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雪妹的离开，于王连胜而言就像坐上了一辆云霄飞车，平地而起就直冲云霄，然后以超音速坠入绝望的深渊。
军心已乱，他手底下这俩散兵也是无精打采，兴致缺缺。夏青青还好，毕竟是专业演员出身，灯光一打，就能通过肌肉记忆绽放国际标准微笑。
让人怵头反倒是另一位，王连胜如今眼下的两团乌青就是拜他所赐。这几天剪辑视频加看店连轴转，晚上刚沾枕头就昏昏欲睡，奈何对面屋子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就跟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打起十二分戒备。
再这样下去就要神经衰弱了，逃避不是办法，他觉得需要找曹贝贝谈谈。
休息日的明媚午后，自认为终于做足心理建设的王连胜，终于慢吞吞挪步到曹贝贝房间门口。
门虚掩着，透过缝隙隐约漏出来几缕微光。床上不见人，屋子却满满当当。枕头被褥像远房亲戚，一头朝天一头朝地。床边的桌子更像一个战场，各种饮料瓶、手机充电线、零食包装袋在上面排兵布阵。地上三步一障碍，连袜子都僵直地竖在地上，像是喷了陈年发胶。
王连胜看得直蹙眉头，这屋子乱得老鼠来了都得开导航。
转念间心头一凉，坏事了，这臭小子连对自己都这么糙，反过来还给自己收拾房间，难不成对他是真上心了？
“老板。”
脖颈冷不丁吹进来一股热浪，让王连胜打了个激灵，他惊叫出声，手像八爪鱼一样张牙舞爪，踉跄几步才扒住门框站稳脚跟。他顿时火冒三丈，“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站在我身后干嘛？”
殊不知，怎么看也都是王连胜更像鬼鬼祟祟的偷窥狂。
“可老板，这是我的房间……”曹贝贝一脸无辜地站着，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欲言又止。
王连胜清了清嗓，故作镇定地把人领进屋，搬了把椅子，俩人面对面坐下。他动了动唇，语重心长道，“贝贝啊，最近店里事情特别忙，人员变动也比较大，有些事情我实在顾不过来时，都是你在帮我料理。从我开店第一天你就在这里了，如今算是公司元老级人物了。有些事呢我还是想先跟你说明白，避免咱们之间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此言一出，曹贝贝突然绷直了身子，语气带上了几分忐忑，“老板，你不会想关店吧？”
“没，没有那事。”王连胜泄了口气，“你放心，不是要开除你，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哦……”曹贝贝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眨巴着大眼倾听他的后话。
“你说说你，看着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整天窝在宿舍里多浪费，也没想着出去谈个女朋友？”
啪嗒，桌上的空塑料瓶应声倒地，曹贝贝默默低头去捡。
“少壮不努力，老大没能力。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有些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王连胜跟说书先生一样摇头晃脑，装模作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一天到晚少刷点短视频，你还有大把青春，找个好姑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才是正道，明白吗？”
他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维护着曹贝贝那颗易碎的玻璃心。可很明显，对方的眼神更错愕了。
“我啊，自从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以后已经看破红尘了，这些情情爱爱什么的，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王连胜扶着他的肩膀，惆怅苦笑道，“我也劝你早点看开，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是没结果的，还不如趁早止损，为时不晚。”
曹贝贝总算听出这话里不对味的地方了，他从床上弹起，“等等，老板你……”
“没关系贝贝！老板是个开明的人，什么LGB什么T的我懂！你不要有心里压力，我更不会用有色眼光区别对待，你只要好好干活，其他我都不会干涉。只是哥在这方面没什么能力，帮不了你……还有，以后不用总帮我打扫房间，我自己可以。”
只见曹贝贝像是被噎住一样，绯红从脖颈流窜到耳根，他努了努唇，如蚊虫叮咛般的声音在空气中绽开，“这不是看你最近太操劳，作为下属我想替你分担分担嘛。”
王连胜眼角一抽，好嘛，把马屁拍到这份上，倒还真难为他有这份心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幸好只是一场乌龙，今晚总算能睡个舒心觉了，瞬间心情大好。
“贝贝，老板答应你，等发年终奖的时候，一定……”
“王连胜，你在哪？给我出来！”
还没“一定”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指名道姓的喧闹。俩人一对眼神，赶紧往门口跑。
02
来者是李焕然。
棉服包裹着她瘦小的躯体，可依旧挡不住瑟瑟寒风往脖颈里灌。她鼻尖通红，急喘个不停，看样子是一路小跑而来的。
王连胜看得心疼不已，默默解开衣领，拉起她的两只小手，想也没想就往自己脖颈上贴。
寒气侵肌，鸡皮疙瘩在一瞬间爬满他的手臂，他冷得龇牙咧嘴，扯开嘴角展露笑意，“闺女，你怎么来了？冻坏了吧，爸爸一会带你去吃火锅怎么样？”
李焕然一把抽出自己的手，从口袋里拿出张折叠的白纸，摊开摆在他的面前，颤声问，“你跟我妈离婚了？要是我没找到这个，你们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爸爸没想瞒着你，只是不想耽误你考试，所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跟你解释清楚。”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不是已经把结果摆在我面前了吗！难道我现在说不想让你们离婚，你们就能不离吗？你们两个有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李焕然眼底翻滚着晶莹，声音哽咽，“我看出来了，你早就想抛弃我们了，你早就不想回到这个家来了。”
她的问责，无疑是用刀子剜王连胜的心。
“然然，不是爸爸想抛弃你，是——”
是因为看到了妈妈身边有了更适合她的人，是看到了有比爸爸更能照顾好你的人。
这话王连胜说不出口，至少在女儿面前，他还想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是什么？你说话啊！”两行热泪从李焕然眼角滚落，她急得嗓音几近嘶哑，“从我记事起你就忙，忙得顾不上家。工作和我让你做选择，永远是工作重要。每年六一儿童节活动，老师邀请家长来参加，次次你都缺席。你知道学校里的同学都说我什么吗？她们都觉得我没有爸爸！现在你们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婚给离了，看来我妈说的没错，你就是外面有人了，你就是个抛妻弃女的负心汉，从今天开始我就当没你这个爸爸！”
王连胜虽然不愿说出实情，但这也不代表能随便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他蹲下身，用指腹刮去在女儿脸上的泪花，“然然，爸爸可以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妈妈，也绝对没想过要抛弃你们。爸爸不想缺席你的任何经历，可是没有办法，我只有不断努力才能让你们娘俩过上更好的生活。”
本以为能安抚到李焕然，却不曾想这些话彻底击碎她脆弱的心灵。
“为了我，为了我，又是为了我！你和我妈是不是商量好了？一遇到事就是这套说辞！”李焕然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俩活得累不累啊？你自以为天天勤勤恳恳当个老黄牛，我们就算过上更好的生活了？可你赚得钱都去哪了，到现在连迪士尼都没带我去过？你拼死拼活赚来的钱根本就不够用，可你却失去了从小陪伴我的时间！”
左胸膛的深处，迸发着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刺痛。王连胜感觉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声带滚动了几下，唇瓣轻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光是你，还有我妈。有时候我真想问问你们累不累啊，她打着要让我成为其他同学榜样的旗号，逼我去上各种我根本不喜欢的兴趣班。你拼命赚钱打工，就是为了延续我的痛苦。你们只希望我能成为最优秀的孩子，好给你们脸上贴光！我又不是你们用来炫耀的奢侈品！”
“我做这一切有错吗？”王连胜也来了火气，“非要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明白这个社会有多现实残酷，柴米油盐有多琐碎，你才知道后悔是吗？你说错了，爸爸不是为了自己脸上贴金，而是希望你有一技之长，至少以后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能不依靠别人立足！”
李焕然垂下头，突然低沉了语气。
“你知道我最喜欢吃的零食是什么吗？”
王连胜一怔，不明所以。
“你知道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哪里吗？你知道我最喜欢看的动画片是哪部吗？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演员是谁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王连胜全然不知，心虚地别开视线，从脑海中拼命检索与女儿相关的那些零星记忆碎片。
“这些你都不知道。”李焕然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吐露出口，泪水不可遏制地模糊了脸庞，“但是有人知道，他会给我买喜欢吃的零食，带我去看偶像拍的电影。你们从来不管我快不快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但是有人明白，他们做的比你这个当爸爸的要好。”
“你的人生只是围绕你自己，你总想让自己搏一搏，你总觉得自己是个好爸爸，可你真的算得上一个好爸爸吗？你真的称职吗？你们总说吃胡萝卜有营养，但是你知道每次我吃完胡萝卜都想吐吗？”
“我在这个家里一点也不快乐。我想要开家长会时坐在位置上的人是我爸爸，我想和你们一起去春游，我想让你们多陪陪我。”
王连胜静默地听着，那颗努力缝合的心，到底还是被击得粉碎。
他以为哪怕违背了妻子的期待，但起码还算得上一个好父亲。殊不知，原来女儿心里裹藏了这么多委屈。
原来这么多年的努力一文不值，这二十年一直被生活的洪流推着走，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证明自己的能力，真的比失去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还要重要吗？
“呦，人都在呢，这么热闹？”
一道男声适时打断了思绪，王连胜抬眸去瞧，顿时脸色煞白。
说话的人是赵团结，在他身后跟着两个身穿制服，面色冷肃的警察。
03
王连胜的后背窜出冷汗，在脊柱沟里汇流成河。警察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老顾的事瞒不住了吗？他缓慢吐出一口气，让肌肉逐渐松弛下来，后又故作疑惑地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大阵仗，连警察同志都来了？”
只见中间那名男警官走了上来，把证件往他面前溜了一圈，不苟言笑道，“你好，我们是市公安局刑警，目前在调查一起人口失踪案，根据监控我们发现他曾来过这条巷子，所以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人口失踪案”五个字砸在王连胜头上，他已无心思考其他事情。他那双黯然失色的瞳孔里藏着心虚，手掌因用力攥拳而露出了泛白的骨节。
“喂，同志，你还好吗？”站在角落里的女警发话了，眼神如猎鹰般锐利警觉，透着凛光，充满了探究之意。
“哎呦，还不是因为您二位气场太强大了，我这种平头老百姓啥时候跟刑事案件扯上关系，都给我整不会了。”王连胜憨笑着囫囵应付，赶忙侧过身子请人进来，又吩咐曹贝贝去录播室把夏青青叫出来。他领着人走到沙发上落座，泡了两杯热茶恭恭敬敬端过来，低眉顺眼道，“警察同志请放心，我们都是遵纪守法好公民，无论您问啥，我们仨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力而为、积极配合。”
男警察微微颔首，那位女警则没有落座，自顾自打量起了屋内陈设。
王连胜的余光追随着那女警的身影，眼神如被磁石吸引一般无法移开视线。她留着干练的短发，一双慧眼转个不停。到底是女人心细，她似乎对细枝末节分外留意。
王连胜只觉得做如针毡，“别去后院”四字箴言早在心头祈祷了千万遍。
幸运的是，男警官突然开口，那名女警可能也没觉察到异常，适时坐回了座位上，他空悬的心这才暂时落地。
“你这店开了多久？”
“两个月左右吧。”
“挺有经商头脑啊，”那名男警察笑了笑，宛如话家常，“最近你们这店可是热搜专业户，都成网红打卡景点了，上头还特意交代要重点关注你们这一带的治安。”
“您过奖了，运气，都是运气。”王连胜连连鞠躬，“给局里添麻烦了，各位同志辛苦——”
话音未落，男警官的眼神直勾勾落在他身上，目光紧锁，不寒而栗，“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可疑的人，尤其是在晚上的时候？”
王连胜只觉心跳漏了半拍，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要说可疑的人，确实是有。那天晚上在后院刨土的人，他猜测一定和老顾的死脱不了干系。可转念一想，倘若现在说了，恐怕会引火烧身，万一尸体暴露了那就得不偿失了。与其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不如先暗中查清楚事情原委，争取一举破案，估计看在功过相抵的份上，他还能得个宽大处理。
“没什么……可疑的人吧？”
“既然没什么，还需要想这么久？”半天没言语的女警眯起双眸，冷声发问。
王连胜叹了口气，“您有所不知，最近我和店里伙计一直忙生意，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太多了，我们几个白天进货卖货，晚上直播剪视频，一整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感觉时间流速都和正常人不一样了。”
正说着，曹贝贝带着夏青青来了，坐在角落里。俩人脸上也没了往日的松懈，皆是一副凝重的表情。
那男警官放弃继续盘问王连胜，将目光转向略显局促的夏青青，“夏小姐，你来店里多长时间了？”
夏青青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点名，明显愣了一下，“来了大概一个月吧。”
“和街坊四邻关系如何，有没有结交什么朋友？”
“那必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可以给她担保。”赵团结拍拍胸脯，抢话道。
“去去，又没问你，别插嘴。”男警官皱了皱眉，食指中指交替敲击了几下桌面，百无聊赖地看向夏青青。
夏青青想了想，柔声细语地说，“来这里以后，每天上班都有很多事要忙，没什么时间结交朋友，晚上下班只想回家睡觉。”
男警官挑了挑眉，与搭档女警互通了个眼神。
“你们三个，把手机都拿出来，请配合一下。”女警负手而立，语气不容置喙。
此言一出，店内三人脸色各异。
曹贝贝率先交了手机，王连胜紧随其后，最后则是不大情愿的夏青青。
女警见状，先打开夏青青的手机，用拇指划了一会儿屏幕。半晌，她的目光停留在某个位置，抬起头来问，“海河东路神州花园13号楼7门301，为什么每天早中晚固定时段，你都会点一份外卖送过去，那里住着什么人？”
夏青青瞳孔一颤，静置在双腿上的修长五指逐渐紊乱了节拍。
“是……是我的亲戚，因为腿脚不太方便，儿女又经常出差，身边又没人照顾，所以每天我就帮忙点个餐送过去。”
女警半信半疑地盯着她，少卿片刻，又问了几个消费记录的问题。夏青青虽然回答得顾左右而言他，但是大致内容能对得上，因此逃过了警方的盘查。
紧接着是王连胜。
王连胜从前的社交圈就相当简单粗暴，单位家庭两点一线。现在好了，成了孤家寡人，更是无牵无挂，无爱一身轻。
不过——
“你微信这个置顶好友‘刘小兵是条狗’，你们两个之间有过节？”女警一本正经地问道。
唯有这点是王连胜的逆鳞，也是不可触碰的伤疤。追本溯源，自己变成今天这德行跟他逃不了干系。他恨不得立马报警抓这条老狗，可跟警察咋说呢，一套房换来了一家情趣用品店？左右还是绕不过后院那个老顾。
他只好憨笑着解释，“这孙子就是我一损友，喝酒之后经常一言不合就动手，经常三五个月不见人影，反正早晚我都能找到他，不打紧的。”
女警没忍住抿唇一笑，很快恢复如常，冷着脸把手机还了回来，“如果被骗了钱财，一定要第一时间报警，这样会有最大概率追回财产，并且避免更严重的损失。”
笑个屁！有啥好笑的！不就是看到了他酒后哭着跪舔刘小兵，求人家把房子还回来的长篇小作文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好嘞，警察同志，您就放心吧，我又不是冤大头。”王连胜讪讪道。
最后是曹贝贝，不得不说，他的社交比他这张小白脸还干净，连给父母发消息都可以用“三字经”精准概括——吃饭了，睡觉了，挺好的。
女警看后脸上浮现了点点诧异，她抬头看着曹贝贝打量了一番。
“你还挺缺钱的？”
一缕异样从曹贝贝脸上划过，他默默地点点头，其他什么也没说。
这一段都被王连胜看在眼里，激发了他的好奇心。
经过一番调查，三人似乎跟所涉案件并没什么关系。他在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为何警方来得莫名其妙，但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这二位有了要走的意思。
“如果你们曾经发现什么最新情况，一定要向警方如实相告，感谢配合。”男警官跟王连胜握了握手，说了几句官话。
“沈队。”女警拿出手机，凑了上来，“技术部那边传来了最新消息，听说这个女人失踪之前还去了挂甲寺，我们现在过去看看吧。”
王连胜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睛，他们在查的失踪案受害人，是个女人？也就是说，不是老顾？
男警官似乎看出了他微妙的表情，“还有什么需要补充吗？”
“啊，没了没了，祝二位同志调查一切顺利，早日将犯人缉拿归案！”王连胜声音洪亮，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04
月光昏晕，繁星点缀了天幕。万般愁思在宁夜里归于平静，王连胜卧在床上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来了困意，膀胱却势要跟他的意志力做个较量。
半个小时以后，他还是败给了三急，翻身下床，来不及披上件衣裳，趿拉着拖鞋就往院子里走。隔壁鼾声渐浓，自顾自打起了交响乐节奏。他哼笑一声，继续朝前走。
室内水声淙淙，隔着道玻璃，他观瞧窗外夜色愈发朦胧。小解回来，吹了冷风，意志反倒清醒。
月影错落，在地面闪烁着一块镜面，房梁下深浅不一的黑暗在诡异攒动。他停下脚步，隐约看到了个人影。
那人停在自己房间门口，俯身放下一物，转身欲走。
王连胜屏息凝神，抄近路，从库房里穿梭着摸过去。眼瞧着那人近在咫尺，他正准备扑上去的关隘，忽闻几声恶犬狂吠，惊扰了他的步调。
对方非常警觉，掉头就跑。王连胜暗骂自己定力不足，赶忙奋起直追，“站住，别跑！”
偌大的院子竟成了二人的追逐战，可惜王连胜耐力不济，无论反应还是爆发力都处于下风，最终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对方灵活地借力翻越高墙，逃之夭夭。
“操，居然又跟丢了！”王连胜气得捶胸，突然间想到，刚才好像对方在自己房间放了东西，于是一阵加急步伐赶了回去。
手电筒的光辉以俯视的姿态，尽数播撒着地上这只快递箱。
王连胜蹲下身，轻轻摸索，他发现上面只用了透明胶带封箱。里面的东西很轻盈，摇晃有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赶忙撕开，发现里面只有几张照片，仔细去瞧，他整个人如脱离一般瘫坐在地上。
照片里，自己正颓然地杵在后院中央，卖力地把从泥土中露出的老顾重新埋起来，看起来像极了真正的杀人埋尸犯。
而照片背后，还留了一行文字，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印刷体。
——明天中午十二点整，去光华桥下的海河裸泳。否则，你就想想怎么跟警察解释这一切吧。如果敢告诉别人，我也会把这些照片寄给警察。
王连胜浑身瘫软跪坐在地上。他倒吸凉气，心脏突突直跳。
是谁？到底是谁？难道已经暴露了？
王连胜细打量着这张照片，俯视的拍摄角度，这人正是从后院的墙上偷拍的。暂时无法确定此人的身份究竟是来自店里还是店外。
怎么办？
王连胜的人生就像一场电影在他脑海中回放，甚至还脑补了被抓进监狱被枪毙的情节。虽然他昨天还在犹豫是不是要报警自首，但当非你预期的结局将至，还是会让人无法接受。
寄信的人是不是凶手？如果是凶手，早就实现了让自己人赃并获，为何还会反过来要挟？难道他还有什么把柄落在这里让其不能逃出生天？况且这算他妈的什么威胁条件？对方是不是也看出他没什么钱，所以在谋财和害命之间，选择了让他冻死？
王连胜脑袋都要炸开，刚刚豁然开朗的人生似乎又被人推上了悬崖的顶端。
05
尽管天气回温，可寒风依旧砭骨，河水的冷气侵袭着骨髓，让王连胜不自觉咬紧了牙关。
他将衣服一件件褪下搁在岸边，然后走到桥头。脚下宛如踩着冰块，让他有些站不安稳。水光粼粼，倒映着他蜡黄如土的脸色。他不是害怕自己大祸临头，而是担心万一要坐牢，年迈的父母没人照料，女儿的前程将与仕途无缘。
想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又朝前走了一步。
“小伙子，别跳！”
身后一声高喊，吓得王连胜差点脚底一滑栽河里去。他回头去瞧，只见一年迈老妪正三步并作两步朝这边走过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就要往回拽。
“沽城人还能有嘛想不开的，你这年纪轻轻的，甭管为了嘛都别跟自己过不去，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得了！大娘都活到这个岁数了，最见不得这种事了！”
王连胜被锁了喉，只觉得呼吸越发困难，再这样下去没被冻死也得被大娘勒死。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不是大娘，大娘您误会了，我没想跳河，我是想冬泳，冬泳……”
那大娘听闻此言，手头这才放松了力气，把人放开。上下打量着他，将信将疑地问了句，“真的？”
王连胜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拍了拍自己肥得流油的小肚腩，“听说冬泳减肥，还能促进血液循环，我这不是想锻炼锻炼身体吗。”
大娘这才捂着胸口长舒了口气，“哦哦，原来是这样，大娘误会了。不过小伙子，你可小心别冻坏了，这天气眼看就要降到零度，河面都快要结冰了。”
“所以我这不才趁着最后的机会，再练几次。”王连胜摩拳擦掌，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
“成，大娘叫人来给你加油。”说着，她就掏出手机录起了视频，“老姐妹儿们，快来海河边集合，这有个小伙子要练冬泳，咱们给他加油打打气！”
这老太太也是个性情中人，不一会儿就摇来了十几口子人。看着这些围观群众，王连胜只感觉脊背越发凉了，连小腿肚子都不自觉颤抖起来。
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跳。
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河水刺骨，他感觉有一千把刀子在同时往身上扎。他的脚不停的在水里扑腾，两手死命的在水中拨来拨去，想通过运动让身体尽快留住被沧沧河水带走的体温。
岸边还有一堆人给他喊加油。结果，不明真相的观众越汇越多，将岸边围堵了个严严实实。
“枕边王者，绝不好惹！”
王连胜喊着口号给自己鼓劲儿，一回头发现有拍照的，还有给他计时的，还有解说的，好不热闹。转念一寻思，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到不如趁着机会宣传下店铺。于是掉了个头，又奋力游了回来。
“各位，多多支持咱们‘枕边王者便利店’，应有尽有送货上门，成为会员给大额优惠，感兴趣的一会儿咱们岸上加微信啊！”
今天李雪妹照常上了直播，因为她知道，人气是需要维护的。人红了以后，只要在直播上每天露露脸让大家知道自己安然无恙，就像完成了任务。不过她这两天也开始反思，自己当时拼命想红的热情到底去哪了。
看着直播上各种如蚊蝇般不怀好意的嘘寒问暖，以及五湖四海涌现出的大款们狂刷嘉年华争抢榜一大哥的好胜心，以及邮箱里多到爆炸的品牌方合作邀请，她倒反而开始迷茫了。
难道自己做“李雪妹”这个账号就是单单为了钱，每天在屏幕上对着无数男人们搔首弄姿而已？想到这，她也开始嘲笑自己现在竟然有了一种不为斗米折腰的底气，已经开始思考社会责任了？
装什么装，还是实际一点，找回当初那个认定钱可以摆平一切的李雪妹吧。
都是王连胜害的。
海河岸边喧嚣嬉闹，而独自站在桥上的李雪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手机响个不停，不用看也知道是郭有为发来的。自打上次去郭家闹了个不愉快，他就一直在给自己赔礼道歉。
当电话第十次打过来时，李雪妹忍无可忍地接起来。
“郭有为，你烦不烦？”
对方语气急切中带着一丝欣喜，“雪妹，你已经好几天都不理我了，我去你住的地方找过你，说你已经搬走了，你到底去哪了？”
“我去哪和你有关系吗？”
“我知道你还生气，我妈说得那些话确实很过分，我代替她跟你赔礼道歉。但那些只是他们的想法，之前并没有跟我商量过，我也不知道我妈她……会这样说。”
“不知道？”李雪妹讽刺一笑，“郭有为，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呢，嘴里头能有句实话吗？”
“雪妹，你现在连我都不相信了吗？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啊。我会和家里说明，账号的事由你自己做主，你——”
话音未落，听筒里传来两声刻意的咳嗽声，郭有为沉默了。
李雪妹顿时了然于心，“如果你想和我结婚，那订婚宴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话？去你家吃饭那天你怎么就不帮我解释几句？如果你是真心想维护我，你爸妈对我就不是今天这个态度。自始至终，你家就看不起我这个外来户，也根本没想过让我进门，你还在这惺惺作态有什么意思？”
郭有为听罢，冷了语气，“李雪妹，那你又是真心想和我结婚吗？说到底你不就是为了我家的城市户口才跟我在一起的吗！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他又将那天在饭桌上的话重复了一遍，每一遍都是对李雪妹错误决定的鞭笞。
李雪妹眼眶瞬间红了，“这才是你一直以来的想法吧，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势利眼，我这么多年热脸贴你们家冷屁股，你以为就是为了一个户口！郭有为，感情是我安身立命的利用工具，我不像你一样对待什么事都能那么儿戏，你背着我给主播打赏、跟别人开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不是，雪妹……”
“分手吧，咱俩没可能了。”说完这句，李雪妹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短信拉黑微信删除一条龙到位。
大颗泪珠掉在手机上，熄屏倒映出她颓然的脸色。
七年感情烟消云散，不可能不难受。可她也明白，生活应该向前看才不会掉队，如果一辈子依附在别人身旁，她永远也不可能心安。
“沽城人怎样？外地人又怎样？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谁又比谁更优越呢。”李雪妹吸了吸鼻子，摸干了泪，眺望着远方林立的高楼大厦，“我一定能通过自己的本事立足的，一定。”
不远处河岸边的人越来越多，时不时传来嬉闹的声音。她倍感好奇，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河里去了。
李雪妹循着众人视线去瞧，才发现水里有个赤膊男人正在水里游泳。她觉得这人看着有点眼熟，声音也像是从哪听过。
定睛一瞧大跌眼镜，这不王连胜吗？
看他哗众取宠博人眼球，嘴里还念着口号的模样，李雪妹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倏地，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她敛去笑意，皱起了眉头。
人群之中有个戴着口罩的男人，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连胜身上，拾起了王连胜的衣服。他将每一件衣服翻来覆去的检查，把每个口袋都翻找了一遍。最后还不忘将衣服向下甩了甩，看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李雪妹见状不对，一边快速从桥上往下跑，一边大声呼喊，“你干什么呢！”
她的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那人只得丢下衣服，拔腿就跑。李雪妹原本想追，可惜对方速度很快，一溜烟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王连胜见状也游了回来，靠近岸边才看见了人群之中的李雪妹。二人视线一打照面，就各自游移开来。
王连胜浑身被冻得通红，浑身湿淋淋的，被冻得哆哆嗦嗦。他摸了摸鼻子，只觉得脸颊是滚烫的。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面，居然是这么滑溜溜光秃秃的尴尬场景。他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
“那个，雪妹，你怎么在这？”
李雪妹没好气道，“丢人现眼，刚有个陌生人在翻你东西。”
王连胜眼神一凝，难道是那个幕后凶手？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看见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李雪妹想了想，“他戴了口罩，具体长什么样子没看清。寸头，右眼底下……好像有颗痣。”
王连胜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抬眸试探性地问，“雪妹，你最近在做什么？”
李雪妹轻哼一声，“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先处理好你自己的私事吧。”
王连胜压低声音，“雪妹……我……。”
“你不用解释，反正你的事与我无关。”李雪妹说完这句，扬长而去，独留王连胜在冷风之中瑟瑟发抖。
06
刚才碰到王连胜的事让李雪妹越想越奇怪。
明明枕边王者直播间天天都在爆单，他怎么能有时间出来冬泳？而且王连胜平日懒得要死，每次到门口的驿站拿个快递都得让曹贝贝代劳，自己整天窝在他那个单人沙发里像只死狗。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雪妹在地铁站的洗手池前一边补妆，一边复盘王连胜的反常，没想身后却传来呱噪的吵闹声，让她分了神。
身后厕所隔间里，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声突兀响起，伴随着一道冷声威胁传入李雪妹的耳畔。
“我告诉你，你就是个没人要的东西，以后离男生远一点，我们看见你就犯恶心。”
话音外，隐约有哭声溢出。
“别光知道哭，要说自己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听懂了吗？”
李雪妹回头去瞧，只见穿着校服的几人，将一个女孩围堵在一个隔间里，隔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那个被堵在角落的女孩头发凌乱，抱着书包瑟缩成团，泪痕还挂在脸颊上。
这就是传说的校园暴力？
眼看为首那女生，巴掌就要不由分说落在那女孩脸上，李雪妹想都没想，一个健步冲过去，举起手机就开始录像。
“喂，干嘛呢干嘛呢！那么多人欺负一个，信不信我放到网上让你们火一把？”
“哪来的老姑娘？多管闲事，赶紧滚！”
李雪妹听到对方叫自己老姑娘恨得牙根痒痒，她本来想破口大骂问候一遍对方的列祖列宗，但想着自己正开着手机录像，便攥着拳头忍了下来。
“嘿，真不巧，我呢是个网络博主，粉丝不多也就十几万吧，把你们这录像放到网上挂几天，正好能帮我的账号加点热度。”李雪妹边说着，边走到女孩身边，将她从里面拉出来护在身后。
几个女孩一听明显露出犹豫的神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领头那个女孩指着李雪妹身后的人，威胁般地开了口。
“这次就放过你，以后你再敢跟我顶嘴，我要你好看！”
那女生说罢，便带着几人离开。
李雪妹赶紧转过身查看那女孩情况，“还好吧？”
女孩摇了摇头。
李雪妹眼见这女孩有点眼熟，但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她帮她拾起书包，又整理好头发，“你家里人在哪呢，我送你回家吧。”
女孩抹干眼泪，眨巴着眼睛，“你是李雪妹？”
李雪妹愣了一下，笑了，“你认识我啊？还是看过我直播？”
女孩点点头，“我还给你发过消息呢。”
二人说话间，便来到地铁站等车，只见车门刚打开，就看到一名男子火急火燎冲了出来。好巧不巧，下一秒就看见一个胖子也火急火燎地跟着冲了出来。他跑起来十分吃力，脚下的速度明显追不上前面的人。他边跑边嚷嚷。
“抓贼……小偷，别跑！”
李雪妹眼神本来就不好，再赶上今天带的美瞳度数配得不太合适，眼睛半天才聚上焦，一看傻了眼，心想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王连胜？”
“爸爸？”
李雪妹一惊，望向身边那个小女孩，那小女孩也回过头看向她。
“你就是王连胜那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