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焦虑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总在无尽的月夜中撩拨忐忑不安的心弦。王连胜仿佛身上生满了虱子,在只比肩宽的小铁床上辗转反侧。翻身带来阵阵吱吱呀呀的声响,更将来之不易的困意驱逐得烟消云散。
他的手在床头柜上来回摸索。
那是一个鞋柜改造成的三层置物架。当初王连胜发现它被上一任主人随意丢在了后院,经过风吹日晒早已看不出本色。王连胜觉得可惜就去装具城买了罐油漆,从新上了颜色。他刷漆时,曹贝贝站在旁边看了半天,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一个破鞋柜刷成如此鲜艳的颜色。王连胜告诉他因为喜庆,预示万事大吉。
只有王连胜自己知道,除了因为当时装具城红油漆打折以外,还因为他觉得红色可以辟邪。
老顾还安静地躺在后院的泥土里。虽然他的死并不是王连胜所为,但他应该是对方死前见到的最后几个人之一。最要命的是,老顾当时还和王连胜动了手抓破了他的脖子,至今在对方的指甲里应该还残留着王连胜的DNA。
王连胜至今都没能找到证明自己不是凶手的证据,他只能尽快把当时已经盘下店面附带的全部货品清仓,早点赎回房子。倘若最终自己吃了牢饭,也总算对老婆和孩子有个交代。
每天吃住都在店里,尤其自己的宿舍窗户根下面就埋着老顾,王连胜自嘲自己住在“尸景房”,但他心里还是怕的。或许是罪恶感作祟,平常铁公鸡的王连胜现在逢庙必拜,手拿红票子玩儿命往功德箱里塞,还请来一大堆开光的辟邪物件挂得满屋都是,和要开法会似的。
一只手在床头柜上划拉了半天也没能摸到自己的保温杯,他打了个不尽兴的哈欠从钢丝床上爬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屋里漆黑一片。远处萧瑟的狗吠就像梦呓般若隐若现。雪白的月光从门底的细缝里漏进来,看起来像是一地散乱的碎银。王连胜这才看见他的保温杯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掉在地上了,他侧身去捡,却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王连胜偷偷用小拇指钩开红白相间的帆布窗帘,一缕月光折在他右眼的眉梢。窗外月光凶猛,整个后院都呈现出金属的光泽。只有对面宿舍屋顶探出的那一小段屋檐下,生成一道棱角分明的暗,不偏不倚投射到自己的窗根底下。
在这深邃的黑暗里,一个人蹲在地上把头缩在双肩里,正在赤手刨地。原本平坦的地面已经被挖出一个浅浅的土坑。那人动作迅猛利落,边挖边发出阵阵喘息,就像一只饥饿多日的土拨鼠,正在月光下觅食。
随着动作幅度越来越大,神秘的侧影在黑暗和明亮的交界线反覆越界,逆射的月光将那人的轮廓打成浅浅的银色。王连胜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正在挖的,是埋着老顾的位置。
王连胜顿时感觉血液逆流,鸡皮疙瘩从手臂的汗毛底下冒了出来。他跳下床,一手拍开墙上的开关,屋里瞬间亮如白昼。他眯着眼,三下五除二提上牛仔裤,抄起桌上的手电筒就从屋里冲了出来。
手电筒的光柱像是他的金箍棒,可长可短,肆意扫射着院子的每个角落,照得到处雪白一片。
可那个人,却在他眼前离奇地消失了,只留下王连胜窗根底下那个被刨到一半的浅坑。
王连胜在站原地不停打转。接踵而至的离奇让慌乱的他点晕眩,脑袋好像忽然结了冰,只剩下嗡嗡的回响。
四面闭合的院子里,南北各是两间员工宿舍,东面是通往情趣店紧闭的后门,西面则是红砖砌成三四米的高墙。一个大活人,除非会飞檐走壁或遁地无形,要不怎么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呢?
王连胜忽然一滞,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着对面的宿舍冲去。他一脚踹开大门,点亮房间,只看见背对着他,还在床上酣睡的曹贝贝。
巨大的踹门声将他从梦中惊醒,只见他带着迷离的眼神回过头望着站在床边的王连胜,满眼疑惑。
王连胜二话不说一把拽住曹贝贝的两只手拉倒自己眼前,仔细端倪。一双白皙的手还带着刚刚苏醒的余温,就连指甲缝里都干净得很,丝毫没有徒手刨过地的迹象。
院子面积不大,一眼就可尽收眼底,完全没有能供人躲藏的地方,自己从看见那个人到推门而出最多不会超过二十秒,除非那人长着一对翅膀或是懂得遁天遁地之术,否则怎么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消失不见?
如果刚刚那个在自己窗下挖坟的人不是曹贝贝,那又会是谁?
王连胜瘫坐在曹贝贝身旁,满目迷茫。
烟蒂的火光忽明忽暗,随着冷风再起,燃着节节败退的步伐。
王连胜抬起手深吸了一口,苦涩的焦油在舌尖蔓延开来,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止不住的咳嗽。清冽的空气灌入鼻腔带来潮湿的气息,天空中混杂着芳草清丽和隔壁街道早点铺里炸油条荤香。远处,CBD摩天大楼的镜面外沿已经折射出天边泛滥的金黄。
天还没完全亮,半昏半明,是梦的颜色。
王连胜彻夜未眠。他就那么默默地蹲在自己的窗根底下守着老顾,更是守着自己的命门。黑暗中他将眼睛挣得浑圆,一只眼看着自己的过去,另一只眼看着自己的未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迫在眉睫”,感受到了“一触即发”。他原以为老顾的事情只有他这个倒霉蛋自己知道,只要自己藏得够精巧、够仔细,就没人可能会发现,至少可以给他时间让他完成计划——尽快抛售货品,换回房子。
直到今天他在恍然大悟,原来人的死亡不止意味着灵魂的飞升,还意味着那具被舍弃躯壳的渐渐腐败。肝脏、脾胃、心脏、眼球都会化作不同颜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僵硬而最终变为软烂的身体里慢慢渗出,成为大地的养分。而这些液体了充满了蛋白质,那是细菌的最爱。这些细菌在享受饕餮大餐的同时释放出腐败的气息,导致老顾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发出阵阵恶臭。
王连胜的时间不多了。
老顾是他生平经历的头一个由阳世转入阴世的人。他也是头一回将自己前途和一个陌生人的死亡绑定在一块。老顾的死对王连胜影响深远,不但成了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还成为了一副可以左右他人生的螺母。
他还记得,生前的老顾是个瘦高的东北男人,圆寸的脑袋上有道明显的疤痕,浓眉细眼,挺着浑圆的啤酒肚满嘴脏话。
而当时那个神气活现的人,现在却化做一具惨白的尸骨被掩埋在自己的脚下。如果不是那尸体额头的痣,王连胜根本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
老顾的死因成迷,在他和自己的争执发生之后,是谁走进了枕边王者对着老顾挥动了死亡之镰?又是为何而杀?
昨晚那个神秘人挖出的浅坑已经被王连胜填平夯实,再填平,再夯实。为了掩人耳目,王连胜还在上面放置了一个布满裂痕的水泥花盆。
尽管枕边王者的直播账号一直被匿名人举报,但神通广大的网友们总能通过各手段挖掘到原视频。曹贝贝和夏青青的“宫斗组合”吸粉无数,李雪妹这场剑走偏锋的性教育主题直播更是让枕边王者的名气更上一层楼。两路开花是好事,王连胜虽有心里准备但很明显还是不够。
线上的爆火转化了线下实体店铺的流量。商店的点评网页频繁被访问,一度甚至冲上了推荐榜。地处偏僻的店铺位置反而成了门店的反向营销点,增加些许神秘的气息。店里从早到晚不停接到客人询问地址的电话,让曹贝贝接电话接到手软。作为主打产品的某品牌避孕套更是卖到只剩包装。
而老板王连胜却仍是喜忧参半。
他有时候真觉得,小火靠实力,大火靠运气,像他这种一夜之间火成天南海北人尽皆知的现象级,那他妈属于靠阳寿。
店铺一下爆火自然会带动销售,但人怕出名猪怕肥。名气会把他抛进公众视野之中,他从此之后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下进行,一个不小心就会出现难以挽回的纰漏。
而最令他担心的是,那个来去无踪的凶手,很有可能混在这些来店打卡的人群之中刻意接近自己。那个人是另一个知道老顾尸体在这里的人。
王连胜想不明白,既然当初决定将老顾埋在店里嫁祸给自己,为什么又折返回来呢?如果凶手的回归另有隐情,而那个所谓的“隐情”是不是可以让王连胜陷入更深的危机之中呢?
王连胜曾一度怀疑那个凶手是曾经的好哥们刘小兵。但以他对刘小兵的魄力和胆量的了解,对方就算被打死也做不出此般杀人越货的事。虽然刘小兵当初假借开店的幌子放了自己鸽子,但并没有理由对自己赶尽杀绝。况且尸体的事情如果最后东窗事发,当初牵线搭桥的刘小兵也绝对脱不了干系。王连胜现在反而有点担心起刘小兵的失踪了。难不成,他也已经遭遇不测了?
02
王连胜坐在他专属的那个破旧的酒红色沙发上,望着门外人山人海的盛况,顿时有种皇帝登基接受朝臣叩拜的即视感。而且排队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就连街坊四邻那些平时见面不打一声招呼的人,如今也都跑来捧场凑热闹,恨不得跟他沾亲带故、勾肩搭背。
谁成想这么一来,反倒成了无心插柳柳成荫,人数不减反增再创新高。好奇心才是最可怕的东西,来者都想看看这么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破店,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一传十,十传百,这里就成了人文景观,成了非物质遗产。大家纷纷慕名而来,逐渐演变成沽城拍照打卡景点,时常还有举小红旗的旅行团光顾,顺道带火了隔壁的私房菜。
王连胜当初开店因为预算捉襟见肘,他也不敢在第一次创业就大兴土木。除了几个货架的位置略有调整和扔掉了一些陈旧的设施之外,其他仍是继续沿用了上一任店主的装修。但也就是这种水帘洞一样的原始风建筑,还能吸引这么多人来打卡拍照,他也不知道这些年轻人相机里最终呈现的照片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造成了人传人的现象。但这就足以说明,大众喜好实在难以捉摸,完全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也可以说大部分人的喜好就跟康熙微服私访似的,平日山珍海味吃惯了,看个水煮白菜都觉得眉清目秀。
为了确保所有进店的客人都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王连胜不但在营业时间紧锁了通往后院的大铁门,还鸡贼地学起了其他网红店的套路—预约和排号。起初他采用手写纸条作为排号证明,没想到没过两天就出现了黄牛伪造的情况。当两个客人手持两张笔迹相似的等位纸条堵在王连胜面前骂娘时,他真是感叹真是李逵遇上了李鬼,尴尬到脚气病都要犯了。
直到后来终于换上了某品牌提供的专业排号机器,不但可以定时给手机和微信发送及时等位消息,还有现场的叫号提示:“到号啦!十九号请用餐。”一度让周围的路人都以为这是个餐厅。虽然这机器有点奇怪,但王连胜还是忍了,毕竟是免费。
但因为商店蒸蒸日上的人气,也因此闹出过乌龙。
有一天早晨还没开张,外面就已经开始排起了长队,吵吵嚷嚷好不热闹。王连胜定睛一瞧,队伍人均年过六十,有的罗圈腿,有的佝偻背,还有的坐轮椅,症状加起来足够写满一本病历。
王连胜心里暗骂现在的黄牛没有良心,雇佣一帮老弱病残来抢票。
他在这帮人身边转了两圈,最后还是找到一位看起来相对硬朗的大爷,梗了梗喉咙试探地问:“大爷身体不错啊?”
“啊?”只见大爷向他这边探过脑袋,用右手在耳后弯成一个弧形,像是准备接收来自王连胜的信号。
“我说,大爷您身体挺好啊,不过,这岁数还响应优生优育,身体吃得消吗?”
那大爷牙都掉得没剩下两颗,操着一口地道沽城口音,“啊?你介不是每天排队领鸡蛋嘛?”
除此以外,他也彻彻底底感受了一把网红的烦恼。他发现就算在自己的严密监控下,仍然总有漏网之鱼在自己严守的秘密附近疯狂蹦迪。
事情的起因是店里客流量越来越大,每天叫号机都要排到三百号以上,来打卡的人逐步超出他能控制的范畴。这群想法千奇百怪的年轻人光是打卡拍照还不满足,恨不得在店里掘地三尺找出新亮点在网上博取热度。虽然王连胜明令禁止过顾客参观后院,但依旧架不住逆子造反。
这不,前天就抓到一个去后院偷拍的探店博主,趁着月黑风高夜想翻墙进去拍几张照片。没想到结果在漆黑的院子里逛了半天也一无所获,在最后想顺手牵羊的时候,不小心被那掩盖老顾的水泥花盆物绊了一跤,磕伤了后脑勺。
王连胜去检查现场,当他看到那被踩碎的水泥花盆下面露出来的老顾手指头,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别人看不出来,他却瞒不过自己,后院那块越来越诡异的轮廓,不就是埋老顾尸体的地方吗?也是这时他才知道,尸体腐烂产生的气体已经并且开始让地面膨胀了。怪不得前两天直播前,李雪妹不停抽动鼻翼在空气中寻觅,还啧怒是不是王连胜在她面前放了屁。
这件事到这还没完,那人反咬他一口,说是因为店铺地滑才导致他的摔伤,对方要求王连胜赔偿住院费医疗费。王连胜听后气到跳脚,可他也不想事情闹大,只能暂时认下这桩冤案,最后被狠狠坑了一笔“窝囊费”。
这件事也算是给他敲响了警钟,让王连胜脑袋里本就焦虑的弦再次绷紧。秘密越来越难遮掩,留给他搞钱的时间不多了。现在直播和店里销售已经扶摇直上到了白热化阶段,此时倘若后院的老顾被人发现,那么他迄今为止所有努力就会功亏一篑。
可诡异的事情接连发生,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中悬浮的轻微腐败气息激起了曹贝贝对故乡的思念,最近他竟然开始迷恋油炸臭豆腐、酱臭豆腐等一些列发酵食物。浓郁的蒜汁配上从地沟油中捞出的焦黑豆腐块,绝对称得上重口味中的战斗机。
尤其是那灰黑色的瓶装酱臭豆腐最具杀伤力,每次曹贝贝享受美食的时候都会引来李雪妹和夏青青的强烈谴责。王连胜看着眼前的曹贝贝大快朵颐的时候总感觉自己胃里一阵波涛汹涌。
不过事情总有两面,豆腐虽臭,却转移了周围人们的注意力,成了王连胜秘密的遮羞布,也算好歹让他松了口气。
04
保安赵团结最近就像中了邪,来店里的执念比上班打卡还准时。
或许是因为枕边王者最近客流爆炸,导致平常工作松散的赵团结工作量也跟着翻倍,从最开始的九九六,变成了现在彻底的零零七。赵团结最近更是瘦了不少,原本溢出裤腰带的啤酒肚似乎是收敛了一些,疲倦化作脸上的黑眼圈,远处看就像带了一副墨镜。唯一没变的就只剩他前胸那湿漉漉的一滩深蓝。
王连胜心里总是纳闷,偌大的商业街起码有二几十家商户,为啥就只配一个保安?他粗略算过,从赵团结每天上班开始,每个店铺巡视二十分钟,这一趟下来就得七八个小时,还不算他午休和吃饭的时间,更别提应付各种市政检查和维修任务。另一方面从租户的角度来说,就这简陋的保安配置,但凡店里有个突发事件,这安保级别根本就是形同虚设,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物业费算是白交了。他心想着有机会一定去相关部门投诉举报,以此来争取自己的合理权益。
虽然平时赵团结总是看王连胜各种不顺眼,总拿抗日神剧里面的各种台词阴阳他的铜臭之气,即使这样,赵团结在保安工作方面还是尽职尽责的。只要各家店里的物业出现问题事,赵团结肯定随叫随到。有时候王连胜真怀疑他是不是学会了分身术,能如此应对黑心地产商的压榨还保持着成年人平和的心态。
尤其是在夏青青加入商店之后,赵团结几乎住在了店里。
赵团结看着还算老实,就是有时候一根筋,说话不会转弯,为人太板正,总体来说值得一张好人卡。但赵团结自己可不那么认为。
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总是动不动就拿来一些路边摊的新鲜玩意,上供给夏青青。他总觉得,民以食为天,再美的天仙也难逃美食珍馐的诱惑。只不过肥宅肯定不会明白,那些平常就对卡路里斤斤计较的漂亮女孩,是不可能对煎饼果子和炸油条动情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赵团结对夏青青市有想法的,但奈何对方对他的态度始终不温不火。
夏青青这姑娘虽然看着单纯,实则有颗七窍玲珑心。王连胜的感情阅历虽算不上丰富,但至少是个能过五关斩六将,拿下系花李静的男人,怎么也不是吃素的。
很明显,追夏青青这样的女生,仅仅靠每天送花送饭这种低劣的伎俩,她是不会高看你一眼的。诸多细节就能看出来,比如,她身上的衣服鞋包虽没大牌却非常凸显气质,每天还有记账的习惯,说明不物质也不盲目消费。言谈举止进退有度,说明家教严明,而且通过谈吐他就发现这姑娘乐观开朗、不谙世事,十有八九是个从小被家里人宠大的独生女。
这样的女孩一不会被简单的花言巧语蛊惑;二不会被小恩小惠冲昏头脑。她们看得还是门当户对和真情实意。现在王连胜看得出赵团结的真情实意,但要是谈起门当户对,那可就是对赵团结赤裸裸的侮辱了。毕竟哪个有钱家的少爷也不会以当保安做微服私访吧?
时钟刚过早上九点,王连胜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飞机大炮的凌乱,伴随着“我爷爷九岁的时候就被日本鬼子残忍杀害了”的哭诉和激情昂扬的音乐,赵团结准时出现了。只不过这次他后面还跟着两个男人,身着蓝色的制服,看起来像是维修设备的工人。王连胜赶紧迎了上去打算一探究竟。
“赵总管,您这是有何吩咐?”
“杂家……去去去,你骂谁是太监呢!是不是你那宫斗剧本写多了入戏了?你隔壁的丧葬用品店说下水道矻矻往外冒臭水,应该是咱们这几户的排污管道堵了,你家正处中间位置,我这带着维修师傅过来检查一下。”
王连胜忽然有股不详的预感,因为他知道,大部分排污管道都是埋在地下的。他正想问清状况,就看见赵团结带着两个维修工人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走。
“你给我站住!”
听到王连胜大喝一声,三人被吓了一激灵,站在原地没敢再往前。他们慢慢地回头看向身后的王连胜,一脸懵逼。
“老王,啥意思这是?是不是反社会主义原形毕露了?”
王连胜欲哭无泪,心想这哪挨着哪啊,肯定是这胖子抗日神剧看多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检查?”
“后院啊,排污管道都埋在后院地底下,咱们这一侧的商业街都是一个构造,错不了。”
王连胜听后瞬间血压升高,瞬间脑门浸出一层细汗。他喉结翻滚,眼珠子乱转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对策。
“我的意思是……隔壁下水道堵了可我这没堵啊,谁堵了你去谁家排查啊。”
余音未落,就听见后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只见曹贝贝满脸狼狈,手上身上都是黑色污渍,失魂落魄地跑出来。
“救命啊老板~咱们后边下水道堵了!刚才我正换衣服,就看见地沟里又臭又脏的水一直咕噜咕噜往外冒,我堵也堵不住,我……呕……”
刚刚的四个人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曹贝贝在他们面前哗啦啦吐了一地,场面一度尴尬,迎面传来呕吐物的酸涩让王连胜眉头紧锁,他感觉自己胃里的一股热流也在蠢蠢欲动。
“你给我回去!平常吃臭豆腐那股奋不顾身的劲头呢?这点脏活儿累活儿就受不了了,以后怎么当个社会主义的男子汉?”
“老板……这不一样……呕……”
曹贝贝吐得昏天黑地,旁边的一个维修工都看不过去了,体贴地给他捶背送水。
“老王啊老王,你有点不对劲啊你。”
王连胜回过神才发现赵团结已经逼到他的身边,以鼻尖挨着鼻尖的距离,歪着脑袋仔细地审视着他的眼神。赵团结的口臭像是大雨欲来之前的地沟反味儿,熏得王连胜猛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是不是在后院违建了?还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我没有!”
赵团结再次步步逼近,像是一只成功捕获猎物的饿狼,正在端详自己的硕果,计划着该如何下嘴。而王连胜则闭着眼双手交叉护在自己面前,保护着安全的距离。
“既然没做亏心事,那有什么好怕的,我到要看看后院有什么不能看的东西!”
赵团结转头就走,嘴角一歪,冲两个维修工做了个进攻的手势,伸手就要推开后院的大门。
眼见赵团结马上要戳穿自己的秘密,王连胜像是刚被引燃的炮仗。他一下窜到赵团结的面前,一把将对方推了个趔趄,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那扇大门。迎面的三个人顿时傻眼,带头的赵团结更是满目愕然。
“老王?你这是几个意思?你推我干嘛?”
“仓库重地,闲人免进!”
“我不是闲人,我是党员,更是保安总经理,现在我要执行我的责任,为业主排忧解难!”
“不用你修,我可以自己修。”
“你修不算数,我们得找有资质的专业人员。”
“不许进就是不许进!除非你弄死我!”
王连胜扎起马步,降低重心,摆出咏春的架势,带着满脸决一死战的神情。
赵团结见此反倒兴奋起来,只见他撸起袖子,在王连胜面前打了一套蛇拳,最后还来了个金鸡独立。
“实话告诉你,我可是神雕侠侣的后裔,对付你这样的倭寇那就是分分钟的事儿!秒杀!懂吗?”
赵团结嘴角一歪,露出一个邪魅狂狷的微笑。
二人僵持在原地,一旁的维修工人尴尬得脚趾扣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心想真是为了斗米折腰,在这看一对傻子跳梁,真是作孽。
“你们两干什么呢?”
远处传来一阵甜美的女声,一个长腿美女站在橱窗溢进来的暖阳里,王连胜才看见是刚来上班就天天迟到的夏青青。
看见自己的女神驾到,赵团结瞬间放下腾空的那条腿,撸下两臂的袖子整理仪容,满脸堆笑地凑到夏青青的身边汇报情况。
“青青啊,这不是你家右边的丧葬店说你家左边的私房菜油烟太大,什么荤腥都往下水口里倒,导致下水道堵塞,我这不是例行公事来你家检查一下管道,排查一下堵塞节点么。”
夏青青听后托腮,四十五度仰望房顶子,做出一个思考的神情。仿佛结满蛛网的屋顶上写满了答案。
“赵队长啊,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这逻辑有点不对啊,你看,既然丧葬店说私房菜堵了下水道,那不应该去私房菜家解决吗?如果排查也得排查源头啊,干嘛来我们家排查啊?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夏青青仰望着赵团结的双眼,做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惹得对方心花怒放。
“啊……对!就得查私房菜!都是私房菜惹的祸!”
赵团结好像忽然接通了电源的拨浪鼓,脑袋不住地上下摇晃。
“赵队最棒了!好厉害!”
夏青青的一对眉眼弯成上弦月,故作崇拜地轻轻拍手鼓励。
“兄弟们,走!”
赵团结向门外又做了个前进的手势,还回头冲着夏青青挤了挤眼睛,看得王连胜头皮发麻。
又一次化险为夷,王连胜悬着的心却没办法再落下。
后院埋着一个来路不明的老顾,前院每天还在热火朝天的经营。王连胜感叹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早已今非昔比。现在的生活是每一天都不亚于是在刀尖舔血,在悬崖上蹦迪。
目送赵团结一行人离开,王连胜暗叹夏青青对于男人的精神控制能力。
对方危难时刻的出手相救,让王连胜出乎意料。不过冥冥之中,他总觉得夏青青和自己有种一见如故的熟悉感。可当他打算回头致谢时却发现夏青青已经不见了。
看来这次他又请来了一个性价比极高的员工,但王连胜总感觉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05
夏青青,1998年出生于沽城,童星。曾参演电视剧《加油女儿》
乌漆嘛黑的环境里,王连胜趴在电脑前,屏幕上散射而出的蓝光点亮了他的脸。
王连胜将夏青青的名字输入百度之后,弹出一个没有什么内容的百度百科,其中关于对方的信息也少的可怜。看来夏青青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拍戏了,已经淡出大众视野多时。
夏青青果然曾经是个童星,小时候还出演过不少电视剧。多年前那部《加油女儿》曾经一度引得万人空巷,王连胜也曾经看过。虽然夏青青只在剧中扮演一个女主人公的远房亲戚的表妹,但幼年灵动可爱的表现,也引得网友不少好评。
但王连胜感觉的那种熟悉感,并不是源于她曾扮演的影视角色,而是另有出处。
虽然夏青青现在已经不再演戏,但那种与路人完全不同的外貌特质也绝对会引人多看两眼。
王连胜感觉夏青青的腿比普通人的命还长,与之相配的一双玉手又细又白,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命数。而且她的脸小得过分,还没王连胜一个巴掌大。脸上的五官搭配令人舒适,尤其一双犹如天上弦月弯弯眼,笑起来简直就是男人心门的破城锤。
但王连胜更是纳闷,这样一个大美人为什么要来自己这鸟不拉屎的店里当服务员呢?
难道她另有所图?
王连胜从电脑转椅上爬回钢丝床,仰面朝天伸展四肢。屋顶上悬着一组风铃,据说是来自日本的进口货。
他记得那是有一次好哥们刘小兵买来打算送给女朋友的,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在两人有一次次吃饭时,刘小兵却将其随手扔给了自己。当时看到刘小兵那沮丧的表情和拿着啤酒瓶子往自己嘴里灌的自残举动,当天应该是和女友分手的吉日。
此刻,风铃被裹上了一层薄灰,王连胜决定明天一定想着要清理一下。
王连胜回忆着从夏青青来面试那天开始到今天,店里的种种遭遇,对方身上的确带着种种疑点。
他还记得那次面试时,王连胜提到自己枕边王者是销售情趣用品的,他认为一般的女孩子肯定会有点不好意思,但对方却二话不说就解开自己上衣的扣子,要展示自己情趣文胸,说明她早就有心里准备且对店里做过提前的摸底。
她第一次参加自己宫斗剧下播后,为了和所有人打好关系主动给大家买奶茶庆祝。不知道是否纯属巧合,王连胜拿到了一杯“温热的换零卡糖去珍珠波波奶茶”。当时另他震惊不已。
因为王连胜每次体检结果都是血糖和脂肪肝数值偏高,所以他很少会喝奶茶。只有在特别嘴馋的时候才会点一杯“温热的换零卡糖去珍珠波波奶茶”慰劳自己顺便过过嘴瘾。
因为奶茶普遍糖分超标,珍珠又是淀粉合成物,很容易转化成脂肪。所以每次王连胜点奶茶的时候都觉得写下这些特调备注的自己太矫情,索性不喝。
要知道,一个刚来没几天的新员工,随随便便就能点到精准符合你要求的一杯“非常规饮品”,可想这个概率会是多低。这就好比你将一台打字机放到一个野生的猴子面前,任由它胡乱在上面输入,结果却得到一字不差的莎士比亚名著《哈姆雷特》一般,巧合得让人细思极恐。
另一方面,虽然夏青青看起来总是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但似乎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王连胜发现夏青青特别关注枕边王者的销售情况。好几次他都听到夏青青偷偷向曹贝贝打听店里每天的销售额。
一开始他觉得员工关心门店营业状况是好事,必定将来影响到自己的薪资水平,可是打听多了,就难免让人怀疑了。
还有一次,王连胜发现夏青青鬼鬼祟祟地从自己房间里出来,被撞见时却说因为刚才看到一条小野猫窜进了屋里,所以才冒昧地未经同意便跑进屋里寻找。
另外更奇怪的是,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举报都是自从夏青青加入直播开始的,这些举报内容精确而准时,对方总是能在直播间人数达到顶峰的时候一击必杀,难道这也是夏青青自带黑子体质而牵连了店里不成?
他还发现夏青青每次下班只要出了枕边王者的大门,就开始煲电话粥,不知是到底打给了谁。
06
王连胜的心不在焉已经写在了他的脸上、他睡意朦胧的双眼上、他凌乱不堪的头发上,尤其最近几天连食欲都渐渐离他远去,整个人看起来活像一头待宰的荷兰猪。
人心里有了疑点,就不会凭空消失。一连几日,他连直播带货都提不起精神,眼神总是若有似无地往周围那几个人的身上瞟。
终于在一次下播之后,李雪妹忍无可忍地揪他出来开会。
“你最近怎么回事?我这么卖力气地喊口号三二上链接,敢情没你什么事儿了是吧?粉丝发弹幕,你是瞎了还是哑巴了?也不知道回复?这也就算了,连直播链接的价格都能上错,这就是态度有问题!”
王连胜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任凭发落。
“王连胜我忍你已经很久了,之前进货的事我没跟你计较,现在你自己的店都这么不上心,你还想不想干了?”
他掏了掏耳朵,面露苦涩。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李雪妹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气之下,提包就要走。结果没迈出几步就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没好气道:“喂,最近巷子里多了不少警察巡视,昨天我听说你和那保安差点动手,你给我老实点,最好别出什么乱子,否则影响了直播老娘和你没完!”
“明白明白,不就是警察——”王连胜瞪圆了眼,脑袋轰得一下炸开,脸色煞白,“警察!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你没病吧?干嘛一惊一乍!”李雪妹被他突如其来抬高的分贝震得耳鸣,她将手伸进自己的手包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慌什么,听说查的是一桩人口失踪案,又不是扫黄打非,再说咱们也没犯事儿,只要你这阵子安分点就行。”
李雪妹说完,只见她从包里拿出一副太阳镜,架上鼻梁后星范儿十足地推门而出,虽然外面看起来乌云密布也并没有太阳。
王连胜有口难辩,随便应和两声对付过去了。等李雪妹走后,他不自觉来到了后院。看着那埋着老顾的地方再次变得崎岖不平,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蛋了,定时炸弹开始进入倒计时了。
最近事业蒸蒸日上,搞得他也有些飘了。竟然忘记了目前只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并非真正渡过难关。
警察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会是调查老顾的事吧?如果真是如此,凶手一定会想办法毁尸灭迹,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乱来店里。倘若自己协助警方逮到杀人凶手呢?是不是也算是将功折罪?是不是到时候也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了?
上次半夜遭遇的神秘人挖坟,让王连胜久久不能释怀。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王连胜从网上下单连夜安装好了隐蔽式的摄像头。只不过没成想,嫌疑人没发现,却逮到一枚行迹鬼祟的曹贝贝。
这小子不知道是有梦游症,还是得了路痴症晚期,一天到晚走错房间。虽然他们俩的房间门对着门,但是环境布局都不一样,怎么还能三番五次跑错呢?
只见镜头里曹贝贝东张西望一番,见四下无人,迅速钻进了王连胜的房间。他对着床头目不斜视,纹丝不动。那姿势就好像在哀悼他床头柜上吃完没扔的泡面桶。
就在王连胜以为他即将老僧入定的时候,曹贝贝竟然开始给他——铺床了?
曹贝贝这小子一天天精力壮得像头牛,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难不成还打算兼职做家政?他干起活来麻利认真,甚至可以说得上过分较真,到什么程度呢?恨不得连个蟑螂洞都得拿土填上。
王连胜看得匪夷所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小子是不是工资不够花,变着法地想提醒他涨工资呢?眼看曹贝贝就要把他随意乱搭在椅背上的换洗衣服拾起来重新叠了,他老脸一红,正准备去拦,却忽然看到曹贝贝忽然鬼鬼祟祟钻到了自己的钢丝床底下,没一会又爬出来满目狰狞地夺门而去……
这莫名其妙的情形让王连胜看得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渐渐淹没。
07
李雪妹坐在店门口,望着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发怔,那里赫然写着一句话,“你不去跟小郭领证,今年就别回家过年了!”
半个小时前,母亲弹来视频聊天。
“雪妹,你跟小郭领证的事,聊过了没有啊?”
李雪妹神色微动,努了努唇,只憋出来俩字,“没有。”
“你这孩子,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对自己的事儿一点也不上心呢?像你这样的大姑娘,搁咱村儿里全都抱上二胎了。我们好说歹说多少遍了,这个年纪眼光就别那么高了,像小郭这样条件不错的小伙子,你以为凭你现在的条件还能找着几个?”
李雪妹摇了摇头,将母亲的责问从脑海里散去。
郭有为真的是她眼下困境的最优解吗?她真的需要一个不忠的爱人吗?如果自己有了自己的事业之后在沽城买房,是不是也能安家落户了,而不是依附一个除了家境以外一无是处的男人?
想到这,她突然重拾信心,走到王连胜面前,“我想找你谈谈。”
王连胜正为曹贝贝的事愁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抬起头来无精打采地瞧着她,“啥事?”
“去后院谈吧。”
王连胜脸色一黯,“我……腰疼,你有啥事,就在这儿说吧。”
李雪妹本来心情就欠佳,看见他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道,“最近咱们直播效果还不错的,线下引流效果显著,我在想,后院不是还在闲置吗?不如咱们利用起来,重新装修打造一个网红拍照打卡景点,然后找达人在各大平台宣传一波,将枕边王者彻底打造成城市地标网红店,你觉得如何?”
“不成!”听到这话,王连胜困意全无,下意识反驳,“这……我觉得不妥。”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装修的钱我跟你一同承担。”李雪妹坚定道,“既然咱俩是合伙人,开销我们五五开。”
“那也不行!”王连胜腾得起身,“再说后院靠近库房,哪能随便让人进出参观呢?”
李雪妹眉头一皱,已然不悦,“这算什么问题?让装修师傅打个隔断不就行了吗?”
“这种都是噱头,高成本低回报,不值当的。你就安安心心做直播,让贝贝和青青拍摄视频,咱稳赚不赔。”
“王连胜,你就这么安于现状吗?你就只想挣眼前这点钱吗?”李雪妹瞪视着他。
“是你不够脚踏实地。”
李雪妹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怒火,一字一句道,“好,你现在就把我那一半钱给我,我不干了。”
王连胜一听这话,慌了,软下了语气,“别介啊,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别动不动就说散伙啊。你先消消气,这事咱们从长计议行不行?”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摆明了是你不想把生意做好!”李雪妹愤然道,看他这副不争气的嘴脸,更是怒不可遏。她一把推开王连胜,大步流星迈出去,打算后院的仓库收拾自己的东西。
“等等——”只听王连胜在身后扯着喉咙大喊。
李雪妹狠狠白了王连胜一眼,越走越快,却没注意脚下的凸起,嘭得一声摔在地上。祸不单行,鞋跟还卡进了泥地里。
与此同时,王连胜一个百米冲刺奔过来,嘴里还大声叫嚷着,“别!”
李雪妹压根就拿他当空气,开始用双手刨土,突然眼神一凝。地上多出了一根手指,此时正散发着浓郁的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