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刘同柱2025-11-26 17:235,916

转眼跨进一九八七年,元月中旬临近放假,已经是旧历丙寅年腊月十八。学校、老师和学生,都处于一种张罗着学期结束,准备放假回家过年的渴望而又浮躁的心态。

学校期末考试、判卷一系列工作即将收官,学生们从各自班主任那儿领上《通知书》离校后,下午,老校长正主持召开全体教职员工全员参加,本学期最后一次集中会议——散学工作布置总结会。

现在,就等会议结束,每个老师到会计室领上新一年一月、二月,两个月工资(通常到旧历年底,学校都是一、二月两个月工资一次发放),及本学期半年的班主任津贴。就算圆满完成全年教学工作任务,可以放假回家,安安心心去过年。

前些天,王援朝收到高中同学张国柱寄来的请柬:农历腊月十九在自己家中举办婚礼,邀请他前来参加。

这不,现在他就等散学会议快快结束,到会计室领了工资,再骑自行车赶去参加张国柱同学新婚庆典宵宴晚会。

张国柱和宋平同住一个村,位于绥西县城南二十多公里的张家营村。从学校出发,至少七八十里路程。骑自行车去,得二三个小时才能到达。

眼看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可这散学会迟迟不散。

以前开会历来干脆利索的老赵校长今天的讲话没完没了。接下来吴副校长,牛副校长,教导主任林老师,总务主任赵湖老师等又就各自分管或负责的工作分别做了布置和要求。

王援朝内心急得火烧火燎,越是内心着急,越觉得领导讲话啰哩啰嗦。内心装着事,偏又觉得时间在飞逝,眼瞅着会议室墙上挂着的那块儿老钟表指针窸窸窣窣不停地转动,但还得烦心又耐心地坚持着。因为,只有多会儿会散,会计那儿才多会儿给领工资。他还等着领到工资去事宴上答礼呢!

冗长的散学会终于散会,王援朝抢了个先,第一个从会计那儿领了工资出来,看到那轮鲜红硕大的太阳已薄近西山。他要去上事宴的张家营村,据宝丰中学足足七十多里路程。

上高中那会儿,王援朝和张国柱关系就不错。今天,不管时间多晚,晚上的宵宴酒会他非去参加不可。

廿二岁的年龄,正是朝气勃勃,血气方刚的时候,认准了的事情不管多难总是要办,而且总想办法办成。

骑上自己的新“飞鸽”自行车出了校门,经过那段坑洼不平的牛羊石子路,又拐上国道,然后沿着国道西行。他用劲猛蹬着自行车,费力爬上村西那道大坡梁,迎着夕阳疾驰……

等王援朝连夜赶到张国柱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宵宴酒会已经接近尾声,大部分亲戚吃喝完后各自散去,只留两张同学桌还在继续猜拳行令热闹着。正值青春萌动年龄,爱起哄,好热闹是这个年龄段的天性。

张国柱见王援朝来这么迟,半分埋怨,半分激动:“怎来这么迟?”

“下午学校开散学会,迟迟不散。紧赶慢赶还是赶了个末节会!”王援朝笑着解嘲。

“赶来就好!”

张国柱被王援朝的精神所感动,赶紧吩咐家人重新添菜。

酒至半酣的同学们可不领这个情,他们绝不轻饶这位姗姗来迟的老同学:“入场三杯酒;迟到,再罚三杯;然后挨个和在座的所有同学过一次潼关,一人碰上一杯……”

老同学宋平不忘去年冬天自己婚宴上王援朝揭穿他“老底”的“一箭之仇”,起身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按他坐下,再找来六个酒杯放置王援朝面前,顺手抄起一个酒瓶,一气倒满六杯酒让援朝喝了。王援朝也是来者不拒,同学们让怎喝,他就怎喝。

“紧三慢四五扒拉,后面跟着六七八(杯)”只喝得天昏地转,吐天哇地……

因为高兴,昨晚上在众人打劝下自个儿没撑住,多贪了几杯,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折腾了大半夜。直到鸡叫三遍时才迷糊了一会儿。

这不,第二天一个上午,同学们都热闹着耍笑新郎新媳妇儿,他却胃里依旧难受得厉害,头疼欲裂。早上,连最喜欢吃的汤糕都没敢吃一口,现在是看见吃的就恶心;嗓子干燥就想喝水,可刚喝进去,就得跑出去再吐上一气绿水。

直到中午开席,肚子才稍感觉舒缓一些,感觉真饿了。

午宴上,他连杯子都没敢再举。只蘸着馒头吃过半盘红烧肉和半盘肉丸子,才止住了空心的难受。

坐罢午席,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因惦记家里的活计:已经年尽月末,家里很多活儿肯定还待他回去操持。

打算着上完事宴就回。估计天黑前能赶回学校,在学校宿舍住上一晚上,好好补个囫囵觉。等第二天起来,再收拾行李,一心回家过年……

入冬以来,田里农活儿收拾完毕后,王援朝改成每隔二三个星期才回一趟家。

这学期,他初中、高中课程两肩挑,肩上的担子感觉明显重了。特别是高中地理课,本身理论深奥,抽象性强。而自己才是高中毕业生程度,在高中阶段就读“文史类”,真还不足两年时间,且大部分时间靠自学。仔细算一算,只有在绥西一中补习开始,才算受过专业地理老师点拨过一年。其它时间,(包括在只几凹中学读初中那会儿)基本都是靠自学。所以,刚开始教授高中课程,还真有点“狗吃刺猬——无从下手”的一种无奈。

可重担是自己挑上肩的。既然挑肩上了,再沉再重,就算咬着牙,硬着头皮,也要坚持着走下去。

——迎难克艰,坚忍不拔,向来是他的性格。

所以,他想尽量抓紧一切空余时间来努力钻研教材,认真查找资料破解难题,研究教学方法。课堂上,想方设法把抽象的理论形象化、具体化,把深奥的原理通俗化。当堂认为没给同学们讲清楚的问题,课后继续琢磨研究,再抽自习课时间给同学们重新讲一遍,直到学生完全理解为止。

经过半年的努力,同学们对他代课的评价还蛮不错。

上次元旦放假回家,看见父亲脸色红润,气色、心情、身体都很好。还正张罗着找来二位木匠师傅,把秋天时候他和三弟买回的那根粗圆木绑在院子中间那棵大杨树上,用大锯解成板材。

“冬闲时节,木匠师傅工钱也便宜。只有将粗圆木解成板材,吹晒过一个春夏,木料才能彻底干透。只有干透的木板材,做出来的家具才久用而且不走扇……”

每次回家,父亲总是和他唠上没完,而且,理论是一套一套地。

一个冬天王援朝始终悬着的心,这时才终于放下。心想:父亲这病就怕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天气。一个冬天,前后下过几场大雪,气温明显比往年低很多。人在学校工作,心老惦记这异常寒冷的季节,家里老父亲的病会不会再复发?

好在入冬前,学校给每个教职工分配供暖用煤。他给家里拉回两吨多杨圪楞大块炭,并安顿母亲不要舍不得烧,要始终保持屋里热腾腾,预防老人受冷感冒,引发旧病。

只要父亲不犯病,多烧多少炭都不亏。

现在,新年已过,太阳开始北移,转眼阳春将至,阳气升腾。等春暖花开后,父亲就又算是熬出了头。

……一个人躺在被窝里,想着多半夜心事。

因为前天晚上张国柱事宴,一晚折腾地没休息好。本想今个儿晚上回来补个囫囵觉。晚饭也没吃就钻到被窝里,想了一会儿心思,竟又没了睡意。二次起床把炉火烧得通红,让屋子里暖乎乎的。一个人继续躺在被窝里想心事,最后不得不靠书来打发漫漫长夜。

第二天上午,他起得很晚。——反正,除过二名护校值班人员,整个校园空荡荡,再没第四个人。

睡到将近中午,他懒洋洋地起床。炉子里炭火早已经熄灭,室温降至个位数下。

懒得再去生着炉火,他赶紧起床并收拾行李,正准备赶回家去吃中午饭。从昨天中午事宴上吃过一盘烧猪肉和肉丸子,外带两个大馒头。已经将近一天呀,还水米没沾牙,肚子里早已经咕咕作响。

正在这时,妹妹素清和三姑母家正在宝丰中学读书的表弟李锐找寻到他宿舍来。

“你们怎来了?……”

面对妹妹的不期而至,预感出一种不妙。

“咱……大……病,又犯了。大要我赶紧找你回去。我一个人怕找寻不到你们学校,顺路喊上表弟一块儿来的。”

素清眼里噙着泪水,几乎有点哽咽。

“前天才放的假,昨天去上了一个同学的事宴。这不,正准备收拾行李回呀!”

援朝一边解释,一边继续追问:“上次哥回去时,咱大还不是好好的。这才几天没回去,怎一下子又犯病了?大,病得重不重?”

“看样子很重哩。可这寒冬腊月,年尽月彻的,怎办呢?”妹妹继续哭问。

“咱马上回家!回家后再想办法。”边说边和表弟把行李捆在自行车后架上,顺便把放假时学校工会给老师们发的福利——一只漂亮的烙花铁皮暖水瓶,装进随身背的提包,(家里那只暖水瓶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和妹妹素清、表弟李锐一齐赶往家去。

数九寒天又冰雪在地,外面的天气异常寒冷。由于心情急迫,王援朝车后架上带着妹妹素清,一路上猛蹬着自行车,竟然会浑身冒汗。表弟骑另外一辆自行车,替表哥驮着他的行李紧跟在后。没用一个小时,在吃午饭前,终于赶回满囤渠村自己家中。

父亲正围着一床棉被蜷缩在锅头炕角处,旁边放置着去年父亲病重时,姑母们张罗着给父亲做好的寿衣。

不知是去年大姑母提出用寿衣“冲喜”一招起了效应,还是滨河市二医院下派大夫医术超群,父亲最后竟能起死回生,转危为安。

事后,王援朝没将用寿衣“冲喜”之事告诉父亲。背着父亲悄悄把寿衣带回家,交给母亲让她放置柜底,并再三安顿母亲,不要和父亲提及此事。

没想到去年腊月,王援朝在外面漂泊一冬回到家后,看见母亲居然把为父亲后事准备的那身预备装老用的“寿衣”,竟让父亲活着时就穿身上。

他怪怨母亲时,母亲倒还挺有道理:“这么好的东西,活着穿上还不比死后穿好?”

一句话呛的大儿无言以对。

事后,他仔细问过妹妹怎回事?妹妹告诉他:冬天下头一场雪时,气温骤降,母亲拿出父亲往年穿的棉衣、棉裤一看,已经脏破得不成样子。妹妹曾提议将旧棉衣裤拆洗拆洗后再给父亲穿,可母亲嫌麻烦。直接从柜底下搜寻出那身新做的“装老寿衣”给父亲穿了。当时,她也曾阻拦,可母亲却说:“什么时候穿,不是个穿”。

顶得她也没办法,现在,他们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母亲。

看着穿过两个冬天,已经脏黑得看不清颜色,现扔在一旁的“寿衣”,王援朝感觉出事情不妙。

他在火炉前暖了暖身子,忙脱鞋上到炕头,凑近父亲身旁,撩开被子一看,见父亲全身肿胀的比去年还甚,竟连衣服都穿不进去。

见大儿回来,父亲眼眶里滚动着泪水:“儿,大……这次病,你们就……不要张罗送到医院去看了。这……年近月末的,人家大夫也……要过年。离过年没剩几……天了,你明天……明天出去找来郭大夫给……大……配上几副药,将就着……,等挨到过年后再说……”

老人大张嘴喘着气,几颗豆粒大的泪珠滚落到被褥上。援朝赶紧找来一块儿毛巾,帮父亲把泪擦掉。

“大,你放心。下午我就出去找寻郭大夫给您配药!您已经是老熟病了,所用药方应该是不变的,吃几副药后,您的病肯定能好。”

经过这几年住院折腾,王援朝从内心总以为父亲的病跟过去一样,经过大夫的精心治疗,不会很快危及生命。只不过像前年、去年一样,等把家里的钱花完,病就好了。所以,这样真心安慰父亲。

“孩儿,大的病……大知道,能活……活过年就算万幸。……如果大死了,你们随便……随便买副便宜棺材,把……大埋了。大也不想……不想回祖坟,就……在咱家瓜茬地划块儿坟地。……你千万不要……把秋天买的……准备割家具的木料,给……给大做了棺材,那……那是榆木,榆树是不……不进坟的,……怕后代出愚人……”

父亲思维很清晰,就是语謇,话断断续续。

“大,不要说这些,您没事。等挨过这个年,我们再去找滨河市二医院的那二位专家大夫好好看看,病肯定会好的。我这儿还有那两个大夫的电话和地址。”

王援朝坐在父亲身边,抚摸着浑身肿胀的父亲,看表象和去年的症状基本一样——他不相信父亲真会死。

等母亲做好午饭端在炕上,他先盛一碗给父亲端在面前,但被父亲立马阻止:“大……不吃,早上……你妈给我拌了拌汤,我……我已经喝过半碗,现在……不饿,也不想吃,娃你吃哇……”

王援朝确实饿了。昨天中午三点多坐完席,回到学校一直到现在真还水米没沾牙。他最爱吃母亲做的猪肉烩酸菜,两米焖饭,一气吃过三大碗。

这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生病的人自然也多,忙得那位知名的郭大夫在整个只几凹公社二十几个村子里转。

王援朝打问着跟踪转了一个下午,竟连郭大夫的脚踪都没找到。直到很晚了,才一个人悻悻地转回到家。

病重的父亲又在病痛中煎熬过一夜。

第二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一。一大早起来,王援朝又一个人骑自行车直接找到郭大夫家,想在家里堵住郭大夫。郭大夫老婆说,男人已经二天没回家了。

从郭大夫家出来,他一边打听,一边继续追踪郭大夫的踪迹。可郭大夫是骑着摩托车跑病人家,王援朝是骑着自行车后面追寻。常常是他后脚刚追到病人家,病人家属说郭大夫前脚刚走。继续随之追去,郭大夫则又去了新病人家,……整整又跑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才终于把郭大夫请到家。

郭大夫简单查看过病人症状后,曾试着用针管想把老人鼓胀的腹水抽出,未果。只好打过吊瓶,又开好二副中药处方放炕上,让王援朝第二天到邻村,大夫自家开的药铺去抓药。随后就离开,又看另外病人去了。

这一个白天王援朝四处寻医时,住在邻村的三姑母、三姑父听说大哥病发,专意过来探望。待了一整天,看天色很晚了,因惦记家里孩子和营生,婉拒了大哥一家执意挽留,回去了。临走时说好第二天再过来。——反正两村只隔六七里路程,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

睡到后半夜,父亲自个儿起床下地小解完,又自个回到炕上。

一直和衣躺着睡觉的母亲,一个晚上未曾关灯,始终把火炉烧得通红,不让屋子里温度降下来。

看着丈夫自个下地小解,她还以为郭大夫打过吊瓶药性的作用,心想丈夫的病是不是开始见好?

——自从犯病以来,丈夫可是一直没下炕了,每天屎尿都在炕上。(人往往在遇事时,总往坏处想,也同时又期盼惊喜出现)

又过一个多钟头,父亲嚷着要儿子起床,现在就去邻村郭大夫家抓药回来。王援朝只好叫醒二弟援越,连夜去邻村郭大夫家药铺,抓回来昨晚上郭大夫给开的那二副中药。

等母亲将药熬好,已经早上六点多,但天色仍黢黑。她端着晾温和的药汁要给丈夫喂药时,才发现丈夫已经神志不清,怎唤也唤不醒。

呼唤声惊醒了熟睡的四个孩子,大家围拢过来。发现父亲已经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孩子们一齐趴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

凄厉的哭声传出窗外,在寂静、清冷、黢黑晨雾中显得更加凄惨、悲怆,在沉睡的满囤渠这个小村庄夜空中回荡……

最后,还是母亲主张:“援越,你赶紧骑自行车沿路通知你们四个姑母家;文革,摘扇门板放在炕上,一会儿停放你大的尸体。”

她自个儿忙招呼大儿援朝,女儿素清帮忙,把那身已经穿过两个冬天的“装老”衣裳给丈夫穿身上。怕耽搁时间长了,尸体领了尸(尸体变硬),衣裳就穿不进尸体上去了。

悲哉!悲矣!——可怜一位曾在朝鲜战场上立过二等战功,获得过三枚朝鲜政府颁发的“金日成解放勋章”的战斗英雄王存祥老人,就这样在一个寒冷冬季的清晨,穿一身已经穿过两个冬天的装老“寿衣”离开人世。永远离开了还未完全成人的四个儿女,离开了相守二十多载的老伴儿,进入另一个世界。

天亮后,距离最近,最先得到死讯的大姑母、大姑夫;三姑母、三姑夫先后赶过来。

昨晚执拗要回去的三姑母,此时最后悔,后悔昨晚上没呆下陪大哥走完他生命的最后里程,一路上哭哭啼啼个不停。

这不,一进门,看见已经停放在门板上的大哥,几步跨前扑在大哥尸体上嚎啕大哭:“哥呀,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你就这样走了呢?早知走这么快,我们昨晚上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好歹陪你待一晚上。怎这么快就走了?呜……呜……呜……”

继续阅读: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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