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看着屏幕上的李雪妹在直播间里盛气凌人，一副人生赢家的派头，王连胜觉得既可笑又讽刺。
今天在海味鲜大酒楼里，他伪装成服务员目睹并录下了对方的整个相亲过程，男方家里对李家提亲的漠视和轻蔑，相信是个人都能看得门儿清，但李家仍然装聋作哑自我麻痹，像是自己女儿有什么先天缺陷似的，上赶着倒贴。
他忘不了李雪妹转身发现他那一刻的眼神，像一枚尖锐的针，深深刺进在了他的心。两颗眼里滚着的泪，在他面前淌下来，那泪水里带着悲哀、委屈和不甘。
他没想到的是，李雪妹并没有当中揭穿他的身份，或许也是因为怕在那种情况下引起更多的误会，也或许是自顾不暇，她一言不发地跟着王连胜到楼下扫了码结了账，然后头也不回，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眼下李雪妹在现实中的肖像已经复原，一个农村来的小镇做题家，挣扎在市井之中的普通青年、被家里逼婚倒贴城市人的土凤凰。
有视频为证，王连胜似乎已经掌握了绝路逢生的密码。可他躺在沙发上，看着自己手机里录下的一条条视频，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感觉。
李雪妹生性耿直，如果这些视频不能让她妥协，还需要曝光到网上吗？如果真把她直播间的人设推翻，是不是也把她和自己一样拉上了绝路？
今天店里的客人依旧寥寥，对面的曹贝贝一反常态地没在自己身边转悠，像是在给什么东西打包，咔嚓咔嚓的声音更让他心烦意乱。
“我说曹贝贝，你瞎忙活什么呢这事？”
“外卖，有人从网上下了订单，买了不少，我答应晚上就给发货。”
曹贝贝头也没抬，手里边弄边说。
王连胜觉得奇怪，枕边王者从开业以来线上线下一直同步被黑，这也导致了每天店里都没什么客人，至于网上情况那就更糟了，哪个想买东西的人看到半颗星的评分还会义无反顾的下单？除非是熟客。
“熟客？”王连胜忽然从沙发里跳起来，只是由于太胖第一次并没有成功，整个身子又重新摔回沙发里，磕到他的老腰让他疼得嘴里嘶嘶吸气，最后还是慢慢爬起来，猫着腰来到曹贝贝身边。
“让我看看，买了这么多？”
“嗯，买了三千多的。”
王连胜看了看对方购买的物品，新款玩具、情趣内衣、束缚工具、各种强效补剂一应俱全。他更疑惑了，买那么多，是来店里上货吗？
“这么多，几个人用？”
曹贝贝乜了他一眼，略带羞涩：“我哪知道，老板，这些东西客人买了怎么用是隐私，咱不能问。”
曹贝贝用胶带把盒子缠了两圈之后，轻拍了拍盒子继续说道。
“客人说前几天试了咱家的东西觉得效果杠杠的，打算再买点随时备着，就下了单。”
王连胜皱着眉头歪着脑袋，一脸纳闷儿。
“前两天买过……”
他随手拿起柜台上曹贝贝填好的快递单，看到收件人那一栏写着写着一个他熟悉的名字。
李雪妹的优秀男友，郭有为。
02
王连胜觉得这事不简单。
不管李雪妹那天说的话是真是假，可刚因为用药过度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又记吃不记打地主动跑来店里下单，但凡正常人都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了，人家愿意从店里买东西已经够感恩戴德了，你管人家和谁用呢？但自从他伪装成服务员站看到李雪妹朝着他掉眼泪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里总是拧着一股劲儿。
第二天，王连胜还是决定自己亲自送货一探究竟。他换上印着“枕边王者”的红色制服，蹬上电动车，朝着收货单上的地址飞驰而去。到了目的地之后，他发现接货的人的确是那天在餐桌上的郭有为，但他周围却并没李雪妹的身影。
郭有为像做贼似的在楼下踱着步，他不停地看着手表像是在赶时间。
“怎么这么慢？”
趁着对方翘首以盼的功夫，王连胜这才有机会仔细看了眼郭有为，他头发梳得油量，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唯一的缺点就是鼻翼稍宽，让整个人的气质增加了一种钝感。他个子不到一米八，但比例还不错，加上一身淡蓝色的西装，像是要去约会。
“郭先生是吧，不好意思啊，路上有点堵车，这是您的东西。”
王连胜从电动车后面的储物箱里拿出一大盒东西，递给对方，郭有为应该是没有心理准备，双手接住箱子的时候明显往下坠了一大截。他带着惊讶打开箱子，确认无误后，露出了一个微笑：“好了，没问题。”
王连胜点点头，转身骑车离开，但他却没有真走，而是藏到不远处的一个电箱后面，探出脑袋偷偷观察郭有为的动向。他的疑惑还没解除，李雪妹刚在他这买东西吃了亏，她男友转头又迎难而上，这怎么看怎么有问题。莫非今天他跟踪到餐厅的事让李雪妹破防了？对方这是准备直接整个大活？
王连胜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恶寒，仿佛从被窝里摸到一只老鼠那样瘆人，他聚精会神的盯着郭有为，企图通过盯住这位妈宝男探查出李雪妹的下一步动向。
他发现对方并没有抱着箱子上楼，反而往相反的方向快步流星地前进，到街上拦停了一辆出租车后，乘车快速离去。
王连胜脱掉印着枕边王者的制服，启动电动车，紧紧跟在那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后面。
沽城的老城区和新城区似乎是两个世界，新城区趁着经济腾飞的几年光景，高楼大厦平地而起，将原来贫瘠的盐碱地化为一片钢筋水泥的森林。王连胜骑着那辆黄澄澄的电动车在其中穿梭，他已经回忆不起这些街道儿时的样子，如今时过境迁，这些交错纵横的街道就像他的人生，只能横冲直撞，早就乱了方寸。
郭有为在一个路口下了车，他先是东张西望，偷感极重。见没人尾随之后，才抱着那盒子东西进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快捷酒店。
王连胜心里更加疑惑，李雪妹不是有自己的住所吗，两人在一块也三年了，何必花这开房的冤枉钱。
他带着疑问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将电动车锁好，摘下口罩和头盔，捋了捋脑袋上凌乱的头发后，也跟着进了旋转门。
明明是一家快捷酒店，装修得却金碧辉煌。大堂顶上的水晶吊灯照得王连胜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地面厚实的红色地毯踩上去软塌塌的，四周墙壁上挂着的世界名画分辨率低得可怜。酒店应该是刚开业不久，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化学涂料味。
他看见郭有为在大堂里转了一圈，似乎没找到他要等的人，又抱着盒子从酒店里走了出来。
而就在郭有为刚出门的瞬间，迎面就对上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两个人的眼神磁铁似的撞到一起，彼此都顿了一下，虽然很快便装作陌生的样子快步走开，但王连胜真真切切地看到两人的眼神早就拉了丝儿。彼此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甚至还看到郭有为用抱着盒子手递给了女孩一张房卡。
王连胜心里暗骂都他妈是影帝，李雪妹一个双标女，遇到个男友居然也是个偷腥男，偷情搞得都和地下工作者似的，难怪能走到一起。
王连胜自认自己是个爹味十足的死直，凭他的眼光，都能看出那女孩极不协调的整容脸：下巴和鼻梁像是两把利刃，锐得刀光剑影，双眼皮宽得能当订书器。郭有为连这种款式都能无脑入，也是美商堪忧。王连胜猜测要么他是真的饿了，要么就是长期看李雪妹审美疲劳，想猎奇换换口味。
不过他这下也间接破了案，郭有为对李雪妹父母的提亲置若罔闻大概率原因是因为还没玩够，至于他对李雪妹是不是有真感情，那可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王连胜躲在一旁的树丛里，他看见郭有为把手里的盒子放到台阶上，正在抽烟酝酿，估计他也是在等那女孩有足够的时间上楼，让他们俩人形成时间差，避免引起前台服务人员的注意。
此时的王连胜竟然有点开始可怜那个李雪妹。
虽然她利用自己的粉丝优势让自己的枕边王者濒临倒闭，但也是他有错在先推销了太多效果未知的产品给她；一个从农村里考出来想在大城市扎根的女孩，本来就遭受着种种的不平等，却还碰上了一个视她如粪土的偷腥渣男，后面的日子会过成怎样，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想到这，王连胜不禁为李雪妹惋惜起来，好歹也是位“事业有成”的成功女性，在直播间不说呼风唤雨，至少也是一呼百应，这要再签约个mcn机构什么的，包装包装没准还能做个大主播。可就是这样的女人偏偏生了一颗恋爱脑，对着一个妈宝渣男死心塌地，真白瞎了那么好的条件。
王连胜越想越可惜，没发觉自己竟主动帮仇敌可惜起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背后传来一股香风，还没等他回头，质问声就先传入耳道。
“怎么又是你？”
王连胜惊讶回头，随即便看到，一身名媛范的李雪妹站在他身后，叉腰皱眉瞪着他。
03
“你是不是有病，没完了是吧，怎么到哪都跟着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叫警察把你抓起来？”
李雪妹满脸怒容，看着猥琐的王连胜气就不打一处来。那天在海味鲜酒楼她没对他发飙也是顾及双方面子，没想到今天居然又看到这个胖子跟踪自己，再一再二不再三，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对这胖子太客气了，要继续这样下去，对方迟早有一条要骑到自己头上来。
“我……”
王连胜一时紧张，脑子断了线，他属实没想到刚还念叨的可怜人忽然就站到了他眼前。眼下的局面属实是有些尴尬，属于钻进地缝也解决不了的那种。现在他肯定是不能这么跑了，尽管李雪妹早就将他视作了毫无下限的人渣，但现在自己要是一跑，铁定要被当作彻头彻尾的变态，可如果他不跑又要怎么解释当下的处境呢？难道要告诉李雪妹说我正在看你男友的出轨大瓜，你要不要也一块儿看看？
正当他骑虎难下的时候，李雪妹的注意力却被在快捷酒店门前抽烟的郭有为吸引了过去。她抬头看了看酒店闪烁着霓虹灯光的招牌，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诧异与不敢置信一瞬间涌上她的脸，像水浸透了纸似的。
得，都用不着自己再浪费口舌了，这局面任谁都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虽然两人一块要死要活了这么长时间，但到底不是什么血海深仇。看到曾经耀武扬威的女人现如今恋爱观崩塌，王连胜到底还是心软了，他砸吧了下嘴，琢磨是不是说两句缓和下气氛。没想到李雪妹的反应远比他快，一把推开他便朝着郭有为大步冲了过去。
“哎……你别……”
王连胜顿感不妙，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郭有为的东西是找自己买的，自己又让李雪妹发现了出轨的郭有为，这来来回回都和自己有关，虽然谎言是可耻的，但善意的谎言也能保人周全。现在俩人要是真在这一拍两散，他可真是纯纯做了孽。
他闪身出去阻拦，可李雪妹看起来一身弱不禁风的样子，力气却大得出奇，王连胜180的体重硬是没拽动她，反而和人体挂件似的，跟着李雪妹一起到了郭有为跟前。他躲无可躲，只能用一只小胖手遮着脸，像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秽物，无地自厝。
站在原地抽烟的郭有为发现视野里突然出现的李雪妹，既惊讶又错愕，手一抖，抽了一半的烟立刻掉到了地上。
“雪……雪妹？”
“亲爱的，今天你不是和我说要去公司开会吗，怎么跑这来了？”
李雪妹走路带风，一身深灰色西装收身合体，踩着一双十五厘米的恨天高，带着一股杀人不眨眼的气势来到了郭有为面前。她不疾不徐满脸微笑，目光扫描似的打量了一圈男友后，视线随即瞥向了他身边放着那个牛皮纸盒子。绚烂的灯光下，枕边王者的店标在昏暗中熠熠生辉，仿佛暗夜中的手电筒一般晃眼。
“啊……我……那个……哦，公司是要开会，我……只是路过这，这不是正要去公司吗？”
李雪妹嫣然一笑，围着郭有为转了一圈后，迅速从地上抱起了纸盒。她的一双红唇带紧紧抿着，在郭有为惶恐的注视下，用鲜红的指甲轻轻划过了牛皮纸盒上胶带。空气里响起刺耳的呲啦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开了膛破了肚。
王连胜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而是应该在车底，这大型拷问现场让他心里看得发毛，脚趾马上就要扣出一个泰姬陵。
“你的？”
她晃了晃箱子，皮笑肉不笑的对郭有为问道。
“不……不是……怎么可能……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一直就放那，没人要。”
郭有为结结巴巴，肢体语言明显开始变多了，手舞足蹈的，脑门上一层细汗在灯光下闪着惊悚的光芒，眼珠子一直拒绝看那个盒子。
“可这快递单子上可写着郭有为，那是哪个郭有为？”
“哦？是吗？估计是填错了……或者同名同姓也说不定……你也知道，这世界挺小的……”
李雪妹看向站在一旁的王连胜，王连胜又瞟向郭有为，郭有为正在李雪妹背后朝着他挤眉弄眼，王连胜也不知道郭有为想表达什么意思，但眼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只能赶紧跑过去抱起盒子。
“嗨……这个是我刚才放这的，估计单子填错了，要不就是同名同姓，搞错了，我回去问问我们店员，再核实一下……”
不知是王连胜当初贪便宜买的纸盒子质量太差，还是曹贝贝封箱胶带粘得不够服帖，盒子被一直搬来搬去似乎生命周期达到了极限，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哗啦啦的闷响，盒子底部成了漏勺，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
沽城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爱看热闹，只要大街上发生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无论是家里后院正着火，还是丈母娘要上吊，都不能阻挡沽城人爱看热闹的天性。一看见有动静，路人们三三两两驻足观看，不一会就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像是忽然发现了一出免费的抓马大戏。
李雪妹看着这些熟悉的玩具，心里的怒火终于有了出口，她冷哼一声，对王连胜一脸不屑。
“奸商就是奸商，荼毒我一个人还不够，现在还来荼毒别人，你就是没安好心！”
“对！雪妹，就是他非要让我买的，对……强买强卖，还好我有定力，拒绝了，都是这胖子不安好心！”
王连胜心想，嘿，真是狗咬吕洞宾，渣男果然没有好东西，自己明明是帮他找托词，反过来还让他给背刺了，真是没地方评理。他正想着要不要把郭有为的付款记录调出来和他对峙，抬头就看见刚才那个从郭有为手里接走房卡的整容女从旋转门里走出来，一脸焦躁。
“郭有为，你这房卡怎么上不去电梯，一刷就闪红灯……”
女人话说到一半就看见郭有为身边还站着一个女的，再注意到所有人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她的身上，那女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把房卡攥在手里扭头就往回走。
“不……不好意思……我好像认错人了……”
随后，她就在所有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又走进了旋转门，结果由于太紧张脸还撞在了玻璃上，没过一会儿她又从旋转门里转了出来，用手包捂着脸一路小跑逃走了。
李雪妹和王连胜同时看向郭有为，只见他的脸一会红一会白，五官扭曲得像个小笼包。
王连胜想，现在人赃俱获，任凭这王八蛋如何抵赖也无力回天了。但他到底低估了王八蛋们走投无路时的无耻程度，都成死局了，没想到郭有为居然还折腾出了一招反客为主。
“李雪妹，你他妈居然跟踪我，咱俩在一块处三年了，你居然怀疑我？”
郭有为理智断线，忽然先下手为强，指着李雪妹的鼻子大骂起来。
剧情变化太快，李雪妹都还没明白具体什么情况，王连胜更是一脸懵逼。看着明明是出轨在先被抓了现行的男友却反过头来指着自己叫嚣，李雪妹不知是过于愤怒还是悲伤，眼圈隐隐渡上了一层红晕。
“郭有为，你有病吧，你做贼心虚还反过来说我不相信你，你他妈还要不要脸？”
李雪妹气到发抖，说话都破了音。这是她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爆发，往常不管受多大委屈她都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但今天她是死也没想到这个服服帖帖的好男友，私底下居然还藏着这样一副脸孔。
“你家总是逼着我娶你，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娶你吗？就是因为你控制欲太强，让我感受不到一丁点自由。你知道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空间，是尊严，可你呢，成天对我吆五喝六的，不是骂就是喊，哪个男人受到这个。再说了，你丫就是个凤凰女，你跟我处对象除了觊觎我的容颜和优秀的品德之外，还不是图我身上的户口？”
“你怎么说话呢？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面对郭有为的侮辱，作为旁观者的王连胜都听不下去了。他打抱不平，替李雪妹呛呛了两句，没成想这举动竟又刺激了对面的郭有为。
只见郭有为瞪着两个灯泡眼上下扫描了一遍半路杀出来的王连胜，又乜了一眼旁边的李雪妹，忽然露出一个茅塞顿开的坏笑。
“哦，我说呢。你今天怎么就这么巧来酒店，原来是搁这给我下套呢。你说，你和这胖子是不是有一腿，想两个人联起手栽赃我，好趁这个机会逼我和你结婚。李雪妹啊，你可太坏了，狗男……”
还没等郭有为说完最后一个字，李雪妹就扑上去给了他一巴掌。不知是郭有为的条件反射，还是李雪妹脚下的恨天高没踩稳，混乱之中李雪妹被推倒，狠狠摔在了柏油路面上，把手擦破了。
“你他妈……狗东西……敢打女人！”
王连胜怒火中烧，此刻也顾不上有仇没仇了。他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打女人的男人，当下立刻失了理智，嚷嚷着就朝郭有为冲了过去。王连胜虽然有点虚胖但爆发力十足，他将郭有为一下扑倒在地，两个右勾拳伺候，郭有为鼻孔里马上就见了红。
“我告诉你混球玩意儿，好姑娘不愁嫁，别以为你了不起，你他妈算老几？”
两个男人被旁观的人群拉开，王连胜仍怒气未消，跳着怒骂，像只脱笼的野兽，五六个大男人拽都拽不动他。
“死胖子，你……你等着，我早晚找人收拾你！”
郭有为本就一副怂样，吃了亏，更没了气焰。在众人唏嘘不已的眼光里，他捂着腮帮子，像个受欺负的孩子似的落荒而逃。
“你他妈别跑，有种给我滚回来！”
王连胜仍不罢休，冲着对方越来越小的影子叫嚣。忽然间他看见李雪妹站到他面前，她手掌上淌着血，笔挺的西服也因为摔倒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王连胜看得揪心，但心里更多是为她不值，好好一颗白菜，被这么头猪拱了，任谁见了都觉着可惜。
“你……没事吧？”
看着精神恍惚的李雪妹，他关切地问道。
啪！
李雪妹的回答是一个响亮的巴掌，王连胜被打懵了，不敢置信的捂住左脸，那里火热滚烫，仿佛刚被火烤过。
“多管闲事。”
王连胜一脸无措地看着李雪妹，他看见她布满血丝的眼里滚下两行晶莹的泪，顺着她雕刻般的下颌线花落在灰黑的柏油路上，留下一个漆黑的斑点。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没再回头。那绝望的表情，和那天一模一样。
04
窗外起风了，树叶哗哗作响。
街上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印在卧室的墙壁上，是蓝色的冷光。
王连胜平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上的石膏线，无心入眠。
老婆李静还在邻屋给女儿王焕然辅导功课。房子本来隔音极好，可此时的王连胜就像忽然有了顺风耳，两人轻声的话语和翻书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拉起被子将自己罩在温暖的被窝里，隔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但只要想到今天酒店前的一幕，他就觉得既委屈又多余，困意也随着这拧巴的心情烟消云散，困意全无。
李雪妹质问郭有为时的愤怒表情，郭有为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还有那陌生女子躲闪的眼神。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卷入了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闹剧。自己最后挥出的那两拳，却换来了李雪妹一个响亮的耳光。
多管闲事。
他看见她眼神里的愤怒，羞愧和无奈，汇成了一潭苦涩的泉。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自己不是要去揭发这个假网红吗？郭有为的出轨明明和他无关，但他却非要逞能英雄救美，结果却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面。
他翻身坐起，心中愈发烦躁，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微微的光。他拿起手机，翻开了那些录下的视频。
要把这些视频发出去吗？他知道一旦将这些视频曝光，将覆水难收，李雪妹的网红人设将彻底溃败，她将失去赖以生存的生计，她的人生将坠入更深的泥潭，他真的要毁掉她吗？视频里，那个恶意抹黑自己生意的女孩，也有被这个世界碾压的难言之隐。
都是命苦的人啊。
王连胜深吸一口气，下了床，拉开窗帘望向斑驳的月色，窗外霓虹闪烁，却没有一束光是暖的。
冤冤相报，两败俱伤，是不是还有别的可能？
转天王连胜起床，李静已经在厨房里为他们准备早餐。李静在一家银行做柜员，比起他来说工作相对稳定，作息规律。俩人过日子分工明确，李静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孩子的责任，从小到大，王连胜没管过王焕然哪怕一天，就像这已经上小学的女儿根本不是他的。王连胜要做的只有一点，就是挣钱拿回家，让全家人衣食无忧。
王连胜多年来也一直靠着比较客观的收入维持着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威严，但钱也并不是那么好挣的，繁忙的工作和频繁的加班让他和家人聚少离多，成了法制节目里经常提及到“缺失的父亲”和“丧夫式婚姻”剧情里的主人公，他也逐渐成了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的一种存在。
但原来他是可以就那么装聋作哑地蒙混过关的，每个月发薪日的那个晚上，就是他享受被加冕被崇拜的高光时刻，他都虚与委蛇地接受并乐在其中。
可是现在，他被公司优化了。
而且，他在没有通知老婆李静的情况下，拿自己的房子做抵押扔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窟窿，那个窟窿里还有一具来路不明的尸体把他往更深的黑暗里拖。
想到这，王连胜的牙刷杵到了牙花子，疼到他不禁哎呦了一声，嘴里吐出了一大口血淋淋的泡沫。
听到厕所里王连胜的动静，李静回过头瞥了一眼，把手里炒着的蛋关了火。
餐桌上摆了三份炒蛋配面包和丑橘的早餐，由于王连胜总是因为加班不能回家，所以这顿饭成了一家三口一天中最有仪式感的一餐。王焕然似乎还没睡醒，一脸惺忪嚼着酥得掉渣的烤面包，漫无目的地扒拉着盘子里的炒蛋。
“上回我和你说那事你可别忘了。”
李静洗得半干的手在围裙两侧抹了抹，她坐到王连胜旁边提醒道。
“什么事？”
王连胜一脸懵，两个眼珠子不停地转。
“嘿，你这人，孩子上私立学校的事啊，上次不是说了让咱家然然去进个私立中学，我爸找的关系。”
“哦，对，想起来了，然后呢？”
李静佯装生气，把筷子啪的一声摔在桌面上。
“王连胜你和我装傻是不是，上次不说了吗，让你到月底给人家校长送两万块钱去，你是真忘了还是怎么着？”
王连胜听完一拍脑门：“哦哦哦，对了，我记得，送，我肯定去送。”
“这还差不多，你要是敢忘了我可饶不了你，我们行里的孩子都上那个学校，一年学费才十五万，咱可不能让宝贝女儿输在起跑线上，是不是啊然然？”
李静冲着王连胜翻了个白眼，转头笑呵呵地问女儿，王焕然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王连胜嘴里的炒蛋忽然没了味道，本是滑嫩的炒蛋忽然变成了风干的树皮，卡在他的嗓子眼，上不来也下不去，在他的身体里残忍地摩擦，留下斑斑的血迹。他在想，或许这就是中年男人的更年期吧，来得毫无征兆，却在不知不觉中把人推向了悬崖峭壁，有着命悬一线的紧迫。
05
或许是国际学校的事带来的压力，今天王连胜出门的时间比平常早了不少。
天上飘着淅淅沥沥的雨，淋不透衣服，打在脸上却也冷冰冰的。沽城也算半个旅游城市，大部分商业区的营生也靠着全国各地的游客支撑，当然他所从事的这个行业并不被包括在内。只是天气转冷，本是人头攒动的五大道风景区忽然变得静寂起来，在带着薄雾的清冷早晨，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车轮碾在枯叶上的脆响。
王连胜发现枕边王者门口正站着一个人，那人矗立在薄薄的雾气里把自己裹成了粽子。他骑近了才看清，那人竟然是李雪妹。她几乎没怎么化妆，带着一顶毛线帽把自己裹在浅绿色的棉服里，像是一颗在风中摇曳的小树。
她应该在门口站了不短的时间，棉服的材料很好，是防水的，露珠在棉服的表面来回滑动，摊成一小片的水痕。看见王连胜，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扭捏了半天，才小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对不起……”
王连胜先是一愣，接着用一双布满黑眼圈的眼睛看着她，她仍然没有和他对上目光。王连胜抿着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深深地点了点头，把自行车锁好之后，引着李雪妹进了店里。
距离开店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曹贝贝似乎还没有起床。秋天的风从门缝往里灌，脚底下冷飕飕的。王连胜并没有让店里灯火通明，他只是打开了一盏沙发旁边的灯，灯光洒在酒红色的破沙发上还显得有点温馨。
李雪妹就那么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像是一个等待发落的罪人。王连胜也没说话，只是在电热壶里灌上水打开开关，热水器发出蜂鸣，在这寂寥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天我不该打你……”
“你先坐，我先弄点热茶给你。”
王连胜并没有接受对方的道歉，只是背对着她用小勺往茶壶里舀茶叶。
他有点搞不懂李雪妹的来意，前两天还是把自己逼向绝路的冤家，今天怎么主动来上门破冰了，难道她已经知道他手里那些偷拍的视频，想苟且求自己放过一马？还是又准备了个新陷阱，等着自己往里跳？
滚水浇入泥壶，茶香满溢。王连胜端着两杯热腾腾的茶也坐在了沙发的对面。
“其实也不怪你，那毕竟是你们之间的事，的确是我多管闲事，你说的没错。”
王连胜说得语重心长，甚至开始模仿电视剧里男主同款望向远方的犹豫神情，他摇头兴叹，入戏不浅。
“反正我是来道歉的，打你是我不对，这次我来了，诚意到了，但你偷拍我怎么算？”
“蛤？”
本是温暖和谐的坦白局儿，却话锋突变，原来这女人不是来道歉的，反而是来问罪的，王连胜恍然大悟。
“你……谁让你先黑我生意的？我……这是……被逼到绝境才出此下策！”
“拿来！”
李雪妹一把抢过王连胜放在桌上的手机，对着他的脸一扫就解开了屏幕锁。
“诶诶诶，我告诉你，你这是犯罪你知道吗？你侵犯个人隐私！”
王连胜本来想去抢，又怕屋里没有第三者目击，到时候出了事自己有理说不清，只能干瞪眼看着李雪妹在手里屏幕上划来划去。
“变态……”
李雪妹一边翻手机里的视频，一边对他投去不屑的微笑，屏幕溢出的光把她的脸映得更白，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怖。
“删掉所有有关我的照片和视频，我也不让人再黑你的店，咱两一笔购销。”
王连胜听到期盼已久的提议，心里不禁有点激动。人就是这么贱，在大风大浪之后就算回归平静也会觉得是老天爷开眼，殊不知这本来就是他该拥有的条件。但面对这个诡计多端的腹黑女，他还是放不下心。
“怎……怎么保证？”
“我李雪妹言出必行，没必要骗你，看在你帮我解围的面子上，退货的钱我只要一半。”
“还要退货？”
“视频就存手机上了吧，没存网盘吧？”
李雪妹一边删一边狐疑地问他。
“没有……我没那玩意。”
看着李雪妹认真的删除那些视频和照片的样子，王连胜欲言又止。
“说。”
李雪妹头都没抬，似乎她脑袋顶上长了第三只眼，早就把王连胜心里看穿。
“你说你挺好一个女孩，为啥非得要嫁给那渣男，我看他们全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另外你少吃点油炸高科技，你那直播人设早晚得让人发现……”
李雪妹似乎删完了东西，啪的一声把手机拍进了王连胜的心口，看着他说。
“你怎么爹味儿那么重，好好管管你自己，开了个那么不正经的店，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在屋里转了一圈，继续说道。
“大道理谁不懂，又有谁看不懂深浅，只是形势所迫罢了，我们不像你们一样出生就在罗马，我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爬到你们认为微不足道的起点，从考入沽城的大学开始我就知道，我只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条是挣够钱能自己选择，第二条是找个沽城人嫁了，第三条是灰头土脸地滚回老家遭人白眼，现在第一条根本走不通，你也知道没人捧的主播挣不到大钱，第三条我死也做不到，所以我没得选。”
王连胜看她摊了摊手，表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脸上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
“好了，咱俩两清了，一半的退款你原路返回就行，今晚上我就回去让他们把黑你的评论和帖子都删了，顺便给你刷回四星级，咱俩以后就相忘于江湖了。”
李雪妹裹着棉服就往外走，她却忽然发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似乎刻意在阻拦她的去路。
“要是我们一起把你的第一条路走通，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李雪妹听到身后传来王连胜的声音，那声音低沉、笃定、还带着一股破釜沉舟锐利，她慢慢回头看向从沙发里站起来的中年胖子，满脸疑问。
“我们要不要合作，一起搞钱，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