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道下来,一条坑洼不平的石子牛羊路直通位于宝丰山脚下的宝丰寺石头城。围绕宝丰寺石头城四周,在宝丰山脚下顺地势延伸,形成一个东西狭长的村落——宝丰村。
登上宝丰山半山腰位置的白塔处,俯瞰整个村庄轮廓,活脱脱酷似一艘不规则航空母舰形状。这艘“母舰”的领航点便是宝丰河出沟口处那个小沟门村。如果充分发挥你丰富的想象,整个村庄好似从宝丰河沟涌出的一间间房舍,错落有致地平铺在山前这块儿斜坡平原上。
石子牛羊路进入宝丰寺前广场后,分列向东、向西自然随地势延伸,构成整个宝丰村一条呈西南—东北走向,四五里长的主街道。这条主街在宝丰中学西南拐角处分成三叉:斜插出一支东北向主街道,和一条通向宝丰寺后民居的一条土路。然后,沿着位于高高教堂墙根下那条通往寺后的土路,走不到一百米远,便是宝丰中学校门。
这段路王援朝不知走过多少趟。上高中那二年,每天早上天不亮,全体学生一个不差地沿着这条道路逆向跑步到国道,沿着国道东向到一座跨河大桥处北折,再沿一条田间小道返回学校。这一圈跑下来,足足五六里路程,浑身出一身臭汗后,整个身子反倒清爽许多。
同学们每天早上四、五点钟起床学习,到上第一节课,已经是筋疲力尽。如果没有这五六里路程远的强体能锻炼,一个上午的课,肯定只能是在一种昏昏欲睡中过场,什么都听不进去。
五十多岁的赵校长很重视早锻炼活动,每次都是亲临督阵,早早候在校门口,监督检查有没有途中抄近道跑回来的“投机分子”。
一旦发现“可疑分子”,会直接从队伍中将其叫到面前,甚而手在其额头上摸上一摸:验证头上出汗没有?近前观察呼气是否均匀?捉到的“投机舞弊者”,得陪校长坚守阵地,直到早锻炼结束。
……离开学校短短二三年光景。原来石子牛羊路两侧那些高大参天的白杨树已经荡然无存,显示面前的这条凸凹不平,还是早年用鹅卵石子铺成的道路竟然是遍地牛羊粪渍,脏兮兮地不堪入目。一定是好久没人好好打扫过。
——奥!几乎忘了。这几年“地、富、反、坏、右”都被摘了帽,这些“义务清洁工”平反下岗后,真还没有人管过村子里的卫生状况。
真的是记忆中的那条大道?
曾记得,自己第一次到宝丰中学上学时,一下子就被一道美景所折服。刚升入高一时第一次作文课,曾就自己所见所闻写过这样一段:
“过了一座大桥,沿着国道西行,是一段很长的下坡路。远远看到半山腰间用白石头砌成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每个字见方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在朝霞映衬下闪着白光……单从这颇具时代烙印的标语,就能想象出宝丰人战天斗地,改造河山之雄心。
从国道下来,一条笔直的大路向北延伸,道路两旁挺拔粗壮的白杨树参天耸立。浓密的树荫下,置身期间总有一种超凡的感觉:抬头望向天空,那种‘头顶一线蓝天’的感觉,使得初到此地的人有种如入仙境的超凡享受……”
以至于作文讲评课上,语文老师给同学们当范文读时,王援朝竟被文中优美的语句,延伸的感情所陶醉,竟然忘记老师是在读自己的习作。
近几年来,当地出现一种叫“天牛”的害虫恣肆横行。不到几年光景,整个河套川平原地区,种植于六七十年代时期的那么多白杨树惨遭戕害。还有,近年来庄稼人中养羊户在逐年增加,每户养羊数量也在剧增。宝丰村人自然傍山吃山,成群的牛羊放牧山上,使得本来就植被稀少的山坡,开始变得更裸露无遗。遇上天降暴雨,碎石满山滚落,形成严重的水土流失。就连用大块儿白石镶嵌在宝丰山半山腰处,曾最能体现宝丰村人学大寨之雄心壮志的“农业学大寨”那五个大字,如今也永远消失了影踪。
——时过境迁,一切都在悄悄中发生着变化。自然有变得越来越好的,也有变成糟糕的。
途中破败景观并没有影响王援朝今天的好心情。李永军帮他驮着简单的行李卷,他坐在赵军乐自行车后座上,两个小青年一路猛蹬着自行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进入校门。
时间大约下午四点,正是课外活动时间。
王援朝找到林老师所在办公室。见他进来,林老师亲热地问过:“路上冷冻不?”
又顺手操起暖水瓶倒一杯白开水,亲手端至他面前,好暖和暖和身子。
“谢谢!谢谢!……林老师工作顺心……”
此刻,王援朝是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顿觉一股热泪涌入眼眶,却又努力没让流出眼眶。简单嘘寒问暖后,林老师直截了当给他布置任务。
安排他担任初二年级,六个班的地理课教学工作,每周十二节课。
王援朝接过林老师递给他的教学用书:一本教科书,一本教学参考书和教案,还有一支钢笔。在林老师带领下,到教研组办公室安排好办公座位,并和将来一块儿共事的老师们见过面。
同教研组的几位老师,有的他认识,像教历史的王老师,前几年上高中时还曾给他们带过课;有的老师不认识,大都是近几年从各村办学校调进来的。
不管认识不认识,援朝都主动热情地一一打过招呼,并从口袋里掏出从家里预备的一盒中档香烟,递给要抽烟的老师,并亲自给火点上。
当天晚上,援朝就住在学校,林老师已经给他安排好宿舍。按照林老师的要求,利用晚上时间好好翻看一下教材,备好一晚上的课。第二天上午,按照课程表安排,直接登讲台授课。
这一天,论公历是一千九百八十六年三月十日,农历丙寅年二月初一(星期一)。已经开学一个多星期,可初二年级六个班的学生,他们的地理课一直还没开讲。
这么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也许没有多少人会记着,可对于我们的主人公王援朝来说,却是一个一生难忘的日子。
以至于若干年以后,他都能准确地记起:从此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日子,一九八六年三月十日。
短暂而又漫长的一周,王援朝是在紧张而忙碌中度过。
三月十五日,是个星期六,也是每个月老师们发工资的日子。上午,王援朝从会计室领到工作后第一个月,二十四块多工资。开始,令他有点懵懂:才刚工作四五天,就发这么多工资?
本来刚进学校时,林老师就向他交待过:“你刚来,按临时工待遇,也就是每月工资三十七块整,寒暑假还不发给工资。只有等学校现有的长临工有转正,或离职的,才能腾出来个长临工指标。占上长临工指标后,每月工资可涨到三十九块半,且寒暑假期间照常开支。——学校嘛!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讲究论资排辈。”
后经打听才明白:原来,老师工资都是按月开支,每月中旬领取本月全额工资。从本月十号自己进校,到月底,工作整整二十天,实际开支二十四块七角。
这样一算,自己今天领到的工资是一点不多,一分不少。
下午两节课后,师生们陆续离校回家度周末。王援朝向同事借辆自行车回到家,当他把上午才发的二十多块钱工资放到坐在炕上的父亲面前时,父亲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干这么几天,就发工资了?”
老人同样不懂公家单位发放工资的规矩。
“嗯。这是我从十号进校,一直到月底,这二十天工作应该挣的工资,每月十五号左右发。以后,每月工资能挣三十七块钱。”
援朝笑着向父亲详细解释。
“奥。……”
父亲明白了。“知子莫如父!”看到儿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做父亲的能不高兴?今天面对坐在面前绽放着笑容的儿子,回想起去年腊月儿子回到家来,满脸沮丧神情的情景,老人眼眶里滚着泪花,攥紧儿子的手,语重心长地安顿儿子:“不要嫌工资低。慢慢熬,好好干。等有一天转正后,工资就自然上去了。当老师工作秀净,又受人尊重。能在那么有名的学校教书,全家人脸上都觉得光荣!也给村里人证明:我儿子的书没白念。”
儿子在父亲眼里永远是孩子,总爱唠唠叨叨地教导。
“大,我懂!自从进入学校教了书,我就一直谋心准备在学校长久待下去,熬盼出头的那一天。您不要多操心,好好养你的病。我这工作离家也近,星期天和暑假当中还不误田里干活儿。这下,二弟就能腾出身子,一门心思在建筑工地揽工挣钱!”——王援朝说的是真心话。
“要想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就得坚持,可不能再见异思迁。常言道:‘走一处不如守一处’。前面可有深刻的教训!”
至此,精明的父亲才表现出对儿子去年夏天突然辞职回家的责怪,转个弯教育儿子。
“……大,我懂。你就放心哇!”
从此,王援朝每周一早上早早到校,星期六下午两节课后离校回家。不误星期天和母亲、妹妹下地里干活儿。就这样,学校工作和家庭田间劳作两不误,辛苦忙碌着。因为心情好又年轻力壮,身体上的劳碌反倒让他没有时间去思想体会过去的痛苦,忙碌而幸福地生活。
在劳碌忙乱的工作、劳动之余,还不忘报名参加了当年国家首次推出“普通文科高中中专”的考试,考出总分364分好成绩,可还是由于前面已经交代说过的原因,最终以4分之差没能被录取。
这在他心灵上又一次轻轻一戳:“看来自己就是这个命,争也不顶用!”所以并非很痛苦。
转眼一个学期结束。黄金假期四十多天,他哪都没去,全身心投入到庄稼地农活儿里。
大哥工作地儿离家近,抽时间帮衬着家里的农活儿;二弟自正月起去黑河市建筑工地揽工没回来过;三弟继续揽放村里的羊群;母亲、妹妹家里家外忙乎;父亲的身子骨总算还争气,半年多病没再复发。
秋季开学,新升入初三年级的学生不再继续开设地理课,援朝没跟着这一届学生升级。学校新安排他接任新升入初二年级,六个班的地理课和高一年级两个班的地理课,并兼任其中一个初中班的班主任。
前面交代过,一九八四年秋季,曾从宝丰中学剥离出去,在宝丰职业高中上课的两届共四个普高班,不知什么原因,于这年秋季开学,又要转回宝丰中学来上课。
刚新招入校的高一年级两个班开设地理课,便由王援朝来兼任,每周课时数增加至十六节课。
工作担子加重,是王援朝自己向学校提出来要兼任。因为当时学校再很难踅摸出能胜任教高中地理课的老师,他便毛遂自荐担此重任,表示对学校的一种感恩。
林枚老师了解他的文科功底,同意并放心地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这位临时代课老师,暨小老乡身上。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日,迎来第二个教师节。各级政府和社会各界都在大力营造“尊师重教”氛围,举行系列活动体现对教育的重视,和对教师的尊重。其中一项是宝丰镇政府委托宝丰镇供销联社专门给了宝丰中学平价出售两辆“飞鸽”自行车的优惠指标。
得此消息,王援朝把自己目前的困难和林老师说过,由她和校长通融通融,最后获得购买其中一辆自行车的资格。
他把上学期积攒的工资拿出一百八十三块钱,买回一辆“飞鸽”牌自行车,竟有成功一件“大活气”的一种喜悦。想想以后回家再不用开口借别人自行车骑了。
在这需要补充一段:原来王援朝家那辆破旧双“囍”牌自行车,那一年,他骑着它到宝丰车站坐火车去绥西县办事,把自行车存放在同学许中家。许中这家伙骑着到供销社买东西,买完东西回家时,竟忘记曾骑着的自行车,就步行回家了。直到第二天,王援朝坐火车返回宝丰镇,去许中家取他的自行车,许中才想起自行车的事,可还哪里去找——这个大屁眼儿!
家里就连一辆破旧的出行工具也没了。上班半年多时间,每次回家,都是借用老校长的那辆公用自行车。
让人没想到:一级政府在这么隆重的节日奖售给宝丰中学教师的两辆名牌自行车,竟均存在严重质量问题。积攒了半年的工资,托人说情才买到手的一件“大活气”竟然是半个“废物”,先前的喜悦瞬间变成惆怅。
几经和供销社方面交涉,提出更换新车的要求,供销社负责人答曰:“眼下供销社也确实再没现货,无法更换。要不,你们退货也行。”
意思很明了:“想买就买,不买拉倒!”
谁怨当时整个社会还处于一个卖方市场时代。好不容易才弄到手一个珍贵指标名额,王援朝根本不敢再提退货要求。
“那我们就这样花钱买一件不能用的废物?”
“你们自行联系一下自行车厂驻滨河市(或黑河市)的特约维修部,到那儿可以免费更换存在质量问题的部件。”
供销社负责人还算“耐心”,提出这样的整改办法。
没办法,只能自己想办法!后来经过多方打听联系,先后到“飞鸽牌”自行车厂设在黑河市、滨河市的两家“特约维修部”,分两次才将有质量问题的部件免费给更换好。
至于来回路费盘缠,厂家和供销社根本不予报销,只能自掏腰包。也总比买指标外自行车合算。
以后回家,真真不用再开口向别人借自行车啦!
此间,三弟也从邻村三姑母家,说定八十元钱,赊回一匹一岁口的叫驴驹来饲养。
两年前家里就开始打算买个牲口回来供地里使唤,却因父亲连续两年病发住院花费掉这几年地里的全部收入。仔细算一算,这几年父亲得病住院,已经把够买好几条大犍牛的钱花掉了。
看着这几年村里有几户人家都已经买了四轮拖拉机,王援朝家还连一条牛犋腿都立不起来。
眼下,想买一头全绳线用的大犍牛回来,市场行情已经升至一千多块钱。所以,只好暂先赊回这头小叫驴驹慢慢养大,套进小推车车辕,庄稼地里轻来轻去拉点庄稼禾也方便,省得人用背背。
最近一年,王存祥老人的身子还算争气。自去年入冬后,从宝丰镇卫生院病愈出院,又一个草发草枯季节交替,病身体并未出现规律性反复。他仍不敢马虎,一个夏天,除去好天气出街上转转,其余日子总是待在家里,没再敢贪婪营生。——与其贪婪营生得病后,会把几个劳力地里的收入都花费进去,为了个甚?
看到大儿和三儿各自添置了一件“物件”儿,老人心里高兴地说:“看来,只要我不病发,就是对全家最大的贡献喽!”
做父亲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老人总是这样:一遇上高兴事,竟像个小孩子受宠似的,咧咧大嘴,说道上个没完。
再回头推算,家里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长二岁。王援朝今年廿二岁,农村人讲究吃上新粮又长一岁,马上廿三岁的人了;最小的三儿文革都十六七,身高竖大长成了大后生。自己五十出头,六十不到,本应该正是干大事的最佳年龄。只可惜病魔缠身,一年四季好几次住医院。说不定哪天眼一闭,腿一蹬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至死连个儿媳妇和女婿的面都怕见不上,哪还敢奢望见孙子、外孙?
回想起自己的老父亲病死在那场瘟疫中,唯一的儿子:自己,还因为家穷光杆一人,孝子中连个女眷都没有。
至今想来心里还在落泪。——难道这种不幸事,都还要传承?
一个周末,王援朝回到家。吃过晚饭,一家人坐一块儿唠嗑。坐在炕锅头的父亲把他叫到跟前,攥着儿子的手安顿他:“你也廿二、三的人了,个人问题是不该到考虑的时候了?如今,咱家房子现成着,屋里的家具摆设是不该置办了?前些天,二弟从工地上捎回来几百元钱。明天和你三弟套上咱们那个叫驴,去县城买些木材回来。听村里人说高奇的贸易公司新进一批洋榆、水曲柳木材,价钱不贵。如果手头暂时没现钱,还可以赊销。”
这事儿王援朝也听说了,只是他不好意思再张这个口。刚新买了自行车自个儿骑着;现在再开口提买木料打家具的要求,怕家里人说他自私。所以,一直没和家人提说布置家的事。再说了,父亲的病随时可能复发,一发病又得住院花钱。如今自己手里还有二三百块钱积蓄,一直不敢动,时刻为父亲病发作着准备,省得急用钱时再向别人开口借。——“开口告人难哩!”
现在,既然父亲这么提说,他就随口答应下父亲:“二弟拿回来的钱暂先不要动用,我这儿还有几百块钱存着。就按您说的,明天我和三弟套毛驴车去一趟县城,买根木料回来。利用冬闲季节先找个木匠划成板材,等板材晾晒干透后,再思寻着割制家具。咱家确实该做几件像样家具来撑撑门面!”
不知是对自己的自责,还是今年好事连连而萌生的激动,父亲已是满眶泪水。握着儿子的手没有松开,几近哽咽着:“你们弟兄姊妹三四个,都陆续进入谈婚论嫁的年龄,没个支撑门面的家当,哪家闺女肯嫁过来?你妹也是二十多岁的大闺女了,该到出嫁年龄。尽快找一家好人家嫁出去,至少能穿戴几件像样衣裳。本来应该是:‘富养闺女,穷养儿’,可咱家哪有钱舍得闺女身上花?”
坐在一旁的素清早背掉过身子,低下头悄悄地抹泪去了,她怕父亲看出她的伤心。可父亲根本眼睛不瞎,家里人一举一动都观察得一清二楚,包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他不去制止,一个人内心的苦楚,该让发泄就发泄出来,免得憋在心里更难受。
母亲一直坐在脚底上听着父子们唠叨,没有参与进来。她往灶坑里扔几根葵花秆,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拿个片片朝炉口扇着,尽量避免灶火内的烟气倒流屋内。
已经进入“霜降阴不开”的季节,家里还没生火炉子。家暖一盘炕,母亲使劲地往灶火内塞柴火,想把炕烧得暖暖的。
第二天,素清出滩替三弟放一天羊。王援朝和三弟文革赶着小毛驴车,去到绥西县城,从高奇开的“蒙西木材建材贸易公司”买回一根直径七十多厘米粗的洋榆木料。
看在乡里乡邻的份儿上,高奇给的价格是成本价。
——足足六厘多木料,只花二百三十元。
回来的路上,援朝和三弟都没舍得坐车。三四十里的路程,一路跟着驴车走回来。
途中遇到上坡路,三弟前面背一根拉绳帮着拽,大哥援朝车后用劲推,生怕把还没长成材的小叫驴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