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现在账面上有多少钱？”
李雪妹等不及王连胜作答，下了决心。
“行了，不管多少。你有多少算多少，刨去成本分我一半，我要走人。”
王连胜记得自己上一次如此板正地端坐着和人谈分家，对面坐着的还是李静。没想到这一次换了李雪妹，还是谈分家，只不过此家非彼家。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越活越回去，上次好歹净身出户伤情不伤钱，这次不但心里难受还得往里搭钱。
可看着对面那双消失了光芒的狐狸眼，王连胜的心彻底凉了。
四十分钟之前，李雪妹撞破了后院藏尸的秘密。人的本能反应是趋利避害，李雪妹不知道那土里埋的是谁，她也不关心那到底是谁，她只想不沾染麻烦，和这个把她一直蒙在鼓里的男人划清界限。
对于李雪妹来说，这件意外事件的忽然暴雷彻底颠覆了他对王连胜之前的所有认知。
原来她自认为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和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最终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她自诩在看人方面八九不离十，极少翻车。正因如此，从第一次看到王连胜的时候，就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嘴贫又鸡毛，但内里简单，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甚至可以说是一根筋。他喜形于色，就像一个盛满水的玻璃瓶，一眼就可以看到底。
但她没想到是自己轻敌了，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中年男人竟然怀揣着如此大的秘密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后院明明埋着一具无名尸，他居然还在前面的店里每天谈笑风生。她现在甚至开始有点佩服王连胜的心里承受能力了。
而最可怕的是，王连胜是有杀人嫌疑的，否则他为什么一直不去报警呢？想想自己有可能和一个杀人犯曾经共处一室，且成为合作伙伴，还搞了那么久的经营就忍不住后怕。
这个深不可测的胖子，到底还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现在想起当初王连胜那些看似无厘头的搞笑，李雪妹感觉汗毛倒竖。
电暖气上显示室内温度28度，可李雪妹裹紧了羽绒服还止不住地抖。脑海里王连胜熟练地埋尸的画面挥之不去，漂亮的瞳孔仍有余震。
纤长玉指顺着外套向下摸索，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打开之后，李雪妹将里面剩余的大半盒烟全部倒出来，用手箍住，然后一次性点燃。
李雪妹不会抽烟，平时口袋里揣一盒烟单纯是为了社交方便，没想到今天派上了大用场。李雪妹捂住口鼻，可她觉得焦油味依然遮不住衣服上的腐臭。
李雪妹从毕业开始进入直播行业，一直没能掀起什么波澜。“李雪妹”的虚假繁荣就像漂浮在空中那些虚无的浮萍，根本禁不住阳光的直射。而她自己更像一朵在空中四处飘散的蒲公英。
“无根”的感觉犹如噩梦般侵蚀着她的内心。她无权选择的原生家庭似乎成了她的原罪，影响着她的成长、她的前程甚至她选择婚姻的维度。
李雪妹不是恋爱脑。她记得一位伟人曾经说过，经济条件决定社会基础，这社会基础就是她的生活，更是她的人生。她早就看透了这个世界生存的规则，事业的成功与否，是大部分高低贵贱的划分准则，只有自己可以帮自己，只有一个成功的事业才能让自己变得强大而坚韧，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成为拥有选择权的那个人。
可自从遇到了王连胜，李雪妹仿佛看到了成功的可能性。王连胜的诙谐、细致、真诚有担当和无止无休的奇思妙想，似乎与自己能够达到一种不可思议的互补。
王连胜虽然一开始在直播领域是个纯粹的门外汉，但他又与同龄的其他中年男人完全不同。
他肯学习、肯吃苦、肯不耻下问。好几次李雪妹都看到下播后王连胜拿着一摞有关电商和直播的书籍，陷进他那专属的红色沙发里一条一条地做笔记。还有一次，王连胜私下找赵团结借了保安的服装，偷偷混进一所大学的大礼堂白嫖一名成功大网红的演讲。
现在的王连胜早已脱胎换骨。李雪妹看着他一步步把一个濒临倒闭的情趣用品店变成了一个互联网的流量入口。虽然自己的直播带货和全新的性教育板块可以为枕边王者账号的流量加分，但如果没有王连胜奇思妙想的宫斗情景剧直播触达了最开始的基础流量池，这一切可能都是扯谈。
王连胜就是这么一点点进步，最终用几个月的时间做了其他团队一两年才能达到的成就。
前段时间形势大好，看着当时和王连胜“达到一百万营业收入二人就分道扬镳”的约定，李雪妹甚至开始觉得有点不舍，难道他们二人的合作的命运就仅仅止步于此吗？
虽然当初李雪妹为了顾及自己的形象要求带着面具替枕边王者直播，但李雪妹内心也在期待有一天自己可以在镜头前摘下面具，坦然面对这份与自己有关的事业，用李雪妹的身份正式加入枕边王者的大家庭，从此和王连胜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她毫无疑问是愿意和对方分享成功与喜悦的。
想到这，她猛吸了一口手上的烟，尼古丁冲击着她的大脑，却冲不开她的心结。呛人的白烟从她的七窍溢出，咳出了酸楚的眼泪。
她最不能容忍的还是王连胜的背叛。信任的不对等让她感觉自己成为了那个被抛弃的人。自己所坚信的，这段时间所建立起的信任原来如此不值一提。
她甚至在想，有什么困难是不能一起面对的呢？如果当时王连胜对自己坦白后院尸体的事，两个人坐下来面对面的解释清楚前因后果，那肯定会是另外一种结果。自己好歹也算是个知情人，好歹能在同一艘船上，好歹不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会不会是王连胜不想把自己牵扯进来？会不会是王连胜打算自己揽下所有罪责？那个人会不会真不是王连胜杀的？
想到这李雪妹垂下眼眸挤出一个苦笑，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自己还是没能改掉自欺欺人爱幻想的毛病。
“王八蛋！大骗子！”
02
料理完后院的地面，王连胜端着热水进屋，一推门就被满屋子里呛人的烟味熏得睁不开眼。
“咳咳咳.....雪妹，要不你先喝口水，冷静一下......”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到了王连胜的脸上，手上杯子里的热水溅到了虎口上，烫出一片殷红的颜色。
王连胜脸被打到侧面，却一动没动。他不敢直视对面李雪妹的眼睛。
李雪妹解了气，眼睛却红了。
“混蛋，骗子，杀人犯！”
“雪妹，你得相信我，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没有杀人......”
两人合作以来，李雪妹都是以强悍的表象示人，哪怕是在未婚夫那受了委屈，也都是挺直了腰杆的模样。这是她第一次在王连胜面前掉眼泪，两滴泪染了黑色的眼线，在脸颊上晕染出两条平行的黑线，落在王连胜的心里汇成一摊浓浓的墨水，充满了苦涩。
奔四的人们情感功能淡化严重，老僧入定的内心难得泛起波澜。王连胜突然像个傻小子一样慌了神，不知如何应对。
“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啊？你刚刚先看着我进屋，然后埋尸，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后院藏着那么大一个定时炸弹，你竟然还能这么坦然的和我搞事业，你真可以啊王连胜！你这么这么长时间都能保持一声不吭，你还夸人家夏青青演技好，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影帝！活该你老婆不要你！”
“李雪妹！你生气归生气，不带戳人肺管子的啊。你都不了解实际情况，就把屎盆子扣在我脑袋上，也太不讲理了。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再下结论？我真的是冤枉的！”
王连胜感觉自己轮回了，这种有冤无处诉的感觉他太熟悉了。如果当时不是因为一脚踩进了深渊，要是还有的选，自己也不想骗人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李雪妹一把抢过热水杯，举到了头顶，吓得王连胜正襟危坐的屁股向后挪了挪。
“你哪冤枉了？你敢说你接下这家店之前不知道后院埋着那么大一个死人？”
尽管面前的李雪妹手举热水杯，做出欲朝他泼水的架势，但他能看懂，对方还是能忍住即将爆发的脾气，留给他解释的机会。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多年的婚姻让王连胜深刻理解了这句话。
夫妻共同生活，本来是双方共同经营，遇到麻烦共同解决麻烦。可若真出了状况，立刻就应验了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李静从来不会认真听王连胜的解释，只会把责任全都怪罪到他的身上。或许因为李雪妹也是淋过雨的同路人，才能多给他点宽容吧。
“哎，讲真话，故事有点长。要不你先把热水放下，你这样让我我压力很大......”
“你到底说不说？”
李雪妹手里的热水壶仿佛就是两米的长刀，随时准备挥出去。不过她看着王连胜一言难尽的表情，自己心里也有评断。虽然这种判断现在已经变得毫无根据，但凭着两人朝夕相处，她能感觉出王连胜这次打算和她讲真话。
“我说我说......我当时在大厂上班......”
“长话短说！”
李雪妹拍桌子瞪眼，王连胜立刻没了章法，只能争取坦白从宽，把自己怎么在音乐节挣钱、怎么被刘小兵骗、怎么阴差阳错盘下这家店、怎么招募的曹贝贝，以及怎么发现的尸体的经过全部说了一遍。
王连胜忽然发现，直到事情发展到现在，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客观地、冷静地、仔细地复盘全过程。那感觉就像是将旁人的事情一样，他似乎已经走出了被骗的心里阴影，能够正视自己失败的选择了。
“是，我虽然气不过自己被一个瘦猴德行的老顾给扔出去丢了面子的，但是我不至于为这点破事儿去杀人啊！我和他无缘无仇，原来也根本不认识，我没必要以命换命啊，你说是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当然想过报警啊，只不过当时老顾和我动手的时候抓破了我的脖子，他现在指甲里应该还存着我的DNA，在没找到真正凶手之前，我如果报了警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王连胜舔了舔自己干涩起皮的嘴唇，继续说道。
“我也没想骗你啊！可我当时那个情况，又是外债、又是离婚的，我真的是没得选啊。当时已经压上了全部身家，没有退路了。你让我正气凛然地把店交给警察，那我家房子抵押的事情怎么办？而且我已经做好准备，到时候配合调查了。你得相信我！”
“那你就打算那么骗下去？骗到天荒地老不成？”
“我承认我的确有侥幸心理，我就想着但凡那凶手想要栽赃给我，大概率我是没办法洗清嫌疑的，我也得咬着牙先把抵押房子的钱赚回来，好歹对老婆孩子有个交代，证明我不是一个废物！”
四目对视，紧绷的气氛瞬间被晕开。
李雪妹能坐下来听王连胜解释，仿佛只是想给自己曾经的信任一个交代，她知道任何故事都需要一个结尾。
她愿意相信王连胜说的话都是真的，也愿意相信王连胜并没有杀人，全因歹人陷害。可这些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十分清楚自己和王连胜一拍两散的裂痕是由信任崩塌而引发的，既然对方压根就没拿自己当做命运共同体，既然现在两人之间没了最初合作的基础条件，何必还互相拉扯呢。
李雪妹思考过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店里的其他人，甚至想过要去报警。
虽然她清楚王连胜眼下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困境，可是以自己微弱的力量根本无法予以帮助，更没必要对其落井下石，她只能当自己压根不知道，维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能是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
况且她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不得不为自己考量，活在当下，谁还不是一脑门的官司亟待处理呢。
既然她期待的事业转机因为不可抗力打了水漂，只能重回婚姻的战场了。一切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都被无情地打回了原本应有的形状，不能怪自己无情无义，只能说是各自为营。
父母的话犹在耳边，拖了许久的婚期好不容易定下日子，千万不能再出岔子。
既然现在互相都有对方的把柄，那当初因“威胁”而起的合作前提就不复存在。好歹相识一场，总要好聚好散、有头有尾。
王连胜咬紧腮帮子，面色铁青，看得李雪妹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没有改变决定的意思。可亲兄弟明算账，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王连胜都不能免俗。
何况现在牵扯上了命案，就连他的结发妻子李静都不能同甘共苦，又怎么能要求李雪妹大仁大义。
王连胜也不怪她无情，把话说请、把事情办妥才是成年人世界里该有的人情世故。他只恨自己道理明白的太晚，将死要面子活受罪实践到这步田地。
两人都有各自的为难，所以李雪妹没有催促王连胜立刻拿钱，但是态度还是要表达明确。缓了口气，李雪妹从羽绒服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签字画押过的协议。
“王连胜，你要知道，是你先动了骗我的心思。”
对面的王连胜不言不语。
“这是咱们说好的分账，你要说到做到。”
房间里鸦雀无声，谈话陷入了僵持。仿佛到了劳燕分飞的时刻，才需要表现出象征性的恋恋不舍。
王连胜仰头，两眼直勾勾地望向天花板，眼珠一转不转，仿佛要把房顶盯出两个洞。他心里犹如刀绞，顺着全身的脉络给他传来彻骨的阵痛，他分不清自己是不甘愿把钱分出一半，还是不舍得李雪妹走。
后院男尸的秘密憋了太久，他终于有机会找人坦白，可是坦白的结果却还是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他明明料想过这样的结局，可是接受现状比想象中困难太多。
“阿秋！阿秋！”
王连胜喷嚏连连，声音震耳欲聋。他像是对离别过敏，直到今日才切切实实地体会。
李雪妹只看到他下巴像打字机一样上下震动，就当是给自己肯定的答复。她只想保持最后的体面，没有立刻要钱。
都说好聚好散，可是要好聚才能好散。
从最初两人因为退钱的事反覆撕扯，到后来团结一心经营枕边王者商店，也算携手见证了事业的起步。
李雪妹最怕离别，因为情感是出身贫瘠的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亲身经历过任何一次离别，无论父母无论爱情。或许这是她原本的软肋，因为害怕离别所以卑微、忍耐、吞声。
她明白自己和王连胜建立起来的这段关系难能可贵，可是自从她经历过欺骗之后，所有曾经的快乐，努力和相信都像虚无的水中之月，经不起一阵涟漪的撩拨。
原本离别的滋味是如此寡淡，或许是自己的内心已经设计了应激机制，隔绝了情感的暗涌，才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抽筋剥骨之痛？
李雪妹忽然觉得有点看不起自己，为什么郭有为屡次的欺骗都可以被无视被原谅，但王连胜的却不行？还是因为自己对王连胜的期待超出了合理范围？
她不敢再想，生怕混乱的思绪将自己引向错误的轨道，还是她抢先打破了无尽的沉默。
“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场直播，下播后我们不用再联系了，你多多保重。”
李雪妹终于喝下了那杯热水起身离开。
03
直播准备中，李雪妹和王连胜没有任何互动，空气中漂浮着名叫楚河汉界的分子，让人呼吸凝滞。
安静像是病毒，在空气中肆意传播。
坐在一旁的夏青青和曹贝贝多少也看出了问题，虽然脑子里装满了问号，但谁也不敢先开口问到底什么情况。
店里的两个主心骨闹别扭，作为打工仔的曹贝贝承受了太多，他刚刚出去送外卖回来，一进门就嗅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气息，从刚才坐在二人旁边开始，他的眼神一直在王连胜和李雪妹之间徘徊，脸色时青时黄。仿佛是站在了爹妈离婚选择要跟谁走的十字路口。
虽然夏青青早就看出了二人之间诡异的氛围，但她似乎无暇关心这些。谁也没注意到她已经哭花了眼线。
刚刚她出去接了一个电话，一通电话讲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当时正处直播期间，居然没人发现她的离开，足以证明店里出了大事。也好在没有人发现她在工作时间摸鱼。
除了赵团结。
赵团结远远地看着夏青青讲电话，没想到被对方歇斯底里的模样洗刷了三观。谁能想到人前的白月光仙女，人后也是癫婆。因为怕夏青青看见自己尴尬，赵团结一直偷偷地躲在墙后面，小心观察对方的举动，直到对方挂断了电话之后，蹲在地上大哭，他都没敢走出来。
赵团结觉得万恶的情趣店荼毒了他心目中的小白花，气得他咬牙切齿。可能是量子纠缠的原故，王连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赵团结在心里咒骂了一万遍，他感觉更丧了。
短短半日，天翻地覆，似乎所有人都有了心事。
李雪妹的最后一次直播比想象中的顺利不少，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场。
镜头前的李雪妹带着招牌的猫女面具，正在卖力的演说，虽然面具遮住了她的表情，但夏青青却能感受到她“回光返照”的激情。
夏青青也曾混过剧组，见过演员们为了呈现最终的戏剧效果，不惜夏天穿棉袄中暑，冬天穿短袖发烧，但她从没想过做直播也需要玩命。
她想起直播前李雪妹耐心地给她讲解什么叫“水巴掌”，什么叫定期定时激发看客的多巴胺，要在讲到什么节点的时候给客人上链接，甚至李雪妹还给她一打本自己做的笔记，上面事无巨细的记录着直播时的大部分需要注意的事项，和各种留客的小窍门。
夏青青一脸懵逼，这好比原来打死不相往来的竞争对手忽然转了性，不但愿意传授自己毕生武功绝学，还要让对方送自己飞升。
“男宝女宝们，今天让我们来解锁新话题——水。”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雪妹，想不通这女人曾经为了多卖几个避孕套都那么卖力表现，现在竟然想通要退位让贤了？她也第一次从那双狐媚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如释重负四个字。然而这双眼睛看的不是她，而是王连胜。
话是说清楚了，但李雪妹内心里对于王连胜当下有难，自己却临阵脱逃这件事还是愧疚的。毕竟王连胜背着和外债和一条人命，这时候选择离开，多少有点落井下石。
她在在直播中余光仍然会经常飘回王连胜身上，看到对方漠然无助的神情，她心里也不好受。
李雪妹离开宿舍之后，王连胜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平静下来。他回忆起两人的点滴，检讨自己不该这么自私。
王连胜了解李雪妹是个爱逞强的性格，嘴上利益分得清楚，但是该出手帮忙还是义无反顾。虽然当初联手直播的起因是别有目的，但经历了许多，好歹也算共同患难过，对方选择在此刻离开，也让王连胜松了一口气，至少不会再被自己的坏运气一同拉下水。
当他再次对上李雪妹那双含着笑意的敛水眼眸时，两人瞬间似乎都释怀了。
李雪妹毕竟是有职业素养在的，即使心里再有不甘，即使是最后一次直播，她全程的状态依旧稳如老狗。
“喝水是人类从主动意愿出发形成的行为。当你独处的时候，不论你想喝冷水、热水还是饮料，你都可以去喝，因为那是你的需求意愿。然而当你与他人相处时，你只管好自己要不要喝水，而不要去强迫对方要不要喝水。
“任何以'爱'、'信任'、'利益交换'等为名义胁迫你喝水或其他饮料的人，你都可以拒绝，且不必觉得尴尬、羞耻或愧疚。因为对方很有可能在水或饮料里参杂了能让你不省人事的东西。当然除了喝水、同样的道理还适用于Do爱。”
李雪妹推了一下脸上的猫女面具，适时地拿起黑色蕾丝包装的一枚避孕套，推送到镜头前面。
“当你打算与对方有肌肤之亲的时候或下定决心把自己交给对方的时候，这个东西是你们的最后一道防火墙，它的作用和价值是能保护好你自己，无论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也无论你的另一半是男孩或女孩。我们枕边王者会为沽城各大高校捐赠两万个套套，保护正处于荷尔蒙旺盛期的宝贝们，且今天我们这款产品做特价，宝子们也可以多备一些留给自己，欲望并不可耻，将你的欲望强加于人才是可耻的，宝子们来吧，三二一上链接！”
李雪妹不疾不徐的演播风格不仅没有劝退观众，反而引起了评论区的强烈共鸣。
“感谢主播为孩子们推广自我保护发声，性别启蒙需要正确的引导，从学会保护自己开始......”
“出门在外，不管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要保护自己......”
“以后喝水都要小心了......”
估计发明套套的人都没有想到，在优质内容的包装下，一颗小小的避孕套脱离了羞耻的禁区，成为了日常中安全和幸福生活的必需品。
疯狂的弹幕与销量指数一一对应，从平原跃升珠峰。
画面里外，几乎所有人的情绪价值都被点燃，李雪妹感觉口渴，她拿起吸管壶，往面具里自己嘴边送。
可她没想到，面具的挂绳好像忽然失去了弹性，被水壶一碰就忽然断了线。
啪嗒！
那充满神秘气息的黑色猫女面具从李雪妹脸上忽然滑落，露出了她那对招牌的狐狸眼。只是此时的狐狸眼里布满的不是狡黠而是惊恐的目光。
周围的王连胜一行人也都傻了眼，谁也没想到今天直播居然还有这一手结尾彩蛋。
李雪妹恨不得自己马上变成有八只手的章鱼，就能够上下开工，挡脸、捡面具、下播一气呵成。可现实中自己只有两只手，此刻她甚至慌了神木讷在原地，不知道该先做哪一步。
直播间忽然安静，紧接着就炸开了花。先是感叹号刷屏，紧接着就是网友汹涌如潮的讨论。
直到此刻，李雪妹才深切的知道直播间里原来都是活人，他们从前不说话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突发事件能激起他们的兴趣。眼下那些平常潜水的僵尸全都跳出来，甚至还有一部分网友认出了她。她就像一个摆在橱窗里的商品，必须接受所有人的评头论足。
“想不到，姐姐不仅口才好，身材也不错。”
“没想到啊，以为带着面具是因为遮丑，原来是为了防止人们想入非非？”
“有点眼熟啊……这不是那个李雪妹吗？”
“对对对，就是她，不是一直搞大女主人设吗？怎么忽然下海了？”
“果然啊，还是城会玩，俺们村里可不这样......”
评论炸锅褒贬不一，直播间再次突破层级，但这些可不是李雪妹想要的。
还是一旁的王连胜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来到电脑前，用手边一个产品包装盒挡住她的脸，夏青青也用鼠标在屏幕上狂点，让账号下了播。
所有人面面相觑，李雪妹将王连胜手里的包装盒推到一边。
王连胜想说安慰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挤出来一个字。
三个人看着李雪妹站起来无声的收拾自己的东西，气氛安静得可怕。
“雪妹，……”
刚还安静得李雪妹忽然暴起，拿起手边的玻璃杯狠狠扔到王连胜脚边，玻璃杯被摔得粉碎，炸出无数颗闪闪发光的碎片。
“王连胜，是不是你为了不让我走宁可毁掉我？是不是你让人在我的面具上动了手脚！”
一旁的曹贝贝一脸委屈的忽然插嘴问道。
“姐，你要走？这是要去哪？”
“怎么可能是我？雪妹，你冷静点。”
王连胜更委屈，像是个被错怪的孩子。
“怎么冷静？我露脸了，全完了。”
04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月牙的刀尖将天空划成两个世界，就像人类的喜忧并不相通。
枕边王者商店的直播间热度爆炸，主播李雪妹成了同城主播NO.1，同时占领了同城微博热搜的好几条。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团队营销的故意而为之，还有很多人煞有介事地开了商店的营销分析贴，甚至有些人开始扒李雪妹的来历，眼看曾经辛苦建立的人设即将分崩离析。
枕边王者终于不再是街底那个鸟不拉屎的情趣用品店，但王连胜和李雪妹人在两地却同时双双失眠，各自愁苦烦闷。
李雪妹倚在床边，蜷起双腿抱住自己，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处，安静地落泪。
与王连胜不同，直播是她的一切，也是她赖以生存的工具。当初她为了能在郭有为家里抬起头来，自己一个人从零起步，把“李雪妹”的账号逐渐做成了拥有几万粉丝的大女主主播，这个过程她用了将近三年的时光。
郭有为的父母都是沽城的老师，现在已经双双退休，家境称不上殷实但也尚属小康。但李雪妹从第一次被郭有为带去见父母的时候，就确切地感受到对方父母眼中那种高高在上的漠视。
郭有为也并没有因为家庭的文化氛围而继承父母的衣钵。自幼衣食无忧的生活让他习惯了躺平也能拥有一切的惯性，最终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编制，在一个国企的三产坐办公室，享受着月薪三千的无忧生活。虽然收入偏低，但他的消费却跟得上潮流，别人有的他都得有，到最后信用卡的分期账单一键直接转发给李雪妹，几句甜言蜜语就蒙混过关。
虽然对方父母嘴上不说，但暗地里还是对她做主播这事还是颇有微词，或许是李雪妹的自卑作祟，为了让对方父母多看自己一眼，她费尽了心思，不仅大包小包往对方家里上供，还每逢父母大寿时奉上价值不菲的礼物，硬是用“钞能力”扭转了自己出身农村的劣势，最终熬过了考察期。
她卧薪尝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嫁给郭有为，从此成为一个名正言顺的城市人，从此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这次在商店的直播间掉马甲的失误彻底将他的所有期待都打成了碎片。倘若这次事件发酵，一定会导致本来就看不上她做主播的男友父母，认为自己“准儿媳”的工作就是在成人用品的直播间里搔首弄姿，取悦男人，到时候自己就算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可是现在的李雪妹却只能看着一切即将灰飞烟灭，竟毫无一点还手之力。
完了，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的夜空。
仅剩的那点狭长月牙被乌云吞蚀，房间彻底陷入一片漆黑。
李雪妹起伏的脊背纤薄如茧，好似一碰就碎。
王连胜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钢丝床上。
没有开灯的屋子里他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顶那些平常不易察觉的裂痕。他这才发现那些裂痕原来一直都在，每个裂痕都是从一个细微的创口开始，一点点向外蔓延，酿成一个无可挽回的弧度。
就如他与李雪妹的关系一般，事发突然却又不可逆转。
人就是这样，只有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忽然并认清了自己。
当时李雪妹离开枕边王者后，他开始用目光扫视曹贝贝和夏青青，他们好像是约好了似的，都是一副路过人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的心照不宣更像一次早已计划好的密谋，残忍程度不亚于千夫所指。
对于他们来说，枕边王者只是一份工作，随时可以被替换、被放弃。
现在王连胜才发现，枕边王者只是他和李雪妹的“孩子”，从孩子哇哇坠地到咿呀学舌，再到蹒跚而行，只有当父母的才知道这些看似本该就存在的变化到底消耗了多少眼泪。
可现在，其中的一方却离开了，原因竟是因为另一方的“想当然”。
从此以后，王连胜不敢想象没有李雪妹的枕边王者将会是一种什么状态，他只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从今以后所有的困苦和磨难都只能由自己一个人承担。可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否则为什么会选择欺骗她呢？
虽然自己当初对直播行业一窍不通，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但现在自己早就对所有环节轻车熟路，就算李雪妹离开，凭着自己特色的直播情景喜剧带货，也绝对能稳住枕边王者直播间的热度，有可能还能借助这次的掉马甲事件得到一波新的流量。
但王连胜明白，李雪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直播引路人，她更是自己的底气和信心，只要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难关，没有实现不了的目标。
三十多岁男人的情感是有些刀枪不入了，不像十几岁的小时候，喜悦悲伤都是照单全收，哪怕日后被彻底击垮，也是无怨无悔的。三十多岁男人的心已经开始变得坚硬，就像乌龟的壳，只留下微小的缝隙。
可李雪妹却硬是钻进了这肉眼都不可见的缝，并向内生长，将那犹如龙须般的根戳进了王连胜的心底。
李雪妹离开的时候，王连胜竟然没有去追。
她是待对方从外面将枕边王者的大门合上，才跟着走出去的。
街上早就没了人影，李雪妹离开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一些。王连胜望着远处的路灯，有一句话他一直没敢问。
现在那句话终于冲出他的喉咙，他对着向远处无限延伸的橙光大喊，疑问句在空气中炸开，变成了天上转瞬即逝的花火。
“如果没有老顾的事，你是不是还愿意和我一起把店开下去？”
可是李雪妹却再也听不见了。
王连胜感觉自己的胸腔好像被撕裂，汩汩的遗憾和悲伤在破碎的容器中翻涌，最终从他的眼里、嘴里、耳朵里冲出身体，流淌在地上化作雪白的晶莹。
下雪了。
王连胜作为成年人的情感阀门终于决堤，他双漆跪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