吃一粒吧。”奶奶艰难想坐起时，乐瑶才看清她额头上的汗。
“你一直都在痛吗？怎么不喊我呀。”乐瑶自责不已。
“不很痛，一点点而已。”奶奶就着水吃了一片止痛。“刚才和男朋友发信息吗？”老太太还没放弃这个问题。
“不是啦。”但想到林牧晨没正行的样子，乐瑶的脸上不觉露出微笑。
“你姐那个人虽然脾气不好，可她运气好嫁得好，我看着他们两口子热热闹闹的，再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奶奶叹气。
“两口子也算不上多热闹吧？”乐瑶说。
“两个人起码能互相照顾啊。”奶奶握着乐瑶的手。
“哎呀，奶奶，你就别担心我啦，我现在挺好的。”乐瑶说。
“你呀，从小就倔，脑子一根筋，那时候你如果来找我，我一定不让你辍学，你妈呀，就是个糊涂蛋！你看到没有，刚刚她来了一句话都没有，当我不存在。”讲到孙华芳，奶奶语气变得恼怒起来。
“奶奶，你对我妈太苛刻了。”乐瑶忍不住给母亲辩护，“刚刚你吃药喝的热水是谁打来的，荞麦枕头是谁特意绕路去拿来的？便宜话谁不会说呀，像大伯就很能说啊，站在那吧啦个不停，我妈没来前，忙前忙后的可只有姑姑一个人！”
“所以说啊。”奶奶忽然话锋一转，“人还是得生孩子，别看你现在年轻，什么都还可以，等年纪一大，后悔就来不及了。”
乐瑶惊讶奶奶这转换话题的能力。
“其实啊，刚才你跟你姐夫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这么大岁数，什么也不怕，我就是有一点急啊，瑶瑶，合眼前我能看到你交个男朋友，成个家吗？”
“奶奶，其实我有男朋友，真的，你别为我担心了。”黑暗里，乐瑶悄悄拭掉眼角的泪。
奶奶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应该是止痛药起作用了。乐瑶悄悄起身，走出病房。
护士站，有一名医生埋头写着什么。
“姐夫？”乐瑶惊讶。
“还没睡啊？”荆磊抬起头，“晚上我值夜班，趁现在没什么事赶紧把白天没来得及写的病历写一下。”
“辛苦了。”乐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
荆磊却是一笑，“今天已经算悠闲的，刚才去巡房，听着有个病人的呼噜声在整条走廊里回响，我真是好羡慕他。”
“那你赶紧写完去值班室躺一会。”乐瑶说。
“你不知道吧，值班室那张床有魔咒的，每当有人躺下准备小憩一会，就在快入睡的那一刻，不是门铃响就是电话响，要嘛抢救，要嘛是有病情忽然变严重，紧急情况就要联系上级，要请会诊，一夜没合眼到第二天交接完，整个人都虚脱了。每天都是这样，难得休息也只想睡觉。”荆磊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呢……你不当医生也挺好的。”
乐瑶听出话里的苦涩，可同时，心脏仿佛也被什么东西狠狠挤压了一下。
“你慢慢写，我回去睡了。”乐瑶说。
荆磊摆摆手，低下头继续奋笔疾书。
安静的病房走廊，长久地回荡着一个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