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冰冷的空气侵蚀着她的身体，她原以为自己是沉在海底的鱼，只要力争上游总能跃向天际，可到头来她还不如浮萍，至少飘在海平面上能日日见到阳光。
床边的手机屏幕熄灭后又被点亮，李雪妹看到上面显示着郭有为的名字。她没有伸手去滑动那绿色的按键，只是斜躺着，目睹着屏幕一次次地明暗交错。
郭有为一直是枕边王者直播间的忠实粉丝，从不缺席直播。
昨天的直播间里李雪妹的掉马甲事故发生时，他肯定也在线。寻常男人如果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去直播间做情趣主播，每天在两三万人面前搔首弄姿，必定暴跳如雷。
更何况郭有为还是从小在一个观念传统的家庭里长大，耳濡目染，尤其是他父母的体面，怎能受得了这般冒犯。
李雪妹估计这次郭有为打电话来，肯定是想站在道德制高点，先指责一番再借此机会提出分手，给自己减负。这次李雪妹的确也自认理亏。虽然自己是逼婚的一方，但原来每次都是盯着郭有为的错误，指责对方的种种不是；但“烙饼就怕翻面”，现在自己被人家抓了现行，生杀大权又重新回到了对方手上，自己多年来积累的道德高地，就这么无声无息崩塌了。
是啊，常在刀尖儿上跳舞，总有被鲜血染红了裙子的那一天。
李雪妹知道以郭有为的性格，若联系不上自己，一定会联系还留在沽城，等女儿订婚消息的父母。
父母二人这次来也是受尽了委屈，按下了诸多不满情绪。当时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自己在结婚这件事上不能再出岔子，否则前面的种种忍耐也就都付之东流了。
可是现在自己的事越闹越大，这难免会让本就不顺利的订婚横生枝节，打乱了原有的节奏。以郭有为父母平时的作风，一定会借题发挥，大谈特谈城市人和乡下人、文化人和种田人的思想差异，在“门当户对”这个观念上猛打太极，将李雪妹一方贬低到一文不值。
这妆婚事十有八九是黄了，紧接着就是迎来李雪妹父母劈头盖脸的无尽指责。可是所有人除了讽刺和挖苦还能有什么呢？根本就不会有人关心她的感受。
李雪妹现在谁也不想搭理，只想好好休息。
滑稽的是，被窝里的哭声却意外地和手机通知音同频。
现实世界万籁俱寂，虚拟网络却热火朝天。
02
与李雪妹噩梦般的预测恰恰相反，因为她昨天直播间掉马甲的事件，导致枕边王者的账号一夜爆单。就连李雪妹的《教你鉴别一千零一种渣男》课程都卖到崩盘。账号的粉丝和关注以及收藏都跟着一路走高。尽管评论区褒贬不一，但热度持续居高不下。
在流量时代，粉丝量意味着转化率，意味着节节攀升的销售额。
枕边王者情趣用品店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往日的低谷如过眼云烟，当下的火爆的变现无不让人艳羡。就连店里的氛围都再次热腾起来。
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曹贝贝揉了揉眼睛，高声惊呼。
“爆了！爆了！老板，咱们爆单了！”
曹贝贝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如此盛况，要搁王连胜以前的性子，早就该放鞭炮，街坊四邻奔走相告了，然而此时的王连胜却因为李雪妹的离开而变得麻木和懈怠，仿佛连金钱的铜臭都不能让他兴奋起来，更是一丁点都没有庆祝的心情。
看着店里到处都还残留着李雪妹的身影，王连胜的心口仿佛缺了一块，每次喘气都感觉空落落的。
而现在枕边王者的直播间里，李雪妹曾经的位置上坐着夏青青。
夏青青的美毋庸置疑，但今天的脸色似乎也有些一言难尽，就像本来白皙的脸上涂了一层浅灰的粉底，更像是一层雾霾，影响了她的呼吸吐纳，才导致她显得此番病态。
她半咬着嘴唇，模样清纯又性感却迟迟没有开口。或许是被弹幕轰炸得不知所措，亦或是第一次终于坐上了正牌女主播的位置过于拘谨，只见她的目光呆滞地落在屏幕上红色的“爆单”二字上一动不动。
这个世界上人们的认知差异巨大，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都可能被过度解读。
夏青青的反应看在曹贝贝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我说老板，你看看大明星就是不一样，名啊利啊钱啊在人家眼里都是浮云。”他说完抬起胳膊肘顶了顶王连胜，却不见对方任何反应，扭头一看，被那张霜打的茄子脸吓得闭了麦。
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正把他的脸映得惨白，像是正在拍鬼片候场演员。王连胜耸耷拉着绿豆眼，无精打采的模样跟他那只即将冬眠，随时随地都在打瞌睡的宠物龟如出一辙，他正呆呆地地查看账户后台的销售数据，被将近五十万的数字略微抚平些情绪。
“贝贝啊，后面发货的事儿就交给你了，我先回去歇着了。”
王连胜说完只是拍了拍曹贝贝的肩膀，落寞地转身离开。
这一天的到来曾让他日思夜盼。被骗抵押房子换来的五十万终于重新赚了回来，只要等到平台把款项打到自己的账户上，一切就都解决了，他对家人总算有了交代。
他曾无数次在心里默默预演这一刻的喜极而涕和拨云见日的释怀，但他没想到此刻的自己内心竟毫无波澜。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一块破碎的和氏璧，无法憧憬出完璧归赵的美梦。
王连胜走向宿舍的每一步都像灌了铅。
现在枕边王者的热度正处在爬升期，销售曲线像一条傲龙般一路向上，相信王连胜的账户上很快就会继续进账更多的五十万、一百万、一百五十五万。
本是用来做局儿坑骗王连胜的情趣用品店，却因为王连胜和李雪妹一路的不懈努力和各种意外的叠加，变成了一个吸进能力超强的印钞机。看着水涨船高的营业额，王连胜却在内心纠结是该结束还是继续。
他翘首以盼通向自由和成功的大门终于在他面前打开，他却看见那那扇门里充满了荆棘坎坷、困难重重。没了李雪妹，王连胜真没有信心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走下去。
老顾可能也藏不住了。
按照当初计划好的，如果一直找不到凶手，等到凑够赎回房子的钱就报警。
但是李雪妹的加入成为了王连胜未曾预料的变数，帮他更快拿回了钱。可是真凶到现在还杳无音讯，难道自己真要落得一个含冤入狱的结局不成？
03
星辰交替，昼夜轮转，再痛苦的经历都有被消弭殆尽的那一天。
李雪妹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在经过衣柜时，被上面镜子反射出的虚影吓得弹出了两米。
她为了壮胆打开房间里的灯，结果还是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白纱及踝的长裙睡衣搭配披肩凌乱的黑发，外加布满红血丝的肿眼泡，活像一只女鬼。
李雪妹做了一套晨起瑜伽之后，脑子逐渐清醒，逃避现实从来不是她的风格。
再呼出最后一口浊气之后，肚皮开始不争气地喧嚣。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李雪妹终于鼓起勇气解锁手机，随之而来的是劈头盖脸、狂轰乱炸的各种信息。
“我嘞个去，他妈真是黑红也是红啊！”
李雪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账号非但没有掉粉，反而突破了层级；挂在购物车里的课程被疯狂下单，加上达人后台商家合作的邀请，总收入堪比过去五年的总合。
李雪妹拍着大腿欢呼，这会儿别说肚子不知道饿了，整个人都精神抖擞。
现代科技对人类行为进化做出的最突出贡献就是习惯性上滑。李雪妹外卖软件没打开，眼珠子被困在了五花八门的热门评论页面里，根本移不开。
在这张看不见摸不着的互联网上，娱乐话题就是浪滚浪，永远不停的迭代更新。键盘侠们只需要动动手指，网络的风向就跟着见风使舵。
有人求红不得不下海，有人为了验证理论而付出实践。
李雪妹就被吹成了后者。
她一直宣讲的女权学，之前一直被人诟病有骗钱的嫌疑，可是枕边王者直播间的雄起，让她不言自明地证明了自己对成功笃定。
现在她凭一己之力，从零开始撑起了一个账号，最终交出了成绩优异的答卷。这次的案例不仅让她这个小网红直线晋升为大网红，还在直播电商运营圈闯出了名气，未来的商业价值不可限量。
李雪妹乘上女性力量崛起的东风，成了独立勇敢的代表，那些曾经不和谐的声音，现在都化为乌有。男性的审视和道德批判，随着大众思想的前进，变得越来越不值一提。
“真是变了天啊！8G网速都跟不上了。”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在李雪妹的预设里，她曾想过用辟谣来挽回自己的形象，但像她这种当场社死的，根本无谣可辟。
如果她说当初自己是被威胁的，那被谁威胁、怎么威胁的都得交代得明明白白；就连之前撒的谎就得一五一十的认下，这还极有可能将事业刚刚回暖的王连胜拉下水；如果说是自愿的，她又不像是夏青青那样敢于直播露脸，非得带个面具遮遮掩掩的装良家，心里没鬼也没人相信。
她本以为自己职业生涯走到了尽头，却意外地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好在李雪妹头脑清醒，她明白网红和网暴之间一字之差却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她没有因突然的关注而沾沾自喜，反而吃一堑长一智，更加谨言慎行。
发现原本打算为自己开脱澄清的腹稿已经没有发表的必要，李雪妹开始认真地盘算接下来转型的规划。
可是还没等李雪妹准备享受爆红带来的长尾效应，就有人先惦记上她了。
她手边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郭有为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雪妹，你可算接电话了，一整晚都联系不上你，可把我担心死了。”
听到对方的语气李雪妹有点摸不着头脑，顿感现实又和她预想的结果出现了偏差，难道郭有为被从古代穿越来的王爷夺舍了？
有句歌词唱的好，人最怕突然被关心，尤其是平日冷淡的男友突如其来的热情，更让人无福消受。所以她想静观其变，看看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哦，是吗？那么担心我，也没见你来找我啊。”
自从与王连胜合作之后，李雪妹就对郭有为越来越没有耐心，只不过从前都是在心里暗自吐槽，可能是人红了带来的底气所致，现在干脆脱口而出了。
“这不是还不到24小时，派出所也不给出警啊。可是我心里真的是惦记了你一宿，觉都没睡好啊。”
听着郭有为的话，手机这端的李雪妹白眼差点翻到房顶上。都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精，还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郭有为，昨天你肯定看到了对吧？我想你爸妈也应该知道了。关于做情趣用品主播这件事，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如果你因为这个和我提分手，我无话可说。以后咱各自安好吧。”
“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雪妹，是我爸妈说要请你来家里吃饭......”
李雪妹正要挂断电话，在听到郭有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怔住了。
“请我去家里吃饭？”
“对，对！我妈说要蒸螃蟹给你吃！”
李雪妹疾步走到窗前，掀开窗帘就被刺眼的阳光直射眉心。她忍不住眯出一条缝，暗道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郭家父母竟然邀请她登门吃饭了？还吃大螃蟹？
要知道，作为一个沽城人，请朋友来家里吃大螃蟹那简直就和桃园结义一个档次，若是婆婆邀请还没过门的儿媳妇来家里吃螃蟹，应该连未来外孙的小名都想好了，那简直就是官方的亲自盖章认证。
难不成是一场另有所图的鸿门宴？
看来同样难以预料的不仅是网络风向，还有未婚夫家父母的态度。
李雪妹回想自从二人交往以来，自己登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未来婆婆亲自下厨招待她。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让李雪妹右眼皮没来由地突突狂跳，究竟是福还是是祸？
她还是感觉到隐隐的不安。
04
李雪妹精心挑选了一身湖绿色套装如时赴约。
她从楼门走出，俨然成了枯木凋零的严冬里最生机盎然的存在，美丽大方的模样让在楼下车里等待她的郭有为眼前一亮。
车程有些远，李雪妹故意不说话，悄悄留意郭有为的态度。
对方的眼珠子在她身上从上到下扫射了无数遍，目光里的情欲眼看就要溢出眼眶，仿佛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让她有些生理不适。
这个男人已经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
当年李雪妹考出大山，成为一名沽城的大学生。初到大城市的她，还带着满脸羞涩和天生的自卑感。
城市里夜晚的霓虹漫天和摩天大厦里透出的点点荧光，是城市人勇于奋斗的写照。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大山里已经准备入眠的黑夜，才是城市人开始畅享生活的起始。
人们都说大学的生活是惬意的、是可以尽情挥霍青春的，但李雪妹却不敢有一丝的懈怠。为了能够完成学业，她的青春总在自习室和打工的快餐厅里穿梭。想起当初父母用口水沾湿食指，一遍一遍数着用全部家当换回的那一沓鲜红的人民币，李雪妹就觉得自己不能输。
她不能辜负自己，她不能再回到那山沟里，像她的同龄人一样十几岁就当了孩子的妈，和一个自己根本就不爱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日渐下垂的脸和在眼角肆虐的皱纹，穿着越来越大码的帆布长衫，在永远不会走错的回家路上失去了眼里希望的光。
毕业后，李雪妹为了生计四处奔波，从职场杀到直播间。她非常了解自己的境遇，要想在沽城扎根，她得比别人付出更多倍的努力。
李雪妹变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时尚。她在网络上露脸的机会越来越多，一步一步成为了李雪妹。在一次颁奖晚会的餐桌上，她认识了郭有为。
缘分总是会在注定的时间降临在某个人的头上，但缘分是否能最终成为一段佳话，时间会给出答案。
郭有为本来是和做生意的朋友来蹭饭的。
他在饭桌上一眼就看上了美丽爽朗的李雪妹，推杯换盏之后想办法得到了她的联系方式，从此之后就展开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猛烈追求。他不断抓住一切机会在李雪妹面前表现，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有一次他看到李雪妹摔坏了心爱的眼镜，郭有为为此他跑遍了沽城二十多家眼镜店，才给她配了一副一模一样的回来；郭有为还带着李雪妹在沽城中探索，陪她登上了最高的电视塔，和她在水上公园湖心的天鹅船里荡漾。他像一个毫无保留的导师，为李雪妹恶补着作为一个沽城人成长中所经历的所有必修课。
慢慢的，李雪妹最薄弱的穴位被郭有为的爱意淹没，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可以被需要、被关注、被疼爱。郭有为会记住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几点几分几秒，也会记住她的上升星座，还有她曾对着星空许下的愿望。
其实李雪妹对自己也是有准确判断的。
对于她来说，虽然事业还算过得去，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逐渐失去了年轻女人对爱情的议价能力。对于自己未来的事业是否可以更上一层楼充满了不确定性，如果婚姻也经营惨淡，那到时自己没有退路只能铩羽而归。
对于来说，郭有为也是她在这个年龄段最好的机会。他虽然并不出众，但好歹父母都是退休教师，也算是个文化家庭；而且如果最后真的能和对方走到一起，将是拿到沽城户口的最快方式。
05
直到李雪妹跨进了郭家大门，郭有为爸爸的满脸堆笑都没有凋谢。李雪妹心底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餐桌上摆满了精心烹饪的美食，且不论让李雪妹眼花缭乱大鱼大肉的荤菜，就单说能在严冬里餐桌上摆出溢满蟹黄的大螃蟹，郭有为的父母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气氛和谐得可怕，此时的李雪妹坐在了郭有为母亲的左手边，那是准儿媳妇的王座。
李雪妹受宠若惊，感觉遇上了婚姻路上的回光返照，她屁股下面像是长了针眼坐立不安，最后还是忍不住先打开了话题。
“叔叔阿姨，我先认个错。在外面直播的事，是我做得出格了，真对不起。您二位今天做得这么丰盛的菜招待我，我真的有些羞愧。”
李雪妹心中打鼓，惴惴不安。她主动举起酒杯向长辈敬酒，先摆明自己的态度，想要获得对方的宽容和体谅。
然而她所有的忐忑，在郭有为母亲张口的瞬间揭开了真相。
“雪妹，你可千万别客气。你俩马上就领证了，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一荣俱荣的道理，你可得时刻记在心里。”
“阿姨，真没想到您还能接受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了。”
“好孩子，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既然咱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我也就开门见山了。之前和你父母讨论嫁妆的事儿，我想了许久，现在这个时代，要现金什么的实在麻烦，不如换个方式？”
“什么方式？”
举起的酒杯缓缓收回，李雪妹感觉话锋有点不对。她暗中用力，捏紧了杯壁，等着对方把话说完。
“我总觉得你一个女孩子独自闯荡不容易，既然嫁到了我家，以后就不能让你继续单打独斗了，是不是？电商这条路呢竞争激烈，你身边如果没有帮衬的人，肯定是不好经营下去的。”
李雪妹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早已暗涌不断。看着郭母故作和善的笑脸，她自己的笑容渐渐消失。
“你也知道，我家虽然全是高级知识分子，但商场上的事儿啊，我们人脉也是比较丰富的，以后肯定能给你帮上忙。我想着你这嫁妆就先不用准备了，你就把你这个什么我是大女主的账号交给有为帮你管理运营，也当是帮你分担分担压力，是不是两全其美？”
“阿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让有为管理账号？”
李雪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狗屁理论，嘴巴微张着合不拢，只觉得这郭家就是豺狼虎豹窝，算盘珠子都蹦她脸上了！
“是的呀，这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相当于把你签给我们，这样咱们就是一家人，密不可分了呀！”
郭母大言不惭的嘴脸血洗了李雪妹的三观，她从来没见过把强取豪夺、鸠占鹊巢说得这么理所应当还可以逻辑自洽的人。
李雪妹怒极反笑，只觉得这婚事拖到现在也好，让她识人不清的结婚脑彻底清醒。
“阿姨，郭有为是您一手带大的吧？”
“这不是废话吗？有为从小就在我身边，我可是悉心培养，长得这么一表人才啊！雪妹，你稀里糊涂，怎么会这么问呢？”
面对着郭家一家三口的问号脸，李雪妹梗着脖子抢先一步质问。
“如果郭有为管别人叫妈，您乐意吗？”
“你什么意思？”
郭母一巴掌拍在桌上，噔一声巨响，艳阳晴天瞬间雷电交加。
李雪妹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撂，站起身来，脸上毫无惧色。
“阿姨，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将心比心。就跟郭有为是您的孩子一样，我的账号也是也是我一天一天养起来的，那是我的命。”
“雪妹，你先别这么激动，咱们一家人，好说好商量。”
迟迟不发言的郭父这会儿才开始登场，做起和事佬。
可是这番对话已经触及了李雪妹的底线，她绝不可能退让。
“叔叔，您和阿姨真拿我当一家人了吗？再说阿姨这是要跟我商量的意思吗？根本就是明抢！”
“雪妹，你这么说就没劲了啊，不就是一个账号吗？都要和有为结婚了还算得那么清楚？既然你想要嫁到城市里，就不要把你农村人的那些短浅的目光带进来，格局得大一些。我们全家都不嫌弃你个种田的农村户口，你倒在我面前开始摆起谱儿来了是不是？”
“阿姨，叔叔，您二位一口一个一家人，可是有您这么算计一家人的么？您要是这么看不上我的出身，那这桩婚事也没必要再聊了！”
“李雪妹！”
郭有为眼见父母被怼的五体投地，终于爆发，来了个软饭硬吃。
“你就没算计？你和我在一块不就是看重了我的城市户口吗？我告诉你李雪妹你别再这七算八算的，你知道沽城一个户口黑市上能卖多钱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那本沽城户口吗？你还在这和我算这蝇头小利？”
李雪妹都被气笑了，可悲啊可悲。
她心想人家郭有为说得没错啊，要不是自己心有邪念想委屈求全嫁到郭家，否则怎么会在这遭受这般算计和侮辱呢？
“行，郭有为，你说得对，就是我算计了，我给你家里的付出、送的东西、还有帮你还的钱，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当是喂狗了，永别吧。”
踏着郭母气愤的叫嚣声，李雪妹忍无可忍，终于是扔下了这段执念，转身就走。
出租车上，委屈的热泪如喷涌的泉水，将李雪妹精致的妆容洗刷干净。窗外快速后退的街景就像她的人生，她已经记不清是在哪个分叉路口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地铁。
车水马龙的街道，人潮涌动川流不息。红绿灯下，李雪妹乘坐的出租车与对向车流交汇，汇集到一片橙光之中。
她的手指本能地点开了王连胜的联系方式，可却迟迟按不下那绿色的通话键。
06
又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王连胜真正地认识到自己的荒唐，也接受了李静对自己的怨言。
他的鲁莽和轻信，让他被小人诓骗；他的自私和自大，让他深陷泥沼，还将无辜的家人牵连进来。如今他的隐瞒，再一次让他失去了伙伴，成了事业上孤独的遗孤。
眼下的情形，他已经有能力把当初抵押房子的借款还清，除此之外，现在的枕边王者的账号里还有源源不断的进账。事到如今，他也总算有底气面对孩子和李静。
他想戴罪立功，赢取家人的原谅。他觉得贫贱夫妻生活中的锅碗瓢盆，总能被真金白银擦得雪亮。
这天清早起来，此前就一直催促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李静电话一直打不通，王连胜跟曹贝贝和夏青青简单交代了两句就抽身离开，打算回家一探究竟。
“师傅，就去这个地址哈，另外，咱在安全的前提下，受累快一点哈。”
王连胜刚坐进出租车里，话还没落地，天上就飘起霜花。
冰晶一样的薄雪，如轻纱漫舞般缓缓落下，仿佛将世间万物的速度都调慢了一些。
“年轻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该是你的跑不了。”
出租车老司机的声音沙哑浑厚，大概是见多了人情冷暖，像看透红尘的禅佛对来客语重心长。
车内温暖，空气中残留着焦糊的气息，王连胜看见司机变速杆旁的便携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屁股。他用袖子在布满雾气的车窗上擦出一个小小的开口，窥视着街上的雪景。
短短数月，熟悉的街道已经改天换色。同样回家的路，王连胜却油然生出一种陌生感。明明只有十公里，可从他离开家到回来，像是已经过了许多年。
他曾无比期待“衣锦还乡”的这一天，能让妻子和女儿对自己刮目相看，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又生出别样的滋味。想起女儿对自己的渐行渐远，和家里那不再为自己亮起的灯，一股物是人非的溃败感悲从中来。
王连胜踏上回家的楼梯，他每走一步，心跳就跟着颤动一次。
在情趣店的日子，王连胜无数次想象过再次回到这个家的场景，却从未料到自己竟然会这样紧张不安，好像这个家已经不再属于他。
他刚来到自己家的楼层就看到自己家门虚掩，他轻轻走过去拉开了门，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地板上摔成两半的汤锅以及满地的狼藉，足以说明此前发生过突发状况。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不接电话呢？”
李静的电话还是没能打通，王连胜慌张地在原地徘徊。他怀疑是自己的手机信号不好才接不通李静的电话，他跑到楼道里，像没头苍蝇般来回踱步。
他一抬头碰上了正在上楼的老邻居，是隔壁的张大爷。
老头年纪大了，有严重的老花眼，看到一个壮汉在家门口徘徊立刻心生警惕。
“你找谁呀？”
“张大爷啊，是我，隔壁王连胜。”
“哦，是小三儿啊！哎呦，你回来的太及时了！”
“小三儿”是王连胜从小被叫到大的称谓，可听了三十多年他还是不能习惯，每当听别人这样称呼自己的时候，都会让他心里产生一种莫须有的罪孽感。
在成人店里，曹贝贝张口闭口都称呼他老板，起初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不少满足，可是听多了之后反而觉得肩膀沉重。
王连胜的叛逆期虽然来得晚了一些，但也终于接受了别人对他的称呼，懒得再纠正，毕竟男人的面子从来不是称呼给的，每个人的生活好坏也不会因为一个称呼而改变。
“张大爷啊，您知道我家出什么事了吗？人都去哪了？这家门怎么还开着呢？”
“你别着急哈，我儿子把你闺女送姥姥家去了。你媳妇呀，她刚才晕倒了，叫了救护车送二附属医院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07
方才室外飘落的白色冰珠此刻已经变成鹅毛大雪，给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出行增添不少难度。
二附属医院的观察室门口，王连胜疾步而行，耐不住脚下湿滑没稳住底盘，直接在分诊柜台的小姐姐面前来了个一字马。
“霍~你这大哥柔韧性可以啊？”
“姐姐......我来看病......”
“看哪？脑系科？”
王连胜是典型的沽城人，这的风土人情就是无论年纪大小，对女人的尊称都是“姐姐”。可护士小妹是个冷白皮，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被王连胜这个油腻中年男人称呼姐姐，气得差点飙出国粹。
“不是，我是来看病人的，这位小......姐姐？”
王连胜慌张过头，但不是不会看眼色的人，但嘴巴还是比脑子快。
“那么大个人，连句整话都说不全。病人叫什么名字，几点送来的？”
“李静，女的，应该送来没多久，您受累给查查。”
“李静？你等等我看看啊......嗯，找到了，那你是她什么人啊？”
女护士在名单上找到了准确的位置，但随着语气的转折，眼神在王连胜身上奇怪地停顿了一下。
“我是她丈夫。”
“丈夫？......行吧，她就是过度劳累，有点贫血，不是一两天了，以后得多注意啊！前面左转走到头，倒数第二间零四号床。你走路慢点啊，别撞着人。”
王连胜打听到了李静的病床号，心里踏实了许多，转身朝着女护士指引的方向一路找了过去。
医院走廊里充斥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对于很少走进医院的王连胜来说有点不太习惯。
他印象中自家人的身体都很好，基本都是医院的绝缘户。
刚才听护士提起李静的贫血症状不是一两天了，王连胜完全不知道。他暗暗自责自己这些年来对妻子的关心真的太少了。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会让人忽略身边人的变化。
王连胜深有感触，这些年只有他在原地踏步，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停步不前。他将自己的困局归责于李静，归责于李静的父母，自己的年龄和工作等等，然而现在回望，他恍然发现，真正困住他的是他自己。
王连胜到了李静的病房门前，抬手准备敲门，可箍成弧形的手指却悬在门前停了下来。
李静爽朗的笑声从病房里传出，王连胜从笑声里听出一种久违的放松，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笑过了。他不想打断此般氛围，只是悄悄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向内窥视。他竟发现，病房里已经有人陪在李静身边，而这个人他也认识。
男人带着一副金边眼镜，穿着面料上乘的西装夹克，他坐在李静的病床旁边，看着她，眼里含着淳淳的情谊。
他是王连胜的学长祁钊。
王连胜记得，大学时期祁钊就一直爱慕李静，是他的情敌之一。当时的祁钊性格也有些呆板木讷，不像王连胜活泼幽默，三言两语哄得人捧腹大笑。祁钊家境优渥，毕业后就出国留学。李静当时也是因为想要选择一个能够留在沽城的男友，过踏实稳定的日子才因此选择了自己。
王连胜以为生命中他们三人不会再有交集，然而造化弄人，原来李静竟然与祁钊还有联系，或许因为王连胜的存在，有婚姻的枷锁存在，才让他们二人只能远远地守护着对方。
熟悉的故人再次出现，过往的记忆涌入脑海。
此情此景，一切回到了原始的模样，这一次王连胜反倒成了局外人。
看着屋内二人谈笑风生的样子，病房门上金属门把手的冰冷触感，瞬间席卷王连胜的全身，他僵在原地，像是一个错过了父母疼爱的孩子。
李静的笑声再次传来，王连胜感觉恍如隔世。
鸡毛蒜皮的生活磨平了夫妻的情感，激情退去之后只剩下家庭责任支撑。可王连胜因为自己的一时糊涂，差一点就把家人都牵扯进了自己本该承受的漩涡里。
后院的老顾还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在随时可能东窗事发的危机面前，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挽回什么。
时间无法倒流，一切回不到从前。
想着尽量不去打扰这份岁月静好，王连胜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默默转身离开。
“这么大的雪，说停就停了，好好的家，说散也就散了。”
王连胜自言自语，不知是打算说给谁听。他走出医院，仰望着天空，感受冰冷的空气带走身体的温度，呼出的水气遇冷后团成阵阵白雾，润湿了眼眶。
折返的路上他没有打车，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完这十余年的婚姻。
他也并没有回枕边王者便利店，反而原路返回了家里，将一切打扫干净，留下了自己的大门钥匙。
临走前，他站在玄关最后一次环视了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家，那些曾经的幸福，还历历在目。王连胜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是提起笔，在那张离婚协议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